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十章 蚌生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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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着闲谈的功夫，谢慎思已乔装完毕，短打腰间悬挂着一把半只手掌长短的钢精匕首，因用布袋松松装着，倒瞧不出藏了兵器，更像一个用旧的钱袋，里头兜了几吊钱。太子另外着人为他备好斗笠与水囊干粮，见他看也没看包袱里的吃食便背上了身，留心问道：“慎哥儿既然不打算采药，为何还得出宫？走得这般急，午膳都没空陪我用。”
谢慎思避而不答，自顾自系上斗笠，压低帽檐，一眼望不见面容时，终于显出几分寻常民夫的样子。他和太子隔桌对坐，看了看太子微有不悦的神色，好似讨不到糖吃的孩童，亲手拈了一块金丝枣糕喂予太子，半是揶揄半是认真地说：“殿下贵为一国储君，应当外具松柏之姿，内秉风雷之性。动辄变脸，处处喜怒落于旁人眼中，不加掩饰，一点城府都没有，将来以何摄人？”顿了一息，转头目视窗外，不等太子对答又轻声说道：“雨又下起来了，你送送我罢。”
太子遭他一通数落，衔着那枣糕，越吃越不是滋味，呸地一下吐了出来，倨傲道：“既是储君，将来便是万人之上，整个天下还不是我说了算？喜怒形于色又如何？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谁还敢挑半点不是？”字字铿锵有声，砸得一众侍从慌忙跪伏于地，谢慎思亦服软的曲了曲膝，口称不敢，太子这才脸色稍霁，冷冷吩咐道：“备轿。”饶是生着闷气，却仍然起身送了送谢慎思。
一路上两人分轿而行，互不交谈，及至宫门城墙下，太子方出得轿来，自内侍手中取过纸伞替谢慎思遮着雨，迎他下轿。谢慎思虽然生长于尘野乡间，养出一身放荡不羁的性子，但幼时也尝饱读诗书，修习礼仪，并非不识好歹之人，明白太子这一举措有求和的意思，比照他的身份而言，更算是做出了极大的让步，不禁抬起眼柔柔地凝视他一瞬，抿唇笑道：“多谢殿下。”
短短这一声“谢”喊得太子心头温软，郁气一扫而空，正欲夸口说：“你要晓得这世间上，惟有我一人待你是不计前嫌的好。”但刚翕动嘴唇，便听得宫门外一阵嘈杂，似有人争执不休，恶语谩骂，轻言细语立时压在舌下，望向那铆钉朱门，眸光沉沉，改口呵斥道：“何人放肆，胆敢在禁宫寻衅撒野？”
此言一出，朱门外争得面红耳赤，几乎扭打起来的几人霎时语塞，顾不得细雨绵绵，地面泥泞，直挺挺跪在水洼中，素净的手掌与簇新的衣衫皆被浸得污浊不堪，却低垂着头，丝毫不敢动弹，齐声唱道：“参见太子殿下——”
太子略微颔首，见其中一人穿着打扮甚是眼熟，指名道姓的喊他：“沈靖，青天白日的，你在宫门前咒谁早登极乐？”沈靖自知气急失言，无意犯了大不敬之罪，头更低了下去，颤声回道：“臣……臣……严旭那厮辱臣双亲，奚落家母老蚌方能生珠，臣才一时昏聩，口无遮拦，还望殿下恕罪……”
原来沈靖乃是镇国公沈平崖之子，沈氏一门簪缨，代代都是戍边护国的忠肝义胆之士，他父亲沈平崖更是戎马半生，战功赫赫，二十岁上下曾七战七捷塞外胡族，一杆银枪震慑得胡人部落不得不卑词称臣，再不敢南犯中原，为边境百姓换得百年安宁。然而这沈平崖虽英勇无匹，却命犯杀孽，子嗣单薄，家中一妻二妾，仅一房妾室替他诞下长女，养到笄年，又因一场天花，不幸病逝。正当他喟叹晚年无依之际，年近四旬的发妻忽尔有孕，沈平崖喜道天公作美，人至中年，膝下终得了沈靖这么一根独苗，对于此子向来视若珍宝，爱逾性命。
太子和谢慎思自幼同沈靖交好，也曾听闻他家中私事，那严旭张口便嘲弄沈靖娘亲老蚌生珠，不啻于骂人揭短，打人打脸，着实小气恶毒。谢慎思听得眼角一跳，面带讥诮的冷哼道：“古人云：‘百善孝当先。’同样为人子女何有不敬父母，不尊长辈之理？严旭，你这般目无尊长，难不成你并非爹生娘养，而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猴精儿？寡廉鲜耻，恁没礼教。”
严旭挨他狠批，心有不服的暗忖道你姓谢的又算什么德高望重之辈？没好气的说：“严某山野之人，比不得谢公子常伴尊长膝下，聆听谆谆教诲。”他有意顺着谢慎思的话头自贬，却是将两人境地反过来说，再揭谢慎思的短。惹得他又羞又恼，莹白的脸上透出一抹薄红，瞪眼道：“你什么意思？”
严旭嗤笑一声，待再次要开口，太子颇不耐烦的摆手阻止道：“好了，都别吵了！沈靖，你说，此番口角是谁先起的头？”沈靖抬眸幽幽望了太子一眼，咬唇不语，跪在一旁的邱文哲直言道：“论理说是蔡添祖先起的头，咱们三人奉诏入宫，赶巧儿碰见沈大公子，蔡添祖便多嘴探问了一句‘陛下也有旨意传沈公子闲来对弈？’沈大公子倏然变了脸色，怪蔡添祖暗讽他是臭棋篓子，一来二去，就争吵了起来。”
