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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此心安处是吾乡 ...

  •   万里归来颜愈少,
      微笑,
      笑时犹带岭梅香。
      试问岭南应不好,
      却道,
      此心安处是吾乡。

      晨光穿桃林,碧湖闪金波。
      清音砍了几杆冬竹,扎了排筏,此刻正点蒿在尾,而筏头那厮,面色不豫。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清音虽不赞同,却也体谅。
      “家师曾说,人生在世,如同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事实却是,往往心动,人亦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体会到世间诸般折磨。”这妮子望向那厮温言道,“其实,万事云烟忽过,百年蒲柳先衰,一念放下,回头来看,不过如此。”
      那厮置若罔闻。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那厮仍旧置若罔闻。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尽道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这妮子左手佛经右手宋词,一而再再而三,苦口婆心道,“化外之地,瘴疠之乡,归来仍是少年郎,只因此心安处是吾乡。而公子你,原也是世人艳羡的人间琢玉郎啊。”
      那厮终于嗤笑一记,牵动剑伤,遂咳了两声。
      清音见他不再装聋作哑,一面靠岸,一面又大言不惭道:“佛经上还说,百世修来同船渡,公子你遇见我,可真是有福气。”
      下一句接,千世修来共枕眠,于是那厮起身时差点脚下踩空栽进水里。
      清音伸手去扶,他却紧盯前方密林,神情阴郁地推开这妮子手掌,往那片古银杏树疾步走去。
      清音正要跟上,那厮头也不回地厉声道:“站住!”
      话落,哨音破空而来,一支羽箭钉在那厮脚下,溅起泥石,犹自颤动。
      那厮无视,抬脚继续往前。清音立马冲上去,拖住他,死命往回拽。几乎与此同时,漫天箭雨,接踵而至。
      奇异的是,那厮一人可以义无反顾引颈就戮,如今身边被迫拎了个清音,退避起来也是毫不迟疑举步生风,只不过起落间左胸渐渐现出几分血色,堪堪站定后还不忘对清音冷冷道:“在下这福气,宋小姐可接得住?”
      清音折回竹蒿去取包袱,闻言回眸一笑,“勉强勉强。家师曾说,末路穷途,必有后福。”
      那厮挑眉,复又充耳不闻。
      片晌,银杏林外新添了数十道人影,人人羽箭雕弓,弦上寒光绵延一片,皆闪烁着异色。
      守城防御中,眼下规模的射手,配备以充足数量的弓箭,箭上再涂抹可扩散的毒气,如果敌军不是人数压制的情况下,是无法越过雷池一步的。
      而所谓敌军,只有那厮与她两个,她还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介女流。
      眼见弓箭手齐整上前,再次获得了有效射程,个个弯弓搭箭,直指苍天,清音赶紧捧了东西出来递与那厮,那厮垂目看向她掌心,却不见任何实物,少顷了然后,双瞳里更加不屑,清音巴巴又抬了抬手,那厮才蹙眉勉强接过。
      轻啸低不可闻。
      剑气却陡然而生。
      伴随剑气荡开的,是那厮唇边几缕漫不经心。
      承影。
      有影无形。
      味爽之交,日夕昏有之际,北面察之,淡炎焉,若有物存,莫有其状,其触物也,窃然有声,经物,而物不见。
      那厮挥剑随手一划,原本摧枯拉朽般纷至沓来的箭雨便戛然而止,再加上和软东风一吹,转瞬间簌簌折落。
      银杏树林中终于有人惊呼,清音听了,不过一笑,那厮眉目更是纹丝未动。
      而那些弓箭手像是得了指令,井然退后,未几,当先走出一人,身后又跟着百余众,服色与手中利器各异,神情却一般,刀光剑影里,密林内尚有其他身形隐约可见。
      清音看了看对面如临大敌的阵势,又侧头看了看身旁那厮,其实气色极差,只是强撑着脚步不乱而已。
      林前列阵中当先迈出的男子已大步走近,正值不惑之年,身量巍峨,面容刚毅,淡淡扫视一眼那厮,却是率先对着清音一拱手道:“孔周有三剑,二曰承影,华佗兼通数经,精于方药,请教先生尊姓大名,师承何处?”
      能在照面间勘破这两点又如此谦和发问的,自不是柳晋之流,清音笑了笑,对这人便多了几分另眼相待,方要作答,那厮却上前一步,语带讥诮道:“惊雷刀齐堡主,怎么如今连你也沦落到需要低声下气地来讨教一个丫头?”
