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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海皇神话(二十六) ...

  •   Part 9
      克琳娜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
      世界蜷缩在她的惺忪睡眼中,尚未干透的黑色墨水一片模糊,她揉了揉眼睛,抹去眼角的泪花,又继续低头认认真真地抄写。她小小的身子纳入了一张宽大木椅的怀中,舒舒服服地垫着羊毛毯和枕头,软鞋随意丢在桌下,赤脚踩着柔软的地毡,粉嫩的脚趾灵活地戳了戳跳来跳去的小鹦鹉。
      鸟喙咬住她的裙角,脚爪紧抓裙摆,小东西从地上沿着她的裙子上移,来到她的腿上之际,拍动翅膀直接飞到乱七八糟的桌上。
      羽毛笔歪倒一侧,空白的羊皮纸上晕染出突兀的圆点。涅普顿生前绘制的最后一张希腊海图铺展开来,左右两端各放了一个灵魂石纸镇,零碎的阴影和火光投射而来,似是乌云般笼罩手绘的海洋和陆地。厚重的巨大书册沉沉压在桌角,纸张以冥界的白杨树叶制成,夹杂几张的黑羊皮纸,随意翻动之间,掀出细微而脆弱的声响。
      小鹦鹉啪哒啪哒踩在海图上,长长的粉色尾羽在一个又一个岛屿和海怪之间扫来扫去——
      「别咬我的海图,你这只笨蛋鹦鹉!」
      小姑娘气鼓鼓地拉开了宠物,饿坏了的小东西狠狠啄了她的手指一下,张开羽翼放声高叫。
      「笨蛋克琳娜!肚子饿!」
      「肚子饿也不能吃海图!那是涅普顿留给我的东西!你这只笨蛋鹦鹉!」
      「克琳娜大笨蛋!」
      「你才是大笨蛋!」
      她不甘示弱地喊了回去,鼓着腮帮子低头查看海图,并没有发现任何损毁,才松了一口气。
      她的视线掠过了梭罗家徽和罗盘,沿着她过去的学习之地、德尔斐下移,在她的家乡科林斯停留了一下,有点出神地盯住诸事频生的罗德岛,最后戳了戳那一句「灵魂死亡,就变成水」——她想当然是不明白的,耸了耸肩就准备把海图卷回来,却突然惊奇地在爱琴海停住。
      「这里原来有一条人鱼!?样子怎么那么奇怪?」
      人鱼的脸庞神秘而忧伤,怀抱花朵般的维吉纳太阳(Vergina Sun),她的名字就更是奇怪。
      ——色萨利?
      ——尼姬?
      「……胜利女神跟色萨利跟人鱼有甚么关系?」
      克琳娜疑惑地看了看人鱼,觉得自己好像有些事情想不起来。
      「——色萨利之胜利。」
      熟悉的声音伴随一道阴影出现,神祇优雅地半坐在桌上,银色的长发似是流动的光河一样,滑落到海图,他修长的手指点了点人鱼,然后越过爱琴海,直指北岸的塞尔迈湾(Thermaic Gulf),位于港口的城市名字和人鱼的名字一模一样的。
      她恍然大悟。
      「是马其顿的公主,亚历山大的妹妹!」
      ——帖撒罗妮加(Thessalonike)。
      ——投入爱琴海寻死,最终化为人鱼的帖撒罗妮加。
      「……枉你还曾经在德尔斐学习,这些年都学了甚么?帖撒罗妮加的传说也忘了。这段时间明明也在第一狱帮忙整理档案,怎么还是那么愚蠢。」
      达拿都斯恨铁不成钢地戳戳她的小脑袋,小姑娘却得意洋洋地扠起腰。
      「我会下神谕!」
      「哦,甚么神谕,那么了不起,说来听听。」
      他弯身直视小姑娘明亮的大眼睛,可爱的灵魂沉入他银色的眼眸,人类少女的心思和情感瞒不过心明如镜的神祇,只见她的眼珠子一转,就甜蜜地抬手捧起他的脸颊。彼此的距离很靠近,只是木头脑袋从来不会对任何暧昧时刻有特别的旖旎想法,仅是笑瞇瞇地吻了一下他的额头,然后一脸严肃地开口。
