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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章 尾后针 ...

  •   不料那厚重朱门刚推动分毫,打头的内侍透过一丝门缝瞥见重纱幔帐下,隐隐坐着一个身披玄衣的人。仅这一眼,便将他吓得动作一滞,忙后退了几步,跪在门槛外,唱喏道:“参加太子殿下——”

      原在幔帐内眯着的谢慎思教内侍那公鸭嗓给吵醒了,低低“唔”了一声,正欲坐起身来,太子却伸掌一按,示意谢慎思与他无关,且接着睡,只对门外轻哼道:“你还知道这里头坐着的是太子殿下。”

      短短一番话,语气听来并不算重,然而其中深意压得殿外一众宫人直不起腰,纷纷跪伏于地,低垂着头口称罪该万死。

      殿内静了一呼吸的光阴,太子的声音又字字清晰地传出来,仿佛在同谢慎思交谈,说:“慎哥儿你瞧我这储君当的,什么蚊子苍蝇都敢在老虎头上拔毛了,偏偏那些玩意儿太小,打了是我自己手掌疼,疼不到该疼的人身上。难怪斗兽棋里的规矩有一条是老鼠吃掉大象。”谢慎思轻描淡写的应和道:“可殿下是老虎,不是大象。”

      陈公公为首的浮碧宫宫人听对答中暗藏的意思,似乎太子不但要收拾他们这些微不足道的奴役,还要直接问罪他们头上的德妃,不禁慌得两股战战,冷汗长流,哀声求道:“小的们无意冒犯殿下……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太子手下当差的人亦极有眼色,刁钻的刻薄了一句:“无意冒犯就敢闯宫,若是有意那还了得?”陈公公登时脸皮泛青,大张着嘴,认也不是,不认也不是。

      须臾殿内窸窸窣窣的,再次传来一阵响动,太子已亲自打开朱红大门,居高临下的睨着浮碧宫一众,皮笑肉不笑道:“方才德妃想问什么话?本宫睡迷糊了,没听清明。不如这样,陈公公去把德妃请来,本宫寻个宽敞僻静的地方,把人都喊齐了,让她当着面问一遍。至于上哪儿寻这么个地方……”眼风扫了扫先前言辞刻薄的宫人,那宫人会意道:“现在这时辰,陛下应当还在朝上。”

      太子点头道:“父皇既然未下朝,正好去父皇的寝宫仁政殿问话,那里又空又安静。”说毕,不等太子继续吩咐,东宫的内侍便赶忙将浮碧宫的人尽数押走,单单留了陈公公一个,盯着他去回请德妃。

      临近巳时,皇帝方下得朝来,忽见仁政殿前跪着一个珠环翠绕的年轻妃嫔,一袭淡紫宫装,斜斜梳着倭坠髻,犹似蔷薇低垂,颇有惹人欲拂之态。而她旁侧的锦袍男子冷脸凝立,不为所动,还时不时的抬起头看看天色,或别过脸悄悄碰身后的同伴玩。皇帝一望之下便知来人是德妃和太子,这俩人的关系虽算不上势如水火,但一向能避则避,当此之时却莫名聚在一处,倒教皇帝疑惑横生,奇怪道:“爱妃和闻儿今日怎么得闲,一并来给朕请安?”

      德妃幽怨的瞅了皇帝一眼,娇滴滴唤道:“陛下——”

      太子拱手执礼道:“儿臣见过父皇。”行过礼后,才笑眯眯的说:“儿臣最近念圣贤书念得乏了,背着夫子偷看了一些野史轶闻,有一则故事说来十分好笑,讲某朝某代有位宠冠后宫的万贵妃,见后妃们怀了龙裔,便强行药下她们的孩子,不许别的女人生下皇帝的子嗣。其中有一位纪妃,怀胎十月的时候中了万贵妃的毒,但吉人天相,仍旧生下了一位皇子,正是未来的储君。那万贵妃一计不成,又使一计,最终还是毒杀了太子的生母纪妃,可皇帝竟一点儿也没问罪于她,还陪着她白头偕老。父皇,您说这野史究竟出自何人之手?编得如此乱七八糟,不合规矩。”

      皇帝颇不以为然的摇头笑道:“野史若编得合情合理,与事实相符,那还叫野史吗?横竖是一些卖弄笔杆的酸腐书生,凭空想象的罢了。”太子意有所指道:“儿臣也觉得是空口捏造的,但有人却信以为真,把自个儿当做了万贵妃,把儿臣当做是纪妃之子。”

