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江湖远》顾皑皑

9、琉璃镇1

　　宁子夜看着渐渐走近的二人，脸上滑过一丝惊讶。

　　温亦欢几步上前，向他行了一个庄重至极的礼，肃容道：“镇邪峰一别后，听闻宁公子闭关了。一直没机会向宁公子道谢。亦欢在此多谢宁公子在镇邪峰的救命之恩。”说着又盈盈一拜。

　　宁子夜仍是神色肃然，还了一礼，沉声道：“不必。”

　　凌平说道：“宁公子可是也要去高府？”高家有一子拜师于青岚山派，因常年在外，逃过了此次灭门惨案，也是高家仅剩的一位子嗣了。想必宁子夜也是为了此事来的琉璃镇。

　　宁子夜默然点头。凌平见状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宁子夜此人，依然是那么冷若冰霜，半句话都不肯多说。跟他对话实在是憋的慌，总让他有种有气不能喘的感觉。

　　“好巧，我们接到消息也要去高府。不如结伴同去吧？”其实面对宁子夜，温亦欢心里也是犯怵，但怎么说他也是救了自己两次，便强迫着自己热情起来。

　　宁子夜又是默然点头。于是三人结伴前往高府。说是结伴，其实一路上都是宁子夜在带路。他身背长剑，昂首阔步走在前方，背后的剑穗随着他的步伐晃动不止。高家就在琉璃镇一处闹中取静的位置，占地面积极大。

　　凶案发生后，高府早就被衙役围了起来。三人向守着正门的衙役出示了信件后就被放行了。一过了影壁，一阵阴气袭面而来，三人同时皱眉后退了一步。此地怨气极重。尸身不全者无法入土为安，再加上高府满门皆遭横死。也难怪满府的怨气煞气如此之重。

　　高府此刻已是焦黑一片，行凶者在屠戮满门后，还放了一把火烧了高府。九曲回廊，水榭楼台，假山园林……皆是面目全非。最可惜的是高家最为著名的渊文阁，高家崇文，从先祖起就开始收藏世上各类奇书，到了高家近代几辈，更是建立了渊文阁。渊文阁面积极大，共有三层楼。所有书架皆是由金丝楠木打造而成，光是每日在渊文阁打理的下人就足足有三十人。可见高家对渊文阁的珍视。可惜渊文阁也难逃一劫，已是付之一炬。

　　温亦欢看着眼前的焦土，内心震动。这行凶者内心到底有多大的仇恨，才能毒辣至此，毫无人性可言？难道真如道长所说，不是人干的？

　　看着眼前的残垣断壁，三人皆是皱眉不语。却从那头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为首的是一位年纪极轻的少年人，一身孝服，脸色极差。那模样一看就是熬了几天几夜未睡，一双眼睛爬满了血丝。不用猜，众人一看这少年披麻戴孝的装扮就明白了他是谁。

　　来人正是高晗。高家仅剩的子嗣，也是青岚山派的弟子。说起来还是宁子夜的师弟。

　　“师兄——！”高晗一声嘶吼，几步上前后踉跄着扑倒在了宁子夜脚下。接到消息后高晗从青岚山回到了琉璃镇，一回家就看到变成一片焦土残垣的高府。亲人横死，家门被灭。天地孑然，从此就只剩他一人。苦苦撑了数日，骤然看到自己师兄，他再也忍不住，跪在地上抱着宁子夜的腰放声大哭。

　　众人见状皆是不忍，温亦欢也是眼眶微红。刚想低头拭泪，却见一旁有一道灼热的视线注视着自己。转头一看，眼泪马上缩了回去。

　　真是冤家路窄，怎么又碰到沈忱了？

　　那头高晗哭地上气不接下气，宁子夜把他扶了起来，难得温柔地抬手轻拍了拍他的后背，低声说了几句，高晗闻言点了点头，抬手擦去脸上的泪痕后，冲着众人拱手一礼，声音沙哑道：“诸位为了高家之事远道而来，高晗在此先谢过了。方才实在是失礼了，请诸位见谅。这几日还有不少吊唁者前来，恕我先离开片刻。”见他此时仍是如此守礼，众人忙你一言我一句的安慰了良久，某些门派甚至还扬言不找到行凶者处以极刑就不走了云云。

　　“高公子快去吧，如找到这丧尽天良毫无人性的恶徒，凌霄宫头一个便不会放过。”一直沉默的沈忱说道。

　　见四派之首的凌霄宫发话了，众人忙纷纷附和。温亦欢看了一眼四周，宁子夜与凌平道长早就不见踪影了，估计已经去四处探察了。温亦欢飞快睃了一眼正围作一圈的众门派，此刻所有人都义愤填膺、慷概激昂，仿佛行凶者已经捉拿在手了，唾沫横飞地讨论着如何处置。