说罢，又跪着朝沈靖揖了一礼，赔笑道：“沈大公子教训的是，咱们三人尖酸刻薄，徒造口业，合该有此一报！”他口中的报应正是指沈靖先前咒骂的“早登极乐”，一番话说得敬畏，实则不以为然，满脸笑容亦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
孰料太子竟是个护短，听邱文言承认己方过错，煞有介事的判决道：“蔡添祖起的头，错便全在你们，且严旭那么喜欢看老蚌生珠的热闹，不如罚你们也扮一回江海里的蚌壳。来人啊，将他们三人丢进金水河里！本宫倒要瞧瞧，你们什么时候生得出珍珠来。”
一众侍卫应声上前，邱文哲等人俱是一愕，待回过神时胳臂已被侍卫扭在身后，推搡至横亘于太和门内的护城金水河边，太子的贴身内侍手持拂尘，凝立于旁，尖细嗓音慢声劝道：“各位公子切莫记恨，要怨只能怨你们今个儿不凑巧，太子殿下心情欠佳，连谢公子都挨了殿下雷霆一怒，咱们当差的更是开罪不起，须得谨遵御令，奉命行事。”言毕拂尘一扬，侍卫运力朝他们脚下一绊，拧紧他们胳臂的双手改擒为推，将他们挨个面朝水下，一一沉入河底。少时他们三人心神稍定，自行凫水探出河面，咳出呛鼻的水，却又见数把未出鞘的金刀架在脖颈间，时而施力，时而卸力，压得他们载沉载浮，淹不死，出不来。
当真要他们浸在河里装蚌壳。
沈靖引颈遥望，见严旭苦着脸灌了一肚子水饱，最是狼狈不堪，扑哧一笑，拱手夸赞道：“殿下英明！”太子发泄得痛快，心情亦十分舒畅，挥手让他自行起身，谢慎思急忙上前扶了他一把，脆生生的问道：“你怎么来了？快让我仔细瞧瞧，这些年过得如何？好像比小时候瘦了不少。”沈靖俏皮道：“本公子这叫身姿清逸，玉树临风——我来还能做什么，自然是得了信，借着求见太子殿下的名义来看看你。”谢慎思不在京中的时日，便剩沈靖同太子走得近，等闲进宫一趟倒不算难事。
谢慎思闻言粲然笑道：“那不必叨扰殿下了，我正要出宫办事呢，你的马儿看起来挺神骏的，不妨捎我一程？”沈靖转过脸偷瞥太子，太子自知他这等身份轻易不得出宫，悻悻说道：“慎哥儿，我便送你到这儿了。”谢慎思低低应了一声，忽地捉住太子衣袖，悄声道：“子时之前，我会回宫。”
太子深深凝视他一眼，最终一个字也没说，默然上轿离去。
沈靖不知他俩密谋何事，自顾自牵了马，等谢慎思腾身跃上马背，才踩着马镫上去，一边握着缰绳纵马前行，一边打量着谢慎思落拓装扮，闲话叙旧：“听说你师门以穷为圭臬，你师伯和师父纵有点石成金的本领，也不得用术法牟权牟钱，我原本还不相信，人活一世，谁能没有私欲？如今瞧你这模样，九成是真的了。”
谢慎思端的是静容肃穆，信口唬他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我师门愿以一世滔天富贵换取驱鬼驭神，翻云覆雨之能，焉知尔等凡人，若得此机缘，不曾动过同样心思？浮云富贵，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怎比得上手执通天异能，寿数源长。”
沈靖撇嘴道：“穷一辈子，活两百岁我也不干。”顿了顿，想谢慎思师门这般厉害，因问道：“那你无端端的回来作甚？是提前修得正道了，还是犯了错教师父赶了回来？”
谢慎思只长叹一口气，惆怅道：“我师父赠了我一把剑，随后赶我回家，叫我慢慢等着，为什么要等，等着什么？一概不说。你这会儿问我，我又如何知晓？”
沈靖见他满面愁苦，语调中透着一股四顾茫然之悲，一时间张口结舌，支吾半晌，梗着脖子另起话头：“对了，你出宫办事，又办的是什么事？我瞧殿下挺舍不得你走的。”
谢慎思沉吟片刻，环视着笼在迷蒙烟雨中的繁华京都，缓缓说道：“我同你讲个梦。”将宿在太子殿内那晚，莫名梦见的凶恶黑影，刻意隐去假扮太子的细节，讲与他听，单单问道：“我刚回家中，殿下也曾拿两只碗，号称五鬼运财，骗得我花钱去看。这骗人的招数，他是打哪儿学来的？”
沈靖轻哼道：“还能打哪儿学？是德妃身边一个内侍私下用这招数哄骗宫婢，让太子瞧了去，转头殿下活学活用，也骗了我不少钱。”提及此事，他便郁结难平，咬牙恨道：“邱氏一家子没一个正经玩意儿，连身边伺候的人都个个阴招百出，讨嫌得紧。”谢慎思奇道：“德妃本家姓邱？”沈靖点头道：“恰是邱文哲的胞姐。”
谢慎思还欲再打探，沈靖却打了打嘴，暗骂该死，央求道：“我忘了这大街上人多口杂，方才的话可别教旁人听了去。好慎思，你也只当没听见，好不好？”谢慎思只得装憨应了。
两人相继无言，沉默良久，唯有马蹄踩在泥水里溅起的“哒哒”声，沈靖听着，又颇觉气氛尴尬，浑身不自在。他一贯闲不住嘴，没话也爱找话说，眼看着城门将近，低低说了一句：“再走盏茶功夫，我们就出城了，你要去哪儿办事，还没告诉我呢。”
谢慎思盯着城门，目光一沉，紧抿的嘴唇此刻轻轻吐出两个字：“鬼市。”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第十章 蚌生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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