      「那么神祇大人有甚么启示给我吗?」
      「……乱七八糟的木头脑袋。」
      他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
      「……现在的德尔斐果然只剩下一个空壳,就那么难找到人继承『西比拉』和『皮媞亚』之名吗?还自甘堕落到接收你这种学生。」
      西比拉,疯狂的嘴滔滔不绝,吐露不容嘲笑的说话,神圣庄严,质朴自然,未加修饰。感谢神灵指引,她的声音横越千年[1]——远比皮媞亚还要古老的存在,半人半神的女先知,纵然长眠地下,她的言语永生,声音变成漫游般的微风,低吟尚未降临的谜语般的未来。
      ——祭司的人数可以很多,但有先知能力的人却少之又少。
      ——毕竟不是那么多人有幸接受神启。
      ——如今的德尔斐祭司,不过是费心捕捉诸位西比拉遗留世间的声音而已……但更多的,其实是那些黄金时代的灵魂。它们自然消逝,离开人世后依然以灵体的方式飘荡,是几乎无处不在的守护灵。
      可是所有美好的时代已然逝去,又有谁记得阿波罗当初接掌德尔斐后,曾经由克里特人担任第一批祭司。
      「……因为我是死神大人的新娘!」
      克琳娜眨着眼睛回答,他自然不过地抬手,把她的手腕内侧拉到唇边,落下一个轻吻。鲜活的脉动,温热的气息,灵魂的生机,她光滑的肌肤传递一切他所钟爱之物,偏偏她却突然不解风情地笑着喊痒,甚至连一旁的鹦鹉也歪着头乱叫,他只得气恼地放开她的手。
      日子久了,他都已经搞不清到底是小姑娘像她的鹦鹉,还是鹦鹉像小姑娘。
      ……反正都是惹他生气的。
      达拿都斯站起来,牵着小姑娘的手离开。
      第一狱就像是一座宏伟的图书馆。
      时间的阴影伴随书柜滋长,整齐的档案柜彷佛是树林般扩阔,宽阔弯曲的长廊恰似朝四方八面延伸的树根,孕育更多的空间收纳人类的历史记载。
      生前曾经在亚历山大图书馆工作的亡魂,和冥界的众多黑裙侍女来回穿梭。
      浩瀚如宇宙的圆拱天花,细如星子的磷火飞舞,吊灯的黑曜石流转微弱光辉,鸦羽般光滑的帐帘如夜色低垂。密林般的昏暗安静走道,消音的紫黑色刺绣地毡,柳树、柏树、白杨纹饰柱头间隔支撑,茛苕壁柱装饰,蚕豆花浮雕线脚。双扇大门的阿丝芬德彩绘,美杜莎门环精致又扭曲,严密守护卫后殿的重要档案室。
      中殿打造成圆形的穹顶大厅,中央竖立手持权杖的冥王神像,四个方向则各摆放一尊判官雕像。三头犬青铜像、坎珀(Campe)女妖青铜像一前一后驻守两道大门,连接后殿和前殿。墙上的昏暗火炬摇曳,回荡古老的神秘肃穆。
      可是克琳娜素来耐不住安静,一路上要不压低声音、要不就以气音说话。
      「对了,死神大人!你知道我今天整理了西蒙内塔(Simonetta)的档案吗!?她真的媲美维纳斯吗!?有潘多拉那么美!?还是像普绪克!抑或是海伦那么美吗!?」
      这种好奇又兴奋的语气似曾相识,很像是当初的厄洛斯和普绪克之女赫多奈。达拿都斯没好气地揉了揉那毛茸茸的小脑袋,小姑娘肩上的鹦鹉摇头晃脑,伸长脖子看他一眼,又自顾自咬住她的头发玩乐。
      前方的走廊就和今夜一样漫长。
      推开通往前殿的大门,高台上的判官正在和副官交谈。
      「……路尼,你先送克琳娜回去。」
      「……死神大人你今晚不回来吗?」
      「今晚很重要,克琳娜,你回去好好睡觉休息,不用等我。」
      克琳娜点了点头,死神朝她俯身,她甜蜜地吻别了他,三步两跳就跟着天英星离开。达拿都斯的心情不错,摆手示意米诺斯无需上前迎接,径自在一张高背椅坐下,乍看来对于桌上的亡灵档案颇感兴趣,飞快地翻了一翻,挑了挑眉。