      齐惊雷敛眉,背后顿时响起一片拔刀拔剑声,却被他抬手制止。
      清音拉了拉那厮衣袖,向着齐惊雷还礼道:“敝姓宋,名清音,家师翠寒谷苏陌钦。”
      翠寒谷,苏陌钦。
      不事王侯,高尚其事,以贵下贱,大得民也。
      山谷中有片刻寂静。饶是齐惊雷也不由正色道:“原来是苏谷主门下,请恕齐某失敬。”
      清音连忙低腰敛手,“齐堡主快莫要折煞清音,”又解释道,“翠寒谷出师,历来讲究以医治病患之疑难,获得授业师父之首肯,方可自立门户。清音欲解潋滟清绝水之毒,因此挑了这位公子。”
      那厮白眼望青天。
      齐惊雷尚未发话,众人中却有一位绯衣郎君沉不住气,斜眼看着他二人骂道:“你这妖女,明明与他沆瀣一气,毒害我二弟,还有脸如此强词夺理!?”
      齐惊雷淡淡制止,“柳少庄主,还请稍安勿躁。”
      绯衣郎君勉强收声,那厮却在一旁嚣张大笑,“柳枫你是不是傻?没了爹教娘养的,果真越活越回去?”
      在场众人皆知,柳枫柳晋双亲,均死于腾月剑剑下。
      柳枫果然拔剑怒骂:“你个猪狗不如的东西,千刀万剐,也难泄吾心头之恨!”
      眼见柳枫要动手,却被齐惊雷反掌压下,暂不理会那厮出言挑衅,肃声对着清音又追问道:“翠寒谷素来医术既佳规矩也好,苏谷主更是各中翘楚,先生既出自苏谷主门下,此举是否另有隐衷?愚愿先闻其详。”
      对于旁人言辞伤及师父时,这妮子期望自己是,神情玄定,处之弥泰,然事实却是,心烦意乱,亦形于色,沉默片刻,才答:“隐衷?清音并无隐衷。”
      闻言齐临风蹙眉,余下众人或骇然或鄙夷,柳枫嗤笑道:“狼狈为奸!”清音睃他一眼,他便继续嘲讽,“你那师父原也一世英名,可惜谷里收了两个不成气候的弟子,一个见钱眼开,招摇售毒,另一个嘛,正邪不分,于众路豪杰面前,妄言要救个败类,也难怪你那师父无颜见人,躲在谷里,一躲就是四年!”
      清音呵出一口气来,转身,平静地道:“果然是,没了爹教娘养。”
      这下,连那厮也不由扫来一眼,对向来点尘不惊的这妮子方才那番应对,有了些微惊异。
      柳枫被清音彻底激怒,一言不发便拔剑而起,直刺这妮子背心。身后一股凉意,清音下意识地想要回头,却被那厮轻轻一推,紧接着眼前玉色一闪,他人已揉身而上,对着来者剑花一挑,承影触物隐约有声,过了片刻,才见柳枫倒下,颈断处,血花喷溅。
      仗剑行千里,一步杀一人。
      如传闻中一般的腾月剑,她亲眼所见,这是头一遭。
      清音有些木愣地擦去脸颊沾染的血迹,指尖触碰到的,是十分真实的温热与滑腻。
      那厮双眸带着尚未褪尽的杀气,回首见她,难得柔声道:“看清楚了?”
      脚下头颅正汩汩冒出热血,一双大眼圆瞪,仿佛对自己的突兀死亡很是不可思议。清音看在眼里,不过须臾无语,很快便站到那厮身边,低声问他:“你有没有事?”
      那厮握着剑的手,有了微微的颤抖,但随即一仰唇,转头不答。
      密林中众人几乎倾巢而出,纷纷拔剑相向。
      那厮手中长剑再次抬起,胭脂色的双唇蜿蜒出十分妖异乖戾的弧度,语气嚣张地朗声道:“黄泉大道,人少了不热闹,还有谁脖子痒的,凑着一起上罢。”
      风起吹动那厮碎发和衣衫,清音听见他又道:“我死之后,管它洪水滔天。但齐堡主……”若无其事地掂了一下手中承影,他对着不远处齐惊雷补上另外一段,“至于这丫头……她与腾月剑并无瓜葛,让她打哪儿来滚回哪儿去,莫要再出来丢人现眼。”
      清音一惊,拉住他,道:“等等!”
