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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不信人间有白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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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日寒鸦一片愁。
柳塘新绿却温柔。
若教眼底无离恨,
不信人间有白头。
帛书上简短数行小楷,画笔圆秀,间架方正,字如其人。
长指微曲,缓缓拂过,一字,一顿,移至第四句时,指节泛白,收势不前——原本也是一双济世救人枯骨生肉的手,如今却落得形不吊影病骨支离。
直棂窗下摆放着一只玉色钧瓷花盆,栽种着一丛青翠小枝,其上两叶对生。
枝叶之远,木牖之外,是堂前院落中几棵盛放的小桃,花开娇俏可堪攀折。
而临窗那人凭几而坐,一身玄青色对襟澜衫,弱不胜衣,长发未束,散开的墨泽之间隐隐有几缕银色,小桃花瓣随风停留于发间,寥寥数点浅深红,却反倒称得那人萧瑟凋零之意愈发明显。
“谷主。”
门外嗓音十分恭敬。
苏陌钦一手压着帛书,似是失神,闻言才微微抬头,露出额前发丝下半掩着的一双眼,幽深浩渺,眼角略微有些狭长,加之肤色过于白皙透明,使得这张脸庞上愈发多了一丝不属于男子的秀美,然而眉目之间神情却偏偏冷冽无比,如同隆冬时节雨雪霏霏银霜遍地。
门前吴翧不再上前,躬身道:“启禀谷主,周翦已探得小姐下落。”折腰时,身后露出一柄长剑,湛湛然黑色也,不带一丝杀气。
苏陌钦仍旧斜倚书几,长指放松,随意置于帛书之上,帛书至白,却不敌他手无血色,薄唇微动,只问出了冷冷两个字,“可好?”
吴翧略一踌躇,语气里夹杂了一丝游移,“小姐奉谷主之命,找寻需要救治之人,如今已到益州成都府以西一百三十里青城山玩月崖下。小姐她……遇见腾月剑。”
对面的人虽无多的表情,十指却骤然收紧,只一瞬便又放开,十分缓慢地又问了一句:“她选了何人?”
“是……” 这一次吴翧脸上有了明显的犹豫,在苏陌钦投来的冰冷目光里还是很快回答,“启禀谷主,小姐选了腾月剑。”
话未尽,风又起,落花翩跹,飘至木牖内。
虽是冬去春来,又在晴天朗日之下,却仍旧有着几分料峭寒意。
苏陌钦一手按住心口,低垂了头,埋进双肩之间,随着颤抖越来越不可掩饰,低咳声也一点一点地扩大开来,在他即将倒向书几之时,门前吴翧点足上前,一手握住他手腕寸关,将体内真气毫不吝啬地渡了过去。
良久,苏陌钦才能直身,方欲一挣,吴翧立即撤开,恭敬地退回先前侍立之处。
苏陌钦静默片刻,才慢慢开口,语气虚弱,听上去不复先前冷冽,“腾月剑乃众矢之的,黄翌一人恐难周全,有劳周翦相助。”
“谷主之命,属下即刻转告周翦,”吴翧领命,却并未离去,斗胆瞄了眼苏陌钦。一袭沉暗青衫下,他的人此刻正涌现出一片更为死气沉沉的灰色,自指尖而起,诡状殊形地,蔓延至整个身体。吴翧特意细致补上一句,“属下等定当护得小姐周全,还请谷主宽心。”
苏陌钦见了门前阳光里逗留的人形,只是抬起头来,淡淡看着吴翧。
“谷主可有不适?”对上那双染灰的眼睛,吴翧犹豫之后还是管不住问出了口。
“无碍。”苏陌钦以手支撑,略坐直了些,阳光在他身后投下一道极其淡薄的影子,他的人,连同他的声音,都如同这影子一样,淡薄得放佛一触即散,没有热度,也没有生气。
吴翧长身顿住,不敢离去。
苏陌钦却抬了一下手臂示意,连话也不愿多讲。
吴翧只好咬牙道:“属下告退。”
蓝色的身影远去,他终是难以再支撑,斜靠着身后冰冷而坚硬的巨大书橱,闭上双眼,待到再次睁开时,青衫谷主一直十分冷然的脸庞上,渐渐现出了一丝寂寥而脆弱的神情,原先如壁立千仞般不可动摇的目光,此刻只剩一片暗无天日,形槁心灰地望着木牖下那丛小小的枝叶,在朝阳下清风里,舒展摇曳。
他这一倒,全数落在廊下吴翧眼里。
吴翧其实未敢走远,因为担心谷主伤情,就一直隐身廊下屏息注视他动静——而之所以如此,是因了小姐临出谷前反复交代。
那是二月十二,小姐托了二哥黄翌带话,约他于康乐杏林相见。
谷中康乐杏已越积越多,连绵开出好几个山头,又多是姿态苍劲,冠大枝垂,含苞时,胭脂万点,盛放时,占尽春风,待到谢落,又是道白非真白一片,加之山间一陂春水,环绕花身,树影相映,别是一番景象。
花事妖娆,却愈发显出小姐这些年养成的眉目清淡,与谷主日益肖似,浑然不是方入谷那几年的样子,只不过,这遇着谷主之事就忧心不已事必躬亲的做法,倒不见有什么变化,眼下正温声对着他叮嘱道:“清音即将出谷修行,而师父那个性子,每次伤势发作,必定表现得可有可无,他自己也是能不顾就不顾的,还请吴护卫细细候着,千万别让他出任何岔子。”
吴翧慎重应承:“请小姐放心,守卫谷主,吴翧责无旁贷。”
“那么,宋清音无以回报,在此先为谢过。”说完竟然对着吴翧行万福礼。
“万万不可!”他一时情急要去拦她又不便伸手,幸得二哥黄翌跟在小姐身后不咸不淡地添了一句,“小姐不过是感激老四将为谷主渡些内力罢了,这事貌似属下做得更多,怎么不见小姐也谢上一谢我?”
