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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道是无晴却有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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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柳青青江水平,
闻郎岸上踏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
道是无晴却有晴。
窗外一黎雨罢,东风解冻,草木萌芽。
料想明日又是雨过天晴花木繁荫,清音心境不错,瞧着那厮此刻愣神,正打算问上一问,鼻尖却嗅到一丝极其淡薄的奇异气味,陡然间变了脸色。
清远未从目睹过这妮子如此神情,视线探究,方想开口,清音一指压上他双唇,那厮愣了一记,见这妮子严肃摇头以示制止,又无声点了点直棂窗外。
那厮行走江湖多年,见过狂风恶浪,却于眼下有了平生第一次不淡定。
他形同废人,这妮子又毫无打斗的根基,就算熟谙药性与毒性,以命相搏起来,刀光血影里靠的,绝不是这样的小聪明和小伎俩。
清音倒是强自镇静了几分,好在她一贯医匣不离身,不动声色地取出一枚金色药丸,送至那厮唇边,那厮不假思索就着她手吞下,这妮子又睃了睃他身边淡若无形的承影,那厮便会意。
但在金色药丸显效让他能够动手之前,这妮子又怎么办?
清音笑得安抚,掏出一大把朱砂色颗粒握在掌心,须臾间掌中皮肤便转暗,即使夜色中也十分明显易辨,清远心底担忧更甚,这妮子却拿另一只手轻点他额头,眼神中渐渐透出坚毅之意。
生死存亡,二人齐心协力就是,多想无益,清远便也很快定了心志。
雨声方歇,直棂窗破开之际,蒙淡天光刹那遍地,当先袭来两道人形,手中寒光嗜血,清音一挥袖,朱砂色颗粒沾衣即化,二人闷哼坠地,爽朗水汽中立刻多了股刺鼻腐臭。
这妮子静立于晨色微熹间,侧颜从容无比。
清远在眠床上略动了下指尖,勉强可以收握成拳。
下一刻,两道人形又至,落地后被脚下同伴一绊,杀气便有了短暂停滞,这妮子手中沾衣再去,客舍内的刺鼻腐臭随即愈发明显,慢慢扩散至窗外。
于是,第三波稍留间隙。
再后,连接两枚重物破空,入室便腾起偌大烟雾,很快遮蔽视野不能睹物。
清音仍临窗而立。
清远抬起手,终于握住了如若无状的承影。
翻腾汹涌的浓烟重雾中,四道人形两双扑袭,当先之人举掌劈中清音心口,她也在同时将手中沾衣第三次泼洒,当先那人无声倒下,这妮子随之跌落客舍深处,剩余三人寻着她着地的动静,转瞬移形换影,刀光剑气俱向清音而去。
清远持剑,于那三者身后,果断割下三颗头颅,收剑上前两步,开口时声线不稳,“宋……清音?”
这妮子没有立即回答,清远心中狂跳,又上前一步,道:“宋清音!”
“小心。”这妮子终于做声,清远心下稍安,反手割下另外两颗头颅,想要再上前。
清音轻声劝道:“清远你……先不要过来……我这边方才撒开的沾衣毒性未散……你再等一等……外面……外面应该还有人……”
清远压下心头之乱,依言回到窗前又截下四人,留了最后一个一丝生气,冷冷道:“王茂章活捉了安仁义,便来杀人灭口么?回去转告那狗东西,爷要取他性命易如反掌!”
那人未能答话,便被一剑穿心刺死了。
窗下徐徐而至一黑衣人,取回喂了鲜血的长剑,含笑望向清远,道:“何须差人传话,在下亲自来听。”刻意留白一刻,和颜悦色又道,“好久不见。”
清远答:“不如不见。”
来人略打量他一番,又道:“听闻玩月崖下腾月剑已经形同废人,未料到你如今还能舞剑。手中的是什么?可是承影?又从何得来?”