　　温亦欢转身离开，准备四处看看。被围在正中间的沈忱笑着应付着围着她的众人，眼角余光却一直没离开温亦欢。

　　温亦欢沿着被烧得漆黑的小径一路向前，所到之处皆是一片黑炭。风吹过，焦黑的炭土纷纷扬扬飘了她一身。静静地走了一段，穿过了一扇月洞门后，一座莲花池跃入视线。温亦欢吸了吸鼻子，闻到了一股血腥味。看来这就是凌平道长口中的被血色染红的莲花池了，池水泛红，血腥扑鼻。不知在里面死了多少人。莲花池边矗立着一座三层阁楼，牌匾已被烧得漆黑。此处应该就是高府鼎鼎有名的渊文阁了。

　　温亦欢看了一眼四周，有些不解。一路过来，渊文阁是被烧得最严重的。三层阁楼被烧得摇摇欲坠，远远看去就是一片黑色的焦土叠了三层。渊文阁的火势一定是从内部开始蔓延的。这倒是奇了，渊文阁地理位置如此僻静，行凶者居然还特地跑了过来放了一把火。这到底是行凶者出于不留高家一草一木的变态心理，还是另有隐情？

　　温亦欢提气三步跃上渊文阁，内部也是一片焦黑，根本辨不出任何东西。高家收集了百年的典籍奇书，已全部付之一炬。温亦欢内心一声叹息，正想离开，脚下却踩上了一块凸起的异物，是一本烧了半截的书，上面覆着一层黑灰，所以并不显眼。温亦欢拿起后吹了吹上面的黑灰，发现这是一本记录着出入渊文阁人员的记录册。可能一直放置在外廊下，没被烧全，还留下了半截。

　　温亦欢翻开大略看了一下，被烧的是上半截，下半截还在，能看到近期来客。来客似乎也不多。林员外、陈府三公子、周学正、李府三老爷、顾广麟……

　　估摸着都是些当地乡绅小吏，宗族元老。每位来客都记录得很清楚，但温亦欢似乎有些不解，又前前后后仔细翻了一遍，还是无甚特别发现。她把半截记录册放回了原处，高府满门一片惨状，此处又偏远，高晗可能还未着人仔细收拾过。

　　温亦欢缓步离开了被烧得漆黑的渊文阁，明明没有任何发现，内心却泛起一丝古怪。却不知这古怪从何而来。

　　在高府走了一圈后，鞋面已经漆黑一片，仍是什么都没发现。一路上也没看到凌平道长与宁子夜，不知这二人去哪儿了。此时已是酉时，天色渐暗，温亦欢决定先离开高府。

　　高府门口正候着一位管事模样的中年人，见到温亦欢后忙迎了上去，说道：“这位仙师，高公子已在安悦客栈为诸位安排好了食宿。若您此处已无事，请移步安悦客栈吧。”

　　高晗有心了，虽说各门派都是为他家之事而来，但是这当口他就算想不到也不会有人怪他。

　　“多谢告之，不知这安悦客栈怎么走？”

　　“同福街与西门街交叉口便是。”

　　待温亦欢到达安悦客栈后，才发现几乎所有门派都在。众人正三三两两的坐在一起，似乎正在讨论白日里在高府看到的情景。温亦欢看了一圈，仍是未看见凌平与宁子夜。问过小二后，得知她的厢房在二楼，温亦欢准备上楼休息片刻。谁知刚踏上二楼台阶，迎面就碰到了沈忱。

　　沈忱正下楼，看到温亦欢后停下了脚步，寒着脸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温亦欢看也未看她，一个侧身就想上楼。沈忱一抬手，一柄未出鞘的长剑抵上了她的胸口。

　　温亦欢似乎早料到了她会发难，飞快伸手在剑柄上轻轻一弹，沈忱的佩剑嗡地一声差点飞出去。

　　“温亦欢，镇邪峰之耻我没有忘记。你最好不要再出现在我眼前。”沈忱握紧佩剑，低声说道，明明已是咬牙切齿，一张俏脸却仍带着甜美无比的表情。镇邪峰围猎后，沈忱每每思及当时被温亦鸢指着鼻子冷嘲热讽的场景便气难平。

