《卿卿如晤（2018）》粉红色的猪尾巴

8、灭烛怜光满

　　灭烛怜光满，
　　披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
　　还寝梦佳期。

　　清音自不知那厮所想，因掌间有伤，只能将长发松松一挽，瞥眼看见烛光下眠床上那厮盯着自己仍在发愣，便轻声笑问道：“吓着你了？”
　　女子沐浴后的气息清淡，近乎无味，偏又不能忽略，那厮板着脸回答：“离我远点。”
　　清音才解了剧毒尚且有些气弱，遂不与那厮斗嘴，转而低头慢慢摆弄胡床，手中动作也不似先前利索。
　　那厮黑眸微沉，默了一记，又开口道：“你可知道阮……千婙？”
　　才见证过人家的镜破钗分，此刻再装傻不甚厚道，这妮子乖乖颔首作答，“略知一二。摩耶山庄现任的庄主，清远你曾经的……心上人。”
　　那厮神色却已归于平静，淡淡道：“离她也远点。”
　　清音正将胡床拖拽至小窗前，敲了下作痛的肩头，闻言不由挑眉，“凭什么不是她离我远点？”
　　那厮口吻有些严厉，道：“她可以杀人，而你宋清音，却下不了手。”
　　这妮子觉得好笑，反问道：“攻心为上，何需杀人？”
　　那厮白她一眼，“摩耶山庄能到如今地步，靠的不是你这样的小聪明，也不是攻心为上。”
　　这妮子于是审视那厮，试探着道：“清远你，真的是……在担心我？”
　　那厮闭嘴，很不情愿多理会她。
　　这妮子赶紧地丢下手中胡床，乐呵呵凑回去，对着那厮道：“我可以答应，答应清远你离她远点儿，但是你也得先答应我一桩。”
　　“讲。” 女子气息陡然袭来，清远避无可避，本该讨价还价的，却只吐出这一个字。
　　清音顿时两眼放光，见那厮完全未察觉，她话里顿挫抑扬已将句子原本意思换成了另外的模样，兴致勃勃答道：“清远你借赤丹一枚脱胎换骨，却仍是出落得如此，呃，风姿特秀，天质自然，要不要考虑考虑，再去做一回，嗯，为祸人间的无双琢玉郎呢？”
　　遮遮掩掩，兜兜绕绕，拍马溜须，掇臀捧屁，无所不用其极，最终还是为了劝出毫无新意的这一番陈年旧语。
　　清音紧盯着那厮神色，见他低眉垂目复又沉寂下去，便晓得时辰未到，遂点到即止，安静替他掖好被角，打算鸣金收兵，再去对付那张胡床。
　　那厮却抬眸，略迟疑地问她：“你……当真……愿意……我……活下去？”
　　这妮子得令，立马抖擞着擂鼓进军，答道：“当真！宋清音我陪上身家性命同清远你耗着呢，此颗真心皎洁可比明月！怎会有假！？”说罢，指给那厮看那一轮弦月正上中天。
　　那厮眼底未进月华，只倒映屋内一点点烛火，正自颤颤巍巍摇曳不定，语气也如那烛火一般，缓缓又道：“你……既已……救了我……”
　　“你敢！？休想！”
　　这妮子不待那厮把话讲完，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扑上去，死死压住他整张身子，严严实实，不容一丝罅隙。
　　月色横窗，烛光已灭，那厮猝不及防，朦胧光影间愕然望向彪悍似幻的清音。
　　这妮子犹记得玩月崖下，同样的话语方落，那厮向着心口便是一掌，对自己，他素来心狠手辣毫不留情，彼时的教训实在是太过深刻惨痛，这一回她便格外警醒。扑上去之后的那片刻，这妮子也未觉出任何不妥，直到发现怀抱里那厮身子猛然僵硬，她开始想到可能是因为压痛了他，随即松开数寸，离得远些才看清那厮正睁大了一双眸子死死盯住她，波光潋滟的小眼神儿，半点不像吃痛的样子，隔了好一会儿，吐出口气来，竟是有一阵停了呼吸。