这妮子给清远服下的药丸,虽有揠苗助长之奇效,却不可以久撑,那厮大概能猜到这一点,但眼下并不适宜着急出手,身后尚有伤情不知轻重的清音,此刻若先显露了短处,被眼前这东西拿捏了把柄,反倒不好对付。
来人见清远不惊不动,神色就有些狐疑,原本的不以为然转为了深思熟虑,再道:“听说是遇见了翠寒谷的人?”问罢,瞄了眼客舍内十来条血肉模糊的人形,目光重又落回清远脸庞,“翠寒谷的后人,医术自是了得,却不想使毒也这般厉害。杀伐决断,不输你我,比起阮千婙那丫头,狠厉之势还尤胜几分。”笑了下,敲打道,“你可得当心。”
清远冷哼一声,并不接话。
来人举目在烟雾中寻了又寻,视线停留于客舍更深处,那里一片缭绕看不真切,便略扬声,问道:“宋小姐可还在?”
清远闻言,饶是神情未变,手中力道却多添了两分。
来人又笑道:“在下王茂章,腾月剑旧日主顾,宋小姐如若安好,便请应在下一声,腾月剑即使对在下下手,也会看在小姐面下轻上几分。”
深处寂静,无人作答,清远快要绷不住脸色时,一粒朱砂色药丸直扑王茂章胸口,他神情微变,当即挥剑弹开,未几,又有数粒纷至沓来。
清远便在这一瞬配合着出手如电,承影无声无形,再加上时不时随机飞来飞去的诡谲药丸,王茂章渐渐头大,再一次接下清远手中长剑,又振袖挥开几颗药丸,抬臂发现衣袖染黑,已破了一大块,终于脸色遽变,退开几步道:“吴主领军攻城,少不得我左臂右膀相助,下回得闲,再来与你约战。”
清远冷哼,“景仁兄贵为润州团练使,但战场上刀剑无眼,还望多加保重,留条命来,下回再战。”
王团练使无暇与那厮恼怒,揉身夺窗而去。
那厮在原地稍待了片刻,见王茂章并未回转,这才背负了长剑,快步赶到清音处。
驱散浓烟,这妮子倒在一角,无声无息,肩头尚有条剑伤,鲜血温热,湿了半臂。
清远去抱她的双手,便止不住细微地颤抖,将这妮子紧至怀中时,想起之前伤重尚有这妮子竭力周旋,而眼下,对换了角色,他却无能为力,失措中学着这妮子曾经所做,自她心腧穴渡去些内力,不见任何起色,一转念,抱起她往客舍外大步走去。
红日生残夜,东方万丈霞光,近处此起彼伏的几阵晨鸡啼叫。
本来已是历经生死尘不染心,却于此时此刻,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才好,四肢疼痛开始发作,一波胜过一波,手脚渐渐不受控制,清远咬牙,全凭一股意念坚持。
迎向前,是清晨穿云的那缕明媚。
空旷里也开始有了热闹人声,隐约入耳。
那厮意识已经模糊,只本能地向前,向前,再向前。
终于在街道尽头寻见了“王氏病坊”的匾额,医馆大门始开,清远疾步上去,对着檐下老者恳切道:“请先生救她!”
老者看这青年已是强撑至极限,随时都会不支倒下,怀中还紧紧抱着一名小娘子不肯撒手,那小娘子面色青灰半臂染血,二人都极为狼狈惨烈。好在医者总比旁人要从容一些,当即沉声道:“请随我来。”说罢,对着清远伸出手去,又道,“交于我罢,郎君且先歇一歇……”
清远摇头,“多谢先生好意,在下无碍。”
老者观其坚持,叹气道:“那请郎君随我来。”
清远实在是没法再做任何变幻,仅存的心志只够维持眼下惯性,见老者不再强求,随他快步入内。
将清音于医榻安置妥当,老者又示意清远在近旁坐下,转身细细替清音把了脉,查看了她肩头剑伤,心下稍宽,视线余光瞥见青年不错眼地死死盯住自己,料想他担忧至极,立即宽慰道:“并无大碍。这位小姐剑伤不致命,内伤虽略重,但好在她已避开了要害,倒是郎君自己……”
清远却答:“我无碍。”
老者叹息,替清音施了针,又开了方,唤来学童备药,稍闲暇又多看了清远几眼,这青年整个人涌现出明显的灰败之意,不由问道:“郎君是否要少顷歇息?”