　　温亦欢微微一笑，上下打量了一眼沈忱，只觉这人真是不可理喻。明明是她害得自己差点命丧镇邪峰，过后一句道歉也无，却对二师姐的斥责耿耿于怀。

　　“我现在已经出现在你眼前了，你待如何？”温亦欢气定神闲，嘴角噙笑，说道：“镇邪峰之耻你是不该忘，用暗器偷袭下三路实在卑劣不堪，怕是也有违凌霄宫师训吧？沈姑娘最好牢牢紧记，别再犯了。劳驾，借过。”温亦欢故意歪曲了沈忱的话，说完后一刻也未停顿，拨开了沈忱几步跃上了台阶。

　　沈忱再次被气得双目喷火，一双手捏得佩剑嘎吱作响。客栈内都是修仙者，耳力皆是不凡。虽温沈二人已把音量压得极低，所有人仍是听得一清二楚。众人看了一眼仍是站在台阶上脸色忽红忽白的沈忱，暗暗心惊。凌霄宫怎么说也是四派之首，沈忱也是亲传大弟子。这梨花山庄的温亦欢竟说得罪就得罪，毫不留情面。可转念一想，听这二人对话似乎另有隐情，莫非那日在青岚山围猎，温亦欢掉入妖兽洞底并非偶然？

　　凌平刚从义庄回来，正巧看到温沈二人争锋相对的一幕，不由暗暗好笑。温亦欢到底是从小跟着她那几位师兄长大的，这吵起架来活脱脱就是一个女版温亦桑。

　　温亦欢的厢房在二楼楼梯口，厢房宽敞整洁，软褥上还留有淡淡的檀木熏香。温亦欢洗了把脸，解下发带后就歪倒在了床铺上。她皱眉想着白日里在高府的所见，总觉得有什么细节被自己忽略了，却说不上来是什么。苦思冥想间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再醒来时已近亥时，天色已黑。

　　一阵饿意袭来，温亦欢挫败地揉了揉脸，办正事毫无头绪，倒是能吃能睡。她起身倒了杯水，坐在桌边皱眉苦思。自白日里从高府回来后，那股怪异的感觉始终不散，却怎么也找不到源头。她几口喝完了杯中水，起身收拾了一下，准备出门看看凌平道长回来了没有。

　　正准备下楼，迎面碰上了正提着长袍下摆上楼的高晗。见是温亦欢，高晗一礼，关切道：“夜已深，温姑娘可是要出门？”虽是已拜入青岚山派门下，但高晗出身清贵文臣之家。身上丝毫看不出修仙之人的飘然洒脱，倒更像是一位文人清客。

　　温亦欢看着高晗，忽然大悟。终于明白了那股怪异之感从何而来。

　　白日里，她曾在高府被烧毁的渊文阁里发现了一本被烧毁一半的记录册。

　　内容不多，此刻她也还记得。

　　林员外。

　　陈府三公子。

　　周学正。

　　李府三老爷。

　　顾广麟。

　　顾广麟……

　　像高家这般崇文的人家，祖辈又曾出过一位极有名的文臣。家风定是清明，上下众人也肯定恪守家规。能供职于渊文阁的，虽说是下人，定也识文断字。断不可能在记录册上直接便写来访者名讳。记录者多会在记录册上写上来访者的官职与姓氏，若没有官职，便写其府邸姓氏。难道这位顾广麟是位白身？

　　见温亦欢神色严肃地看着自己半响不说话，高晗茫然无措地理了理自己仪容，方才在灵堂跪得久了，难道此刻仍是衣衫不整？自己出来时明明记得有重新穿戴过……

　　“高公子。”温亦欢迟疑片刻，还是决定问问高晗，“你可知，平常出入你家渊文阁的，都是些什么人吗？你可听说过一位叫顾广麟的？”

　　高晗眉头一跳，不由提高了音量，“顾广麟？你说的顾广麟可是顾小王爷？顾小王爷有来过我家的渊文阁？”提起顾广麟，高晗也是觉得匪夷所思。顾广麟的封地距燕南十万八千里，与高家也无私交，怎会来自家渊文阁？

　　“顾小王爷是谁？”

　　“温姑娘你不知道吗？半年前，小王爷的王府遭受了不明邪祟侵扰。还曾求救于四大派，我记得梨花山庄也去了呀。不过这顾小王爷为何会来我家渊文阁？我家与他并无私交。”

　　“顾广麟就是灵州小王爷的名讳？！”温亦欢大惊，不由也提高了音量。

　　“正是。”

　　此刻温亦欢脑中千万道思绪翻腾，灵州小王爷，双圣子，高家……

　　一个不可能却可怕至极的念头浮上脑海，温亦欢的脸上已无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