      「伊提亚的?确实,反正他活不过今晚,现在开始处理也是差不多了。」
      一二二八年,伊提亚出生。适逢罗马教廷对东方发起第六次东征,在已被逐出教会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腓特烈二世的带领下,十字军兵不血刃,单凭皇帝的高明外交手腕,就夺回耶路撒冷圣地——生于混乱的时代,或许就是驱使伊提亚追求正义,渴望拨乱反正的主因。
      一二四七年,在圣域上下的一致推举和赞成下,伊提亚以十九岁之龄成为新任教皇。
      至今已有二百五十年。
      ——话虽如此,有些事情,并没有出现在记录中。
      「……你知道伊提亚的祖父母是谁吗?米诺斯。」
      死神好整以暇,修长的双手交迭起来,漫不经心地斜睨曾经的克里特国王。宙斯之子不卑不亢,纵然多次轮回转世,灵魂依然带有古老的骄傲和尊贵,神王的影子存活于人间的血脉,法律和公正塑造他的形像,支撑他的骨骼。
      无可否认的是,这些国王的荣耀从生前延续到死后,是冥界缺一不可的得力助手。
      「伊提亚的父亲,其实是帕西菲帮忙接生的。」
      禁忌般的名字啊。
      有甚么东西好像在米诺斯的眼底崩裂了,但是他怎么可能不动摇呢。
      神祇的嘲弄溢于言表。
      ——帕西菲可是米诺斯依然爱着的女神。
      于是他不紧不慢地开口。
      「伊提亚的家族,几乎都和十字军很有缘。」
      一二零四年,第十届圣战前五十三年,威尼斯的盲眼总督丹多洛(Dandolo),联同第四次东征的十字军,带兵包围君士坦丁堡,无数居民被迫逃离陷落的都城,其中就包括伊提亚离经叛道的祖父母——爱情的魔力和命运的牵引,胜过信仰的对立,年轻的学者选择为爱定居异乡,不料战争爆发,最终不得不舍弃诸城的女王,带着腹大便便的妻子逃回在希腊的家乡。
      「……我知道帕西菲在四十四年前,曾经去过君士坦丁堡一趟,达拿都斯大人。」
      ——可是他不知道、她在更早之前也曾经到访。
      银发神祇意味不明地瞥他一眼。
      ——有时候真的怀疑,厄里斯是不是把金苹果献给诸城的女王了。
      「赫卡忒告诉你的吗?你始终还是去找她帮忙了,真是偏执啊,明明你和帕西菲的婚姻,只是持续到你去世的那一刻为止——你们的关系在神话时代就结束了,她早就不是你的妻子,米诺斯,无论你对她抱有甚么感情,不过都是你一意孤行的虚妄而已。」
      记录伊提亚一生的厚重档案合上,死神淡然站起来,不论是对于圣域教皇的挣扎和理想、抑或是冥斗士的执念,从头到尾依然不为所动。心如青铜、性似铁石,戳了人类的痛脚显然也毫不在乎,但是直到这一刻,他才看似不经意地提到一件事。
      「修普诺斯刚刚迎接帕西忒亚回来,据她所说,帕西菲很有可能在那些人的手中。」
      漆黑如夜的黑袍一点一点拂过大理石台阶,像是往下流淌的泉水。神祇却突然停下脚步,微微转身,冥蝶轻轻落在他的指尖上,触角颤动,他像是察觉到甚么,银眸随即攫住了高台上的冥斗士,眼中毫无波澜。
      「那些从克诺索斯而来的克里特人、因为意外成为德尔斐的第一批祭司,只好把『任务』和皮同的遗骸一起长埋地下——可是人类就是如此愚蠢又奇异,无需神祇事事插手,倒是把东西弄丢到海峡的另一端去。」
      「君士坦丁确实把太多东西迁至新罗马,有很多东西或许已经就此散失。」
      话虽如此,米诺斯清楚意识到,当中并不包括帕西菲的目标,否则她就不会在上一个时代、以及这一个时代,两度前往君士坦丁堡。