小姐顿时翻了他一记白眼。
偌大一个翠寒谷,曾如日升月恒,而今却百堕待举,惨淡得只剩寥寥数人,就这寥寥数人里,能够知晓谷主并愿意为他也能够为他牵肠挂肚的,不过小姐一个罢了,然而这仅剩的一个,亦将要离谷而去,想着想着,吴翧不免感慨起来。
喟叹多时,直至确认堂内谷主业已转危为安,吴翧略微心定,悄然落地,这才离开。
行至清漪园中,却见周翦无声无息停在道旁,不待他上前,即刻迎面而来问道:“谷主眼下如何?”
“方才又发作一次。”吴翧如实回答,“不过,渡了些真气之后便歇下了,应无大碍。”
周翦剑眉紧蹙,继而舒展,转眼却又紧蹙。
吴翧在一旁看着,大抵知道他是担忧谷主又埋怨小姐不在谷中,遂想了想,道:“谷主另有交代。” “交代了何事?”周翦神情一振,摩拳擦掌。
“谷主忧心二哥一人不能周旋,请三哥即刻启程帮二哥一把。”他斟词酌句地转述了苏陌钦之意。
周翦脸色陡变,顿时冷笑,“谷主又放心不下那丫头?”
吴翧叹气,“三哥,这些年来难道你看得还不够明白?谷主他,几时放心过小姐?几回不闻不问过?哪次不是装作不在意不上心,却暗暗嘱托你我细细照看于她?”
周翦愈发不悦,道:“谷主将黄翌调离身边,不已足矣?”
“怎会足矣?又何来足矣?”吴翧干脆说了个清楚,“就是你我,谷主他也是恨不能全数遣去护卫小姐周全的,又几时在意过他自己周遭如何?否则当年也不会在王爷方才罢兵去谷未远之际,就将二哥调离了身旁。如今小姐挑上腾月剑,谷主如何不担忧?”
“哼!”周翦不怒反笑,“如此小心翼翼,岂不折辱了黄翌!”
吴翧闻言,戏谑道:“二哥会觉得受了何等奇耻大辱,三哥难道不想亲眼看看么?”
周翦答:“老四你莫要激我,我也正好打算向那丫头问个清楚,她到底要在谷外耽搁多久,又以为谷主到底还等得了她多久!?”说罢,竟是连回屋休整片刻也不肯,便掉头纵身向谷外而去。
吴翧立在原地,目光里终是有了几许忧愁。
而此时此刻,清音身在青城山白云溪一处茅庵外,立于百年公孙古树下,盯着那副 “树红树碧高低影, 烟淡烟浓远近秋”上仙风道骨般的字迹,思量片刻,轻叩玄门,话语恭谨地问道:“杜天师可安在?”
玄门应声而开,大步流星迈出一名半百道人,笑答:“好个丫头,不在你峨眉山惠通和尚那里修涅槃解脱,反倒跑到我这白云溪来学重生恶死?”
清音不由白眼,嘴里答得利索,“先生当初,知国难未靖,上表丐游成都,喜青城山白云溪气象盘确,结茅居之,修仙得道,著书立作,而今,蜀王称帝在即,先生少不了身居高官,位极人臣。清音举目世间,修道与为官,如此两全其美者,除了先生难道还挑得出第二个?先生这样的高道圣人,将来一定是会留垂青史,眼下还要揶揄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娘子?”
杜天师抚须大笑,“拍马溜须掇臀捧屁的本事,大师只服你这丫头一个。说罢,又有何事?”
清音这才讨好道:“杜天师,可否借你赤丹一用?”
赤丹,传说中出自三神山,有脱胎换骨之神效,始终为宫廷所谜藏。
杜天师微微一怔,旋即又大笑,“你这丫头,主意竟敢打到皇帝头上?”