　　这妮子正端详揣摩，却听见那厮低沉了嗓音问：“你……你这是……做什么？”
　　胸口被那厮吐词给震上了几震，饶是这妮子再大条，也终于知道不妥，心里虽有些许尴尬，脸上却笑得滴水不漏，仍旧觍颜拿手肘压紧他一双前臂，理直气壮地回答：“上次清远你便是如此，说完就拍断心脉，我宋清音又不是傻，这一回，你休想！”
　　那厮本来神色叵测的，听到后来，叵测就转成了恶劣，“你不是傻，是傻到自己以为不傻。”
　　清音呸了一声，扭头傲娇起来不想理他。
　　那厮深深看她一眼，干咳两下，见她彪悍仍不自知，不由道：“宋清音，你到底有没有身为小娘子的自觉！？这样死乞白赖趴在爷身上，成何体统！？还不快给爷滚下去！？”
　　清音猛摇头，不为所动，“你先保证不会再来上这么一掌！”
　　那厮就怒，“你到底有没有脑子！？谁会傻到只用同一招！？”
　　这妮子一脸狐疑上下打量着他，顽固又道：“那清远你先保证不会再自尽！”
　　那厮极不耐烦，“这一路你还没看够，爷想死何须自己动手！？”
　　“旁人对你，都不及你自己心狠手辣！”这妮子和他杠上了，执着道，“你先保证绝不会再自尽！连动一点念头都不能有！”
　　那厮原本要大怒，却睃见这妮子掌中血渍，再看她一张脸也失了血色，最后硬生生憋下心头烈火，恶声恶气地应了一声。
　　这妮子得寸便又进尺，“哼哼唧唧不算数的，一个字一个字好好讲！”
　　那厮咬牙切齿，“不会！”
　　这妮子再催促道：“不会何事？”
　　那厮眉目扭曲，仍是答了，“爷说不会再自尽，就断不会再自尽。”
　　这妮子心有戚戚焉，明显将信将疑，反复确认，“你不会骗我罢？”
　　骗你又如何！？那厮这样想，却觉察她手臂细细颤抖，又睃了眼她硬撑着的肩头，嘴里道，“不会！快滚下来！”
　　“你保证？”这妮子叠声又问。
　　那厮牙缝里呲出两个字，“保证！”
　　“那好，我暂且信你。”清音见好就收，爬到一半却又停下，侧头认真问道，“还有，清远你，为何对我说话总是那么恶劣？”不像对佳人，清音暗戳戳地想。
　　那厮陡然又怒，“宋清音，你是不是有病？爷想死，你不让爷死，还不许爷对你口气恶劣？”
　　有理。
　　这妮子点头，终于作罢，松开他双臂又细细查看一番，发现并未在他身上多添伤处，这才放心，随后回到胡床前，裹了一件半臂，正打算躺下。
　　“慢着。”清远在眠床上盯着她，胸中擂鼓也慢慢平复，遂出声道，“你睡胡床？”
　　“对，清远你毒伤未愈，追兵又多，我不能放你一人落单。”这妮子答得理所当然。
　　清远蹙眉，“爷死不了。滚隔间眠床去睡！和你一个丫头共寝一室，你不要名节，爷还不想被你拖累！”
　　“我不去别间。”这妮子道，“比起女子的名节，医者的名声和病患的安危更加重要，清远你若是担心佳人误会，日后我可以替你澄清，放心。”
　　清远脸色不虞，道：“爷不用。”
　　“睡罢。”这妮子伸手关窗。
　　月色旖旎全数拦截在外，客舍内不见五指，黑暗中那厮又颇不放心地睃了清音那头一眼，犹豫片刻，再开口道：“宋清音……你有没有事？”
　　这妮子在夜色的掩盖下，微微挑了挑眉，“多谢你，并没有。”
　　那厮加重了语气，又道：“你肩头的伤，手上的伤，还有拂水柳的毒，还有这几日行路……方才……我并无轻贱你之意，其实是，你应该好生歇息……”
　　清音神情就更有些奇异，回顾初遇那厮以来的种种，比对传闻样样不实，也就很快了然，换了诚恳笑意，温言答道：“放心，我没事，以前就常常这样夜以继日，习惯了的，”末了，再补上一句，“清远你不用担心。”
　　长夜未央里，那厮许久没答话，清音也不再多言。