      她到底是为何前往呢?君士坦丁堡的前身就是……拜占斯(Byzas)的拜占庭,赫卡忒曾经守护的拜占庭。而帕西菲和赫卡忒同样擅长巫术,同样来自古老的泰坦四柱之神家族,所有看似不相干的事情,却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他怎能掉以轻心。
      ——况且,死神其实没有必要提醒他、暗示他。
      ——这明显不是双子神的旨意,也不是冥王的。
      「……跟白羊座有关的泰坦神,赫卡忒的祖父。」
      ——南方的克利俄斯(Crius)。

      ※※※

      浅蓝色的薄纱垂下。
      袅袅罂粟花香飘送。
      柱子洁白如初雪,梦界之花袅娜缠绕,身姿美艳娇媚,恰似沉入湖水的日暮之色。花瓣飘落,像是柔弱无声的多情春雨,甜腻的馥香昏沉旖旎,暧昧如同月夜枕边的温柔催眠曲。圆形大床精致典雅,床脚雕刻纯洁百合,花团似的枕头层层堆栈,金色流穗滑落床头,绒毛薄被宽大柔软,仿如情人怀抱般的暖和。
      少女迷迷糊糊地张开双眼,眼角还噙着慵懒困倦的睡意。
      「……母亲,你感觉如何?」
      「……奥涅伊洛斯……?」
      她茫然又迷惑,像是一副还没清醒的样子,愣怔地盯住眼前的青年不知有多久,下一刻突然猛地回神,慌张地摸了摸他的脸颊,又胡乱地抚上了他的胸口。强而有力的心跳透过单薄衣衫传来,他身上的黑色长袍样式古老,却异常簇新,毕竟甚少穿着,又妥善收藏。
      ——远在神话时代,她为孩子们亲手纺织缝制的礼物。
      美惠女神此刻却焦虑不安,脸上全无平安归家的喜悦,反而紧张兮兮地在墨菲斯、幻塔索斯和伊刻罗斯的左胸上,飞快地查探了心跳,才松了一口气。四梦神破天荒有点窘迫又无奈,但并没有制止,倒是继续坐在床边,耐心等待她冷静下来。
      帕西忒亚骤然惊觉自己做了甚么,尴尬地收回了手,随即就躲回被子中。
      「……我回来了吗?我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我们确实是你的梦啊,母亲。」
      她听到幻塔索斯轻柔地回答,下一秒,就感到有谁小心翼翼地掀起了她的被子。她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红着脸坐起来,伊刻罗斯贴心地为她摆好枕头,让她舒舒服服地靠着床头安坐,墨菲斯接着递上了一杯水,水中一片罂粟花瓣飘浮。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缓缓打量守在身边的四个儿子。
      论性情和容貌,奥涅伊洛斯和修普诺斯最为相似,一直以来,也是梦界主人非常器重的儿子,放心把事情交由他来打理。
      幻塔索斯少有地褪下女性伪装,脸容雌雄莫辨,中性之美的真容显露他的本质,衣袍式样却是执拗地有几分女装的风格。
      墨菲斯长年掌管王者和英雄的梦境,素来和奥涅伊洛斯合作无间,神与人之间的桥梁,梦中神谕启示不确定的片面未来。
      凡人口中的佛贝托尔(Phobetor),其实并不全然可怕。伊刻罗斯总是和爱犬形影不离,凶猛恶犬如今就温驯地趴伏在角落。
      全都是她珍贵的孩子。
      但是——
      「修普诺斯在哪里……?我的这颗心脏……你们是做甚么了……」
      胸口的心脏加快鼓动,久违的节奏和韵律,却无端击打出内心深处更多的恐惧。她微微颤栗的双手贴在心房的位置,梦幻般的美眸不自觉泛起了泪水,惶恐听到任何难以想象的可怕消息,她急切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希望得到确切的真实答案。