清音盈盈道:“先生曾深得僖宗皇帝厚爱,赐以紫服象简,如今区区一枚赤丹,又有何难?”说罢,错开一步。
杜天师望向这妮子身后,一副竹排,其上平躺一人,死生未明,再望向这妮子,身负新鲜竹绳,肩头浸出几缕血色,虽容颜静好,眉目间却有淡淡倦意。
“飘风不终期,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死生齐一,丫头又何必执着为他人求生?”
眼见杜天师认清那厮便生出观望之意,清音笑答:“天师乃一代高道,自然豁达,而清音身为医者,若不执着替他人求生,当初又何必立下重誓而入翠寒谷?”
林中晨雾尚不曾尽散,这妮子人在其中却未模糊,眉梢眼角处,坚毅之意,明若晓溪。
“溪边湿气重,进来罢。”杜天师释然,袍袖带风,领路于前。
清音于是望尘而拜,道:“多谢天师。”
目送杜天师入内,这妮子转瞬敛了笑意,折身去看竹排上那厮,面色白如帛书,却又同时透着青灰,此刻被水畔冷风一激,长眉微蹙,下意识地呻吟一声,张口吐出大团墨紫色的血来,人却随之醒了,睁着满是雾气的眼,茫然望了望,话音低弱得几乎不可闻及,“宋……?”
“我在。”清音听见他叫自己了,立马答了一句,又道,“你醒来就好,别再说话。”
那厮却连说下去的力气也没有,只开始了细碎地毫无规律地喘息。
清音将手掌小心翼翼摸到他后背,按着心腧穴,虽然已经十分疲惫,却仍旧坚持着,将积攒的那一点微薄内力缓缓渡了过去。
剧痛里,他居然认真看了清音一眼,目光有些浅淡的焦灼,然后渐渐开始涣散。
“还在磨蹭?”杜天师手持一枚金色丹药,立在门后催促。
清音赶紧负上竹绳将那厮拖进茅庵内,又道:“多谢天师。”
杜天师睇她一眼,一叹,一笑,取水化开赤丹,转手传于清音。
一小碗水,喂了吐,吐了喂,折腾了足足一碗茶凉的时间才堪堪结束。
杜天师扫视那厮胸前水渍,不禁惋惜道:“九转丹成,仅此一粒,竟还浪费了大半,且只听天由命罢。”话毕,起身往外,伸手无言按了一下清音肩头,掩门而去。
清音端着热水上前,干净利落地撕了一段白布投入铜盆之中,又倒了少许褐色粉末,待水色透明方化作了浅碧,随即眼疾手快地掀起那厮澜衫,露出其下包绕的白纱。白纱之上,渗透墨紫色血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诡状。白纱褪下,那厮颀长有致的身体上密布着狰狞创口,处处深可见骨皮肉翻滚。而难得残存的几处完好,竟是呈现出匪夷所思的死火余烬之灰。
清音凝神看着,难得地不能动作,记忆里那些久不曾翻腾的过往,因了眼前人极其相似的境况而愈发蠢蠢欲动起来,她不由地抚额自语道:“宋清音,你够了啊?”
四年前的那个春天,也是在这样沉寂的山林里,冷月当空。
她悔不曾认真习武,才会落得眼睁睁看着师父被那个疯丫头一剑钉在白墙之上,又被逼服下了潋滟清绝水,而束手无策。
待到穴位终于慢慢解开,她拖着早已麻木的双腿挣扎着扑到他跟前,颤抖着指尖按上他这些年来愈发伶仃的手腕,指下脉来,时续时断,竟是连落泪的片刻也不敢有,心一横,自医匣迅速取出金针,沾上踯躅花的粉末,一一刺入。金针落尽,他的身子不由重重地抽搐一记。
清音看在眼里,痛胜己身,轻轻扶起他靠在自己肩头,明明是非常非常害怕失去的人,明明是非常非常想要紧紧拥入怀中的人,却因为顾忌着他的伤势,而克制着自己,缓缓放开了一臂之遥。
一直一直不断查看他气色,一点一点缓缓见了那唇边血迹减少,然而,眉心之上,却是有一层令人绝望至痛不欲生的胭脂艳色,旖旎升起。
清音几乎要失控,却强自平心静气细细取脉,又摘下一枚金针细细查看,针尖一点碧色,班班可考,岂容置疑?终于怀抱着那人,委顿在地,气竭声颤。
“师……父……师父啊……”
末路穷途。
大悲无泪。
记忆里,小桃树下,金丝楠木书架前,曾有一双温润手掌及时接住她额头,宋清音还要再磕,那手就任由她带着往地上撞去,她吓了一大跳,连忙止住,却听见少年的声线如指绕青丝一般道:“宋清音,快起来罢,仔细磕伤了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