清远拒绝,“我就在这里。”缓了缓,凝神又答,“多谢先生。”
老者拗不过他,只好催促学童快些备来汤药,一勺一勺喂了清音,这妮子将一小碗药喝得半吐半就,清远看着愈发面无血色,人也越来越难以支撑,遂咬破了下唇,不肯昏过去。
老者见状不忍,便再宽慰他道:“郎君无需忧心,神志不清的病患用药大抵都是如此,一个时辰后便能醒来,醒来就好。”
清远认真听了,点了下头,语气恭敬且感激,“多谢先生。”
老者笑着捋须问他,“我听郎君口音,可是长安人士?如何称呼?”
清远便答:“在下姓宋,名清远,曾居长安二十年,近来才至蜀地。”
谈起帝都长安,老者有些感叹,“长安城是个好去处,人杰地灵,可惜啊可惜,毁于一旦,如今这世道……诶……且看蜀地是否能躲过战乱,一隅偏安罢。”
清远轻轻点了下头,无力答话。
老者瞥他一眼,和缓道:“榻前有绳铃,”指给清远看了清楚,接着嘱咐,“这位小姐若是醒来,或者郎君如有不适,拉动这道麻绳即可。”
清远又轻轻点了下头,表示了解。
老者这才徐徐起身,缓缓退去,慢慢掩好门扉。
只留清远一人端坐,而他除了维持端坐,也不能再有任何动作。
大概一个时辰之后,医榻上这妮子果然吭吭了两下,清远神情一振,强打了力气和心志迎上这妮子四处寻睃的目光。
这妮子先是愣直瞧着医榻上梁,确定身在异处之后,转动视线找到了一旁的清远。那厮面色灰败,透出青紫,双眸幽暗,毫无神采,人虽在眼前,却好似随时都会魂飞魄散。这妮子惊了一跳,陡然醒了彻底,力气且未恢复,就着急一撑起身,脚下亦尚不稳,却赶紧两步上前,手指抚上那厮脸颊,犹如触及寒冰。
清远无法出声,竭力牵动唇角。
见他双掌按住膝头,坐得过分笔直,清音使上十指,用力按了按他手臂,肌肉全然僵硬,整个人已是半分动弹不得。
“清远你为何一点都不顾及自己!?”
那厮浑身上下早无一处留有知觉,听到她这样凶,便又一次竭力牵动唇角。
清音赶紧伸手轻拍他胸口。
膻中穴受力,那厮被迫吐出一口气来,心头骤然乱跳,失力后终于肯倒向她双臂。
清音看着那厮后背,心底莫名难过,金丹的效力早已全失,他是如何带着她走到了这里,而坐下时全身也不受控制,他又是怎样强撑着不倒不睡,等她醒来?如今这个人近乎凉透,血脉瘀停,吊着一口气,苦苦悬于死生一线之间。
点膻中穴的力道,这妮子拿捏得刚刚好,但那厮虽然如愿缓驰,却犹添了内息散乱,神志也愈发不清醒。
清音费力将他拖上医榻,那厮见了,恍惚中不忘眉间忧愁更甚,这妮子笑着劝他道:“放心放心,我还行。”
那厮这才褪去两分紧张。
清音替他盖好布衾,脱掉脚上鞋袜,捧了双足,自下而上轻轻拿捏起来,促动血脉再行。那厮缓缓回味,微微红了脸,灰青中淡淡现出一丝血色。清音莞尔,手中不停,动作适度,嘴里还是跟他反复确认道:“轻重如何?可有了些知觉?”
那厮长睫半掩,低声答:“有。”
“那我现在在捏哪里?”这妮子又笑。
那厮心头剧痛,却忍下,慢慢呵出一口气,道:“小……腿?”