      「母亲,请放心好了,父亲大人他只是有些事情,才暂时离开一下神殿而已,他等下就会回来你的身边。」
      幻塔索斯的真容并没有维持太久,女性的身分和容貌,才更好地安抚受惊的母亲。美惠女神的亚麻色微卷发丝凌乱,假象者轻柔地一拨,掌心浮现一把象牙梳子,一下又一下地温柔梳理帕西忒亚的长发,笑盈盈地为她别上一朵蓝罂粟。
      「父亲大人回来的时候,绝对被你迷得不愿离开,就不再需要我们四个的了,我们就只有现在可以陪伴左右啊。」
      帕西忒亚怎么可能没听出暧昧调侃,她有些失神地轻抚头上的罂粟,丈夫温柔平和的神力依附其上,她才稍稍放下心来,对着伊刻罗斯捧住的镜子看了一看——可是,她的另外两个儿子依然沉默,她不由得安静盯住他们看。
      奥涅伊洛斯和墨菲斯对视了一眼,后者率先开口。
      「母亲,你还记得父亲大人的神力吗?」
      这个问题有点奇怪,帕西忒亚一时不懂得回答。
      「——但凡他所想的,一切皆能成真。」
      「……难不成……」
      「那是『想象』出来的心脏,母亲。」
      美惠女神瞬间瞪大眼睛,依然难以相信自己刚才所听到的,她的手贴上了自己的心脏,因睡眠的力量而生,修普诺斯对她的爱意和守护,彷佛和她的灵魂同步共鸣似的。莫名的情感剎那间涌现,她不知如何形容,悲伤又喜悦,泪水落下之际,她弯下了腰,摀住自己的脸遏抑哭声。
      她知道修普诺斯当年对她一见钟情,她知道他温柔如酣梦的计划,诱哄她一点一点爱上他,深陷他的柔情蜜意。她一直都清楚知道,要不然,他就不会苦寻她上千年的时间,但直到这一刻,她才惊觉自己对他的爱根本是一知半解。
      ——他是有多么渴望她回来他的身边。
      「请别难过,母亲。」
      不知是哪个儿子低声呢喃。
      「是我们的无能,才令你迟迟无法回来,孤苦伶仃地受了那么多的苦难。我们既没及时拯救你,又找不到你的项链和心脏,父亲大人才想出这个暂时性的替代方法,但很遗憾,那始终无法取代你的神力。」
      终究还是需要她原本的心脏。
      「……不过没关系的,母亲,痛苦的回忆已经过去了,我们会藉你的梦境寻找线索,你不用再想起那些可怕的事情。」
      「我明白了,那么……他呢?」
      这一次,四梦神有默契地保持沉默,帕西忒亚抹了抹眼角的泪水,视线静静地掠过,明明是和他们的父亲一样、高傲骄矜的神祇,如今却不约而同回避她的眼神。她自然是明白他们的,并无责怪之意,仅是自言自语般低喃。
      「你们都是我的孩子啊。」
      是她一人的责任而已,是她害了那孩子,害了埃皮阿勒斯的。
      美惠女神明显有些消沉,但没消多久,就一如以往地温柔端详几个孩子。神祇永生不朽,他们的身姿容貌想当然不变,仍然是她记忆中珍视的家人,她叹了一口气,捧住儿子的脸逐个细看,拉住他们的手闲话家常。
      『……你看到甚么了,奥涅伊洛斯。』
      司掌神谕的神祇不着痕迹地转头,发问的那个兄弟表面并无异样,专心一志地幻变梦界罂粟,讨好他们美丽的母亲。幻塔索斯和伊刻罗斯敏锐地察觉到有些不对劲,几乎同时抬眸瞥他们一眼,于是墨菲斯再次重复问题,这一次,四兄弟也听得一清二楚。
      『刚才母亲握住你的手,你是预见了甚么。』
      奥涅伊洛斯织好漂亮的香桃木花冠,轻轻在帕西忒亚的头上。
      『……我们必须有所牺牲。』
      他们重要的母亲对此一无所知,微笑向他道谢。
      『为了守护母亲。』
      ……