　　清远睁着一双眼，原本打算熬到天亮，却未想见这妮子早在伸手关窗的那一刻就碾碎了一颗小丸。放倒他之后，这妮子穿戴好半臂，起身打开小窗，借着月色迈步至他跟前，细细打量朗月清辉中那张脸，未几，肩上微沉，一双大手给她披上大氅，和软得叫人舒服，这妮子不由嫣然一笑，低声问道：“这么快？”
　　来人并不答话，下巴一点窗棂。
　　清音便笑，“在自己客舍呢，也不能走正门？”嘴里虽这样说着，却任来人抱住，轻轻跃出窗去。
　　天地间月色甚为撩人。
　　清音攀住黄翌肩头，伸长脖子望向客舍内，忽然道：“大侠，劳你关下窗，夜气太凉，我怕会冻着他。”
　　大侠猛然一顿，狠狠踹了一脚直棂窗，哐啷一声，便阖上了。
　　清音仰面瞅见大侠寒霜似的俊脸，轻轻拱了一下，更深地缩进他怀中。大侠一贯吃软不吃硬，面上便柔缓了几分，甚至放轻了揽住这妮子的力道，起落间按住她心腧穴，渡了些内力过去。
　　舒服了好多，这妮子便又开始叨叨：“大侠，你可有将信笺妥妥交给师父，否则为何回转得这样快？”
　　大侠闻言又气结，“老三来了。”
　　“什么？”清音吃了一惊，“师父为何支开他？”
　　黄翌不由白眼，“你说呢？”
　　清音皱着脸，“师父他是知道我挑上了腾月剑，其实有你在呢……”顿了顿，又道，“大侠你别介意，师父他是关心则乱，并非是不信赖你。”
　　“谷主对小姐你从来关心则乱，属下惯见多年并不介意，而是担心，”远离客舍，黄翌停步，放下清音，一阵长吁短叹，“属下担心，谷主这一乱来，就爱把自己身边护卫往小姐你身边支的坏习惯，如今只留老四，再加上一个擅长烧水的翠翠，恐怕不能护得他周全。”
　　清音也好生忧愁，四下环顾却不见周翦，于是问道：“那么周护卫又怎会轻易任你遣走？”
　　黄翌大翻白眼，“不走！？不走难道留下来观摩小姐你与铁鞭短剑相斗？还给人鞭碎了半臂，剑伤了双手，又中了拂水柳之毒？”
　　清音在他怀里蹭蹭，答道：“你且放心，我没事的。”
　　黄翌见了这妮子刻意讨好的模样，抬了下巴，哼哼两声，“属下担心的不是小姐你，属下担心的乃是老三，他定力大不如属下，方才若换做他在场，早杀了那二人，再回谷中去向着谷主一一报禀，小姐你信不信，下一个被遣出谷的，再不是旁人，而是谷主本尊？”
　　清音被最后一句吓到，竟很有些无言以对。
　　黄翌见搬出谷主终于教这妮子明白了几分江湖险恶不可胡来，当即又补充道：“虽然属下可以暗中相助，但许多场合终是只得小姐你独自一人抵挡，还望你好生看顾自己，千万别出任何岔子，否则……否则，黄翌无颜回谷，亦不知如何向谷主交代。”
　　听见向来嚣张跋扈的黄大侠难得如此语重心长，清音原本犹想狡辩来的，此际只好老实点头，答道：“好。”
　　大侠借着清嘉月光，垂眸审视恢复了几分女儿规矩相的清音，用一种十分长辈的方式缓缓首肯。
　　清音颇无奈，嘟囔道：“老拿师父克我。”不待黄翌再讲，又道，“其实黄翌你也可以克我。”
　　这妮子这句话，大侠始料未及，微微一愣。
　　“谷里头四年，黄翌你跟着师父，却很看顾于我，谷里后四年，黄翌你屈就于我，却不曾令我再有所屈就，更何况，四年前若是没有你，宋清音早已葬身军中，何谈如今？八年来种种，犹历历在目，我都一一记得。黄翌你虽然唤我一声小姐，我却视你为兄长。眼下这事，宋清音无愧于师门，也无愧于清远，唯独对你……你本可以不受牵连，置身度外……”
　　夜凉如水，那月色流泻，如此清淡，却偏又透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浓稠，细细密密，铺开漫地。