答得不错,这妮子看清他神色,暗暗叹息,“清远清远,以后再不要这样,我也不是每次都能救得了你……”
那厮勉强点头,又答道:“好。”
清音明白他这番应答有多困难,为促使他清醒不得不继续发问,一面拿捏,一面打量了四周,问他:“这里可是病坊?”
那厮回道:“是。”
这妮子赞他道:“清远你真能耐。”
那厮终于可以多讲出几个字,就答说:“尚不及你……你如何发现客舍有异?”
清音诧异于那厮话里百年难得一见的拍马溜须之意,愣了愣,才开口讲:“直接舞刀弄枪的话,我也发现不了,”谦虚完毕,嫣然又道,“但先使迷药或者下毒,我若不查,又怎么有脸吹嘘出自翠寒谷第十九代,还是谷主苏陌钦门下?”
血脉徐徐贯通,全身剧痛却愈发不可忽略,清远有一瞬糊涂,须臾醒转,又问:“你用的毒叫沾衣?”
清音看在眼底,嗯了一声,语气更加柔软,解释给他听,“因为喜欢‘沾衣欲湿杏花雨’,这毒又是上身即死极其霸道,所以才用了沾衣二字。”说完,记起之前他曾说过,阮千婙可以杀人而你宋清音却下不了手,但两个时辰后便亲眼目睹,所谓下不了手的宋清音,一出手便是怎样的阵仗,而之所以玩月崖下不杀柳晋,只是因他尚未构成威胁,方才存亡关头,她才不会有那么多顾忌。
那厮却好似浑然不在意,反而关怀道:“那你……有没有事?”
公孙古树林外,清音也曾刻意问过他同样的话,而眼下,那厮人尚恍惚,还惦记着这一出,清音眨了眨眼睛,笑答:“我怎么会有事?自己下的毒,难道自己还防治不了?”
那厮仍有点蹙眉,“每次……都能这样……有十足把握么?”
清音勾了脖子,老实道:“其实呢……也不全是……”
那厮见状,略展颜,笑意迷离,温言唤她,“宋清音……”
清音抬头,晃眼间,好似又看到十里桃林开出灼灼桃花。
那厮徐徐讲:“清远曾答应你一件事,你说我不可以再有寻死轻生的念头,你也答应过我,让我离阮千婙远点儿……”
这妮子原本挺开心那厮终于自称清远来的,直到被他睇了一眼,听清楚他最后半句里的揭露,老脸上瞬间有点挂不住,原来她话中猫腻,那厮一早洞悉。
那厮轻轻一笑,低低弱弱又道:“你答应过我的,清远不会反悔,但你也得再答应我一件事。”
清音就问:“何事?你说。”
那厮肃整神情,语气里也犹添了慎重,“腾月剑仇家无数,比如昨夜王茂章。杨行密欲灭旧部安仁义,但不得其法,王茂章等人围困安仁义,碍于安仁义箭术不凡,畏惧不敢接近,我曾相助王茂章入城,活捉安仁义。吴军军中,多是反复无常之辈,王茂章便为其一。”那厮毕竟气弱,也有可能是忆起昨夜情形,不由停顿,缓过劲儿,加重了意味,口齿清晰地强调道,“从今往后,我会极力自保,但你,也要答应我,遇事不可逞强,如果再有困境,清远务必在前,而你,只能垫后。”
清音愣了,那厮神志都不甚清明,却还心心念念这么个事儿。
那厮又追问,“明白了么?”
清音顺从点了下头。
那厮再三确认道:“宋清音,你真听明白了么?”
这妮子见他问得勉强却又坚持,便迅速作答:“我听明白了。”
“记清楚了么?”
清音再答:“宋清音听明白了,也记清楚了。”
那厮脸色这才松泛,道了个“好”,放任自己昏死过去。
清音尚且有些发懵,盯着意志无比强悍的那厮。
窗外万簇金箭似的阳光,正从云层中迸射出来,果然又是一日雨过天晴花木繁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