      四梦神同一时间抬头,站起来朝门外欠了欠身,神殿的男主人正好在此刻回来。本已黯淡的火光随即变得昏昏欲睡,罂粟花香甜腻了几分,上瘾般的迷醉气息萦绕徘徊。金色的发丝朦胧暧昧的,像是梦中静谧的河水,温柔地流淌而来,迷蒙的暖意涓涓流向了她,他的双臂张开,搂住小声啜泣的美惠女神。
      她心脏的节拍,是最为动听的音乐了。
      「抱歉,帕西忒亚,未能守候你醒来,身体还好吗?」
      她迟疑着张了张嘴,他依然温柔又耐心,平和宁静地低头凝视,因此她突然犹豫了,怔怔地合上嘴。此时此刻她又应该说甚么呢,他根本不需要她的道谢,他的情感早已胜过千言万语,她平安无事待在他的身边,已是最好的回报。
      帕西忒亚轻轻捏住他的衣袖,修普诺斯会意地俯身,少女柔软的唇瓣一下子贴了上来,直接在他耳边呢喃,毫无羞赧。
      「……晚点我们独处的时候,或许你就知道了,修普诺斯。」
      温柔的丈夫露出微笑,偏头轻吻她脸颊的红晕。
      「乐意至极,帕西忒亚,但是可能要晚一点了。」
      话音刚落,他直起身来,往一旁挪开脚步,两位美惠女神从不远处的柱子后跑了过来,一下子抱住了她,全然不愿意再次放手的样子。卡勒吸了吸鼻子,爱笑的欧芙洛绪涅也泪流满面,分离多时的三姐妹,终于在现在再次团聚。
      「帕西忒亚!我们绝对不会再抛下你的!无论发生甚么事,你永远也是我们的姐妹……!」
      「没错!他们要是再来掳走你的话,我绝对不放过他们!」
      「——你们啊……只要保护好自己就好,万事小心,别随随便便去冒险。」
      三位卡里忒斯女神哽咽着抬头,又惊又喜地望向声音的方向,像是小女孩一样扑入母亲的怀抱。欧律诺墨依次轻吻女儿的脸颊,看着帕西忒亚久久没有说话,片刻才把失而复得的珍宝一把拥入怀中,含泪轻吻她的头顶。
      「……帕西忒亚,我可怜的孩子,是母亲对不起你,我应该把那个预言告诉你们的,如果,我当初有这样做的话,那些悲剧根本不会发生。」
      「……母亲,那不是你的错,你只是为了保护我而已,而且——就算没有那些事情,该发生的终究会发生。」
      她低下头来,声音压得很低,几乎听不清楚。
      「背叛冥界的人——」
      她深呼吸一口气,才鼓起勇气艰难地接下道。
      「是潘多拉。」

      ※※※

      一只纵纹腹小鸮穿越夜色而来,优美的双翼拍动,利爪似是不经意擦过记忆的湖面,从中勾出沉入黑暗的模糊片段。尖锐叫声彷佛是死者的哀号,但凡长翼带翅的生物,几乎都与亡魂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不祥的凶兆跨过生死的界限,埋藏已久的古老秘密在睡梦中若隐若现,抖动真相的一角浮现于世。
      那一瞬间,戴丝波茵娜想起了罗德岛的夜晚,除了她之外,没有人看到的吸血猫头鹰,只是眼前的纵纹腹小鸮,却稳稳站在灰发青年的手臂上。睿智、神秘、玄妙,夜行生物就和这位不速之客一样,身上带着共通的奇妙特质。
      海皇刚才称呼他为——普罗米修斯。
      诸神和凡人都知道这个名字,只是当中见过他真容的,却少之又少。
      这一个时代的人类祖先。
      为人类献出了肝脏,为人类献出了灵魂。
      狡黠的先见之明,离经叛道的泰坦。
      金发少女自然猜不透他出现的目的,普罗米修斯自然也不主动提及,他仅是带着他们赶往圣域爆炸的地方。纵纹腹小鸮在前方带路,泰坦神却又不时停下来,和牠交头接耳,偏偏海界的两位统治者对此毫无异议,乐意和他同行的样子。
      事实上,海皇看来是迫不及待看好戏了。