      话音未落,便听得德妃啼哭道:“陛下,陛下明鉴!臣妾并非有意冒犯储君,实是东宫之中有妖邪作祟,残害生人,臣妾才不得已犯下忤逆之过,开罪了太子。陛下,陛下……臣妾从未心存歹念,绝不敢效仿万贵妃之流……”

      皇帝这才听出端倪,紧蹙着眉头,沉声道:“你二人且详细说说,东宫有何妖邪,德妃又是如何忤逆犯上,开罪储君的。”

      德妃捏着帕子急急擦了把泪,抢白道:“这事要从谢丞相的幺子谢慎思进宫当晚说起……”将凝秀的案子详详细细讲与皇帝知晓。她入宫时日虽短,但经营颇广,更兼手下袭秋是个长袖善舞的人物,结识不少各宫的内侍婢女,常帮着德妃打探宫闱里见不得光的秘密。太子宫中突然调动禁卫封闭宫门的鬼祟,自然也被袭秋多方探问过一番。

      太子和谢慎思并不知其道,心下仍然齐齐纳罕,凝秀一事案发时徐总管因惧怕德妃嫌死人晦气,令所有宫人三缄其口,怎么连皇帝都瞒过了,风却吹到了徐总管最不愿走漏的德妃耳里?默契地对视一眼,正奇怪间,德妃忽又直指垂首在旁的谢慎思,严词厉色道:“这歹人剥皮害命,无意发现臣妾的婢女袭秋得知了此事,唯恐恶事败露,昨夜便偷离了东宫,潜入臣妾宫内欲斩草除根。但他万没有想到,袭秋还有一个孪生姐妹,也是臣妾的婢女,名唤袭春,俩姐妹同吃同住,当值时辰却不相同,这歹人便在袭秋值夜时,错杀了房中的袭春!”

      说着膝行至皇帝脚边,抬起哭花了红妆的脸,自袖中掏出一枚血迹斑斑的珠钗,上呈道:“陛下,这钗原是臣妾用旧的首饰,随手打赏给了袭秋。今早臣妾宫中的人四处寻她,在栖月潭的九曲回桥上捡着了,问过昨天巡夜击更的内侍们,都说亲眼看到谢慎思和袭秋栖月潭缠斗不休,袭秋还苦苦哀求他‘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什么都没瞧见!’陛下,这等蛇蝎心肠的贼子,臣妾怎能坐视他继续留在太子身边不管?”

      德妃神色悲怆,字字泣血,纯然将擅闯东宫的嚣张狂妄颠倒成了一桩忠义之举。

      谢慎思一时哑口无言,只苍白无力的争辩了两句:“陛下容禀,臣昨夜在栖月潭仅是无意撞见袭秋落水,把她救起来罢了。在此之前从未见过袭秋。”

      太子亦帮他辩护道:“凝秀前日三更被人杀害,谢慎思那时分明陪着儿臣就寝,儿臣怕他顾忌着尊卑礼数,会趁儿臣熟睡后换到内侍房中,还将他绑在了床上。他若曾离开,儿臣怎会不知?”

      皇帝听了,微微拧着眉,轻叱道:“你可真是胡闹!堂堂太子,将个臣子绑在床上过夜,传将出去还不教天下人取笑?来日若编排你甚么古有分桃断袖,今现绳结上榻,成何体统?”

      太子冷不防挨一通责骂,孩童的脾气又摆在脸上,气哼哼地偏过头去,直似不愿听训。皇帝几时被人当众落过面子,无名火猛烧上心头,却不拿宝贝儿子发泄,而是转嫁到谢慎思身上,盯着他上下逡巡,冷言冷语道:“你就是当年跟随无霜道人离京的谢家老幺,谢慎思?前夜你既在太子身边,昨夜为何又不在太子身旁好好侍奉,深更半夜的跑栖月潭去做什么?”

      谢慎思自知不可撒谎瞒骗,以免破绽百出,反坐实了德妃说辞,但不也想对皇帝言明活尸作祟,闹得皇宫内外人心惶惶,以至于打草惊蛇;沉吟片刻,含糊说道:“臣自万里归乡,沿路赶得颇急,不慎丢了贴身的佩剑。昨日小雨,臣窥得鬼市已开,便辞了殿下,去鬼市走了一趟。”只把盲婆紫姑寻物的事实说出,故意隐去了其后测字一节。

      他描述的鬼市场景甚奇,令原本就迷信鬼神的皇帝听得怔愣不已,心之向往道:“世间竟有此等玄妙天地……谢家小儿,你莫不是在编瞎话诓朕?”谢慎思忙道:“镇国公之子沈靖曾陪臣一同前往,陛下如若怀疑,可宣他进宫当面对质。”