      那厮甩开她,吐出一个字,“滚。”
      清音复又跟上,拖拽着那厮道:“事不过三!公子坠崖,死过一回,我救了,柳晋要挟,死过二回,我也救了,如今第三回,若我仍救了,那公子你,就是我的!”见他难得错愕,这妮子迅速道,“腾月剑从此就是我宋清音的!”
      “痴儿。”那厮翻腕,割袖而去。
      齐惊雷接下他势如破竹的第一剑,不由回踏一步,身后众人旋即压上,四下里金鼓齐鸣,喊声枕地,刀光血影不绝,场面一时失控。
      清音举步,望着那厮身影,却又停下。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此生此心,若无处安放,又何来吾乡?
      目光中,那厮身形逐渐迟缓,步伐也变得十分凌乱,玉色澜衫上新添了数道艳丽血色,却放佛痛不在己身,眉眼间神情亦愈发怡然。虽早已知道那厮罪有应得,若非真的与他结下血海深仇,林中众人也不至于如此痛下狠手赶尽杀绝,然而心中,却管不住地,有了一丝不容忽视的钝痛。
      那厮终于倒地,眼底映出青天朗日,唇角仍维持着置身事外的弧度。
      重拳落于眼眶,那厮恬不为意,青铜锤击碎双膝,那厮不过微微张口,虎头双钩挑断手筋,那厮只是呼吸一滞,步战戟穿腹而过,将他挑至半空之际,清音不忍再看,高声喝道:“住手!”
      众人杀红了眼,紧握兵器,并不罢休。
      “翠寒谷……”说出头三个字,其后便顺畅许多,清音接着道,“翠寒谷,苏陌钦,要留他性命,这个分量,还不够吗?”她手握一枚温润生光的玉制令牌,又问了一句,“不够吗?”
      众人闻声方才略作停顿,齐惊雷瞥了眼戟下那厮,和清音手中清霜令,话音里仍有肃杀之气,一字一字,清晰道:“宋姑娘,你是在毁了翠寒谷,三百年十八代换来的盛名,还有,你师父。”
      清音一双清澈的眼竟然分外冷凝,逼视着众人,反问道:“是,又如何?”
      齐惊雷吐纳数回,深深凝视着清音手中令牌,和缓道:“翠寒谷十八代医者,惠及江湖无数,且从不计回报,我等每病愈一次,便赠谷中一株杏树,三百年来,康乐杏已有万众,巍然成林。”短暂停顿间,齐惊雷眼底有了一丝飘忽,“愚有幸得众望而约束武林,领命之初,也曾立下重誓,日后无论翠寒谷有何请求,不问缘由,不问对错,策驽砺钝,全力以赴之。但腾月剑……”,言及此处,齐惊雷口吻转为严厉,“腾月剑多年来为非作恶,江湖中积怨甚深,虽重伤,或致命,犹不能平息群愤。”
      清音缓缓问,“那么,昨日玩月崖上,腾月剑可有如此大开杀戒?”
      齐惊雷神情略微僵硬,不答。
      清音见状,便又问:“既是多年来为非作恶,未曾伏诛,凭那厮手段,昨日又为何饮下潋滟清绝水而坠崖?”
      齐惊雷仍是不答。
      清音不再点破,只道:“万法皆空,而因果不空。潋滟清绝水之毒,再加上眼下所伤,已足够他今生今世生不如死。览其举措,迹其规矩,招祸取咎,无不自己,恳请诸位由得他逐一体会领受罢。”
      众人好一阵交头接耳,为首的齐惊雷眉目间稍有迟疑,唇动了一下,却不肯轻言。
      清音静待。
      “愚既已与翠寒谷有约在先,定当遵守当年誓言,自此以后,约束武林,留他一命。”齐惊雷终是松口。
      清音无喜无悲道:“那么,清音代家师先谢过齐堡主及诸位。”
      齐惊雷面色紧绷,转而招呼众人后退,仍有数十不让,齐惊雷厉声喝止。
      公孙树头新绿方生,杏花虽落,桃花却是繁盛,这一派木叶花香春浓晴好里,东风拂面,竟然满是血腥气息。
      清音在那厮身边蹲下,看着他胭脂色的双唇微微开阖,勉强吐出两个字,“为……何……”
      “因为死亦何苦,我见过比这死,更难的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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