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笺》简尘

8、第七章

　　一曲弹毕，白衣公子却是不语。紫妩倒也不催他，由得他去走神儿。半晌，那白衣公子方回了神，抱拳笑说道：“倒是在下失礼了，万望莫唐突了佳人才是。”
　　“君公子说笑了。倒是不知这一曲可是勾起了公子什么心事？若是方便，倒是可以跟紫妩说说，事情憋闷在心里总是不好。”紫妩笑言。
　　“只是听紫妩姑娘这一曲无限哀怨，在下听闻，紫妩姑娘可是觅得良人，虽是身在这勾栏院中，可自出阁那日起便被这城里的公子拦下了其他的客人。说起来倒是美事一桩，怎的这般伤怀，这才不免好奇。本不该探听这些，还希望紫妩姑娘莫怪才是。”

　　听见这话，紫妩执壶的手顿了一顿，随即笑逐颜开，说道：“不想君公子也知道了，传得也忒快，怕过些日子京里也能知道了。”说完，紫妩径自走向窗户，竟是下了窗，挂了帘儿，开门向在外面候着的小丫头低声吩咐了几句，这才回到屋子里。
　　走到桌子旁边，手里把玩着一个玉扳指，若有所思，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才开口说到：“这人人都说鱼玄机不堪，我却道那才是性情女子，若非是如此，怎会说出这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的话来。人人都道文姜荒唐，可这世上有几人能像她一样是活给自个儿的？可见啊，这人人都说的话也就未必见真。”

　　“哦，这话说来，紫妩姑娘竟是委屈了？”
　　“呵，委屈倒说不上，不过是些个感慨，我这么一说，您也就这么一听，出了这门，
　　您还是翩翩佳公子，我也还是这风月楼的花魁，我也不会因为跟您这么一场交情就成了淑女不是？这做人呐，还是安分些好，自个儿也不会太痛苦。”要说这紫妩也不过二八年华，这一番感触不过是看得多了，听得多了，那凌烨将宛雪的故事说给了自个儿，且不论凌烨有没有别的心思，她是真真的断了所有的念想，红袖添香的销魂就在于这份子暧昧。虽说跟了凌烨也有些日子了，可有几个能相信，自个儿还是个处子之身呢。

　　“紫妩姑娘就没想着销了籍，找个好人家？”
　　“君公子，您这是拿我开玩笑了。咱们这个身份，好人家里谁要呢？就是他们敢要，咱们还不敢进呢。在这风月楼里，哪个不把我当个