      护界石特耳米努斯(Terminus)的脸容模糊,随着古罗马的荣光一同老去,时间磨蚀的裂痕滋长,虚缈蛛丝取代昔日礼赞花环,恰似残存的怜悯、妆扮已被遗忘的旧物。铭文石碑以苔藓为衣,像是断裂的青色宝石碎片,黯然无光,颂歌和图腾半掩在枯叶之下。参差野草仿如潮水,淹没棋格般整齐的石灰岩板,界线遁隐于一片郁悒的橄榄绿。
      十二宫和圣域外围的交汇处,普罗米修斯眺望远方长叹,现实的火光和他眼中的古老之色重合,他眼中的景象,想必亦和其他神祇不同。
      科林斯附近的墨科涅平原、罂粟旷野上的献祭,骨头的永恒神性,皮肉的必然腐朽,混淆真实的狡诈假象——诸神当真送来蜂蜜和欺蒙的美好赠礼,潘多拉之坛中的从来就不是希望,人类却从不曾把握「预知」之力,高加索山的苦寒,啄食肉身的凶暴飞鹰,永无止境的折磨,杜卡利翁和皮拉的苦难,洪水中的世代兴衰更替。
      「……可惜啊——就算把圣域烧掉,也不能回到从前圣火处处的黄金时代,已经逝去的时代,怎么可能复活呢。」
      「普罗米修斯你这个混账!」
      少女愤怒的声音突然炸开,听起来还有几分熟悉。
      ——看来这就是海皇等待的好戏。
      神之通道在天空撕裂开一个缺口,彷佛是混沌初开的深邃和阒黑,时间尚未出现之前的亘古寂静。星体幽暗黯淡,微光朦胧,像是创世时残存的老旧痕迹,神祇永生的步伐和足音,一同封存于连接空间的不朽狭缝。
      紫黑色的长发飞扬,蛋白石戒指犹胜神之通道的星光。
      伊斯米亚神庙曾经的赫西俄涅,无需再掩饰女神身分。
      「你到底还要抛下我多少次!?」
      普洛诺亚怒气冲冲,上前啪一声就给了丈夫一巴掌。灰发神祇不躲不避,仅是无奈地轻叹,同样载有蛋白石戒指的手抬起,温柔地拭去妻子的泪水,少女日积月累的愠怒早就荡然无存,无奈面子上不愿就此轻易原谅。
      「……你现在不是找到我吗?普洛诺亚,你太懒散了,麻烦事就由我来做好了,我不好意思要你跟着我东奔西跑。」
      「比起妻子更重要的事吗?普罗米修斯。」
      先见女神猛地揪住他的衣裙,突然又一甩宝蓝色的衣袖,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去,拉起艾菲拉的手看似要离开,但下一秒就想起了甚么,僵在原地放开了姐妹。她可不能任由自己对丈夫的怒火,影响了艾菲拉向普罗米修斯打探厄庇墨透斯的下落。
      伊阿珀托斯之子安静微笑,明显预料到艾菲拉前来的目的,却对她摇了摇头,食指轻轻抵在唇上,一副容后再谈的样子。纵纹腹小鸮此时又再次回来,降落在灰发神祇的手臂,嘴里却叼住了开花的橄榄枝。
      ——两位大洋神女并非独自前来圣域。
      「……你们那么快就谈好了吗?哈迪斯。」
      克洛诺斯之子懒洋洋地抬眸,望向神之通道内缓缓出现的神祇。黑发兄弟的表情淡然,一如平日,看不出任何想法,倒是紫发的宙斯之女脸色不太好,视线在冥王和海皇之间徘徊了片刻,嘴角微抿,才转向了冥王。
      「……记住你的承诺,哈迪斯。」
      「你的教皇在等你了,雅典娜。」
      ——哪一位教皇呢?哈迪斯想当然不会明说。
      明眸炬目的女神不再久留,望向她所牵挂的十二宫方向,手中的黄金杖轻轻一挥,随即赶去她的圣斗士身边。
      神之通道终于关上。
      黑发青年脚踏圣域的土地,宽大的漆黑袖袍不染火海中的尘埃灰烬,湖水绿的眼眸静静落在戴丝波茵娜身上。他的眼神沉静,彷佛她从布鲁格勒偷跑出来的事不曾发生,仅是碰巧路过此地而已,修长白皙的手随即伸出,似是要亲自迎接妻子。
      金发少女有几分犹豫地走上前,但是没有把手交给他。
      在场的神祇眼观鼻、鼻观心,顿时有默契地安静旁观。
      「陛下,我呢……有很多事情想跟你说,但又有很多事情没有告诉你,我现在,只希望先跟你说这一件事——」