　　黄翌看着清音敛眉为难的样子，看着她竭力措辞的样子，忽然就截断她道：“小姐你莫不是忘了？属下只是小姐你一人的属下，曾经是，当下是，未来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再说了，属下私心里也并不想不与你牵连，或者置身度外。”
　　这妮子苦着脸，瘪了瘪嘴。
　　大侠又道：“请小姐一定记得，属下也盼望你记得，你是你，不是属下，在决定任何人任何事之前，务必再问一问属下，到底有没有置身度外的打算，而不是擅自替属下做了决定。你若忘记了属下先前的话，属下不吝多几次回答，属下并不想不与你牵连，也从不想置身度外。小姐你，可听清楚了？”
　　迎上大侠锐利目光，清音无奈于这份一模一样的倔强，只得乖乖点头。
　　“那么，小姐你，可也记好了？”
　　“听清楚了，也记好了。”这妮子再次认怂。
　　“下回莫要再多这些废话。”大侠抱着纯钧，傲然挑眉。
　　清音觉得自己完全没有做主子的气场。
　　好在大侠对这妮子的乖顺已甚满意，遂岔开话题道：“小姐不是打算寻一处宅院暂时安置？邑南有座左园，几代诗书传家，这一辈郎君却执意从军，关山塞上，差点一将功成，奈何最后血染黄沙，自此便家道中落。小姐若觉得不错，明日可以会一会他家未亡人。”
　　这妮子注意被成功转移，感慨而道：“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以前读陈嵩伯这首诗就觉得悲不自胜，没想到还真的会遇见当事之人。”
　　大侠遂问道：“既然见面伤怀，那小姐是见，还是不见？”
　　“见。”这妮子回得也干脆，“虽然纵使万语千言，无一可为宽慰，但见上一见，谈上一谈，多少教当事之人明白，善行总有人惦记，义举也总有人感激，不至于太凉了心。还有，更重要的是，你谈下的价格如何？”
　　“比照实价大约翻了一倍。”黄翌答。
　　清音叹气，又道，“当年忠贞为国酬，何曾怕断头？这样的人家原该无价，只是如今乱世里各自颠沛流离，谁又真的顾得了谁呢？”
　　业未就，身躯倦，鬓已秋，江山靠谁守？
　　曾经的盛世，即接到来的五季——因为上有暴君，下有酷吏，再加之常年战争征赋不断，名都长安及洛阳先后被毁，后人称之为五季，意为最差的朝代。
　　清音不由记起师祖去世前殷切叮嘱，“清音丫头，你可知当年为何将你指与陌钦为徒？因你有执，这世间只你一人愿意也能够固执于他，守他一世安好。翠寒谷传至我苏彻，已经十七代，先祖代代相托便是于王朝更替中护得李氏睿王一脉后人安好，你那师父，便是李唐末世里翠寒谷立誓守护的一点血脉。如今你虽未接任谷主，但在我苏彻眼里，你宋清音就是第十九代，无论你那师父日后是否会授你谷主之位，都望你依照祖训，护他一世安好，我苏彻方才能算是不负先祖所托。”
　　四年前那一刻，谷内杀喊震天，清音给师祖紧紧握住双手时彻底明白，这些年来他老人家才是看得最为通透的那一个，一早洞悉大厦将倾，也一早料到师父不会授她谷主之位，更一早相信执念如她，无论如何，绝不会坐视苏陌钦哪怕半分闪失。
　　而四年后的今夜，回到客舍之际，万籁俱静，清音披衣临窗，无声南望。
　　灭烛怜光满，可惜并不能赠你这段皎洁月光，此身也不能与你相依为伴，但愿君颜长欢，亦愿君身常健，更愿君心越流年，岁岁无牵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