      皇帝颔首道:“好,既然你们双方各执一词,各有人证,朕便亲自审审这两桩深宫命案。”指使了一个贴身老内侍去镇国公府传召沈靖,又命人将凝秀与袭春的尸首抬到殿前,并昨个儿击更巡夜的一干人证。

      少顷数个年轻力壮的侍卫抬着一口薄棺和一卷草席轻放至仁政殿前。凝秀身死多时,开棺后便见一具血迹干黑的无头女尸,因着缺了皮,骨肉被化开的尸水泡得不堪入目,皇帝掩着鼻,把凝秀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越看越觉得肚里翻江倒海,嫌恶地挥挥手,示意侍卫合上棺盖。

      草席胡乱一裹的是清早才打小河中捞出的袭春,席子上湿漉漉的,还淌着沁凉的河水。侍卫刚把盖在死者身前的草席一掀,德妃便抽抽搭搭的擦着眼角道:“你伺候本宫一年有余,原是花一般的好姑娘,不想遭歹人毒手,竟变成了现在这副德行……好袭春,本宫虽无济世之能,但也知善恶有报,必定会为你申明冤屈。”

      谢慎思抬眸瞧了瞧袭春的尸首,不禁心下微讶,那袭春竟也无头、无皮,教河水浸泡了一整夜,发胀得浑身惨白,形状硕大怪异,完全辨认不出生前是高是矮,是胖是瘦。这光景,他一个男人见了都觉得恐怖骇人,德妃一介柔弱女子,倒对着袭春悲情难自持,边哭边说出一箩筐的话。他略一思忖,忽然心疑道:“莫非这睚眦必报的德妃娘娘就是藏在宫中的活尸?”

      他回忆着丹照公子曾对他讲过“阴尸向来怨气蒙心,六亲不认”,再回想德妃在他人口中的品性,哪儿有半分模样是她自言的“从未心存歹念”“也知善恶有报”云云,这一前一后的落差委实矛盾。偷睨了太子一眼,眼角暗暗打着眼色,诱太子注意德妃的举措。

      但太子这会儿却又犯傻了似的毫不灵光,伸长了脖子只顾着看袭春惨状,小声嘀咕道:“这个也没了头……不晓得生前有没有抱着头沿着河边到处走呢?”皇帝离得他一步之地,恰好听得清楚明白,沉声追问道:“闻儿,你在嘀咕什么抱着头,河边走?”

      太子一指薄棺里的凝秀,解释了一番曾将她错认成“落头民”的缘由,皇帝闻言大惊,瞪眼道:“此事当真?”太子怯生生的点了点头,说:“徐总管,慎哥儿也都知道。”皇帝顿时脸色一白,到嘴边的话几乎噎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正在一旁惺惺作态的德妃听见太子之言,亦冷不丁的打了个哭嗝,倏忽站起身,惊叫道:“死了还能行走,那不成妖邪了吗?袭春她……袭春她……”一连重复了几遍,突然捂着胸口“啊”了一声,居然怕得昏厥过去。

      内侍们抢将上前搀扶住德妃,皇帝见状脸色由白转青,又一会儿紫胀起来,像泼翻了墨盘似的,煞是五彩缤纷,心烦意乱的吩咐道:“搀德妃回宫……”殿前便闹哄哄乱作一团,那出宫传召的老内侍赶巧儿携着沈靖匆匆赶到,沈靖因着昨夜惊吓过度,自归家后睡得浑浑噩噩,此时还没醒明白,虚虚的见礼道:“参见陛——”

      “下”字还未出口,也被映入眼帘的惨白女尸唬得失声尖叫:“活尸!活尸!”一时竟顾不得礼数,没头没脑地躲到谢慎思身后,于他肩侧露出两只黑溜溜的眼睛,胡言乱语道:“慎思你看,宫里……宫里也有那坛子里的活尸,你瞧瞧,你瞧瞧,她也是惨白惨白的,等会儿……等会儿便动起来了!”

      谢慎思教他吵得头痛欲裂,暗自喟叹这趟浑水让沈靖搅得愈发浑浊不堪,如何也抽不得身了;攥紧双拳,近前一步,跪在皇帝跟前,认认真真道:“陛下,臣师从玄门,略通阴阳术法,请陛下给臣三个月时间,容臣彻查宫中妖邪作祟一案。”

      皇帝深吸一口气,方咬金断玉的说道:“准奏!”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第十四章 尾后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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