      话音刚落,少女抖开了头纱,纤细的手臂努力高举,白嫩的手腕从衣袖中溜了出来。她温润如珍珠的乌黑眸子慢慢抬起,有甚么东西似是要从眼底萌芽破土而出,纯真不变,滋长漫延一片的耀眼光芒。
      ——那是她的择善固执,因此她并不后悔偷跑出来的决定。
      当年她执意保护阿多尼斯,也是这种表情。
      他的指尖微微一转,祖母绿宝石细链轻轻套入她的手腕,乍看来全然不在乎头纱的异样,视线却不经意瞥了蓝发兄弟一眼。德墨忒尔之女一下子愣住,茫然地看了看手上的饰品,眼前的青年却已经细心地为她收好了头纱。
      「我明白了,戈莱。」
      他并没有生气,唇边的微笑很淡。
      「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你自己也是非常努力,那不是我所能干涉的,你也有自己的路要走——」
      ——当安菲特里忒悄悄离开会议厅时,他就察觉到有不妥的了。
      ——当妻子的气息从布鲁格勒消失的那一刻,他并不感到意外。
      「但是这样啊,戈莱,在我无法陪伴左右的时候,我始终希望,你可以带上我信任的人同行,我会比较放心。」
      纵然她迷茫、痛苦、挣扎,但是她始终需要向前迈进,她一路上的坚强、勇气、毅力,皆是她一人的决心和力量。其实很多时候,他就只能在暗处守护和等待,当初代他指挥圣战的少女,内心绝非如外表那样柔弱。
      她找到她的方法奋斗,他找到他的方法守护。
      然后他低声说出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名字,戴丝波茵娜有点惊讶地眨眨眼睛。
      「……艾亚哥斯……那个判官?他的工作不是很忙碌了吗?好像还要为陛下保管钥匙?不会很麻烦吗?」
      「不,戈莱,守护冥界『钥匙』,本来就是他的工作一部分,不会构成任何麻烦。」
      冥王深深地看她一眼,话中有话,意有所指,是现在的少女所不能理解的,可是,她没有因此拒绝他的请求。其余的神祇自然是知道「钥匙」所指为何,神色各异,不打算插足他们夫妻间的谈话,直到普罗米修普突然看到了甚么。
      一道金光掠过天际,彷佛是克律索马罗斯(Chrysomallus)飞驰的身影。
      铁灰的浓烟,血色的火光,炽焰张牙舞爪,染指夜幕留下烙印。灰白的云絮淡如薄雾,云层团积增厚,像是一头庞大公羊俯冲而来,黯然星光越发明亮耀眼,天空有瞬间回复至往日的神圣光彩——黑烟有如汹涌波涛翻滚,像是恶龙喷出的有毒恶气,圈养一尊伫立干涸水池的雕像,孤伶伶的裙裾彷佛有生命似的飘扬。
      云朵穿过黑雾,瞬间不见踪影。
      一抹奇特身影凭空出现,项上一个小巧的羊角金饰坠子。
      「很久没见了,克利俄斯大人。」
      普罗米修斯欠了欠身,微笑迎接父亲的兄弟。
      「……你好应该回去看看你的父母,普罗米修斯。」
      话音刚落,克利俄斯瞥了一眼普洛诺亚,先见女神的眼眶微微泛红,一脸愠色,他就决定不再多言。南方之神的视线一一掠过在场的神祇,沉默地把怀中的少女放下,斗篷小心而严实地包裹,唯独一缕雪白的长发从中溜了出来。
      然后他指向教皇厅的方向。
      「……要开始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6章 海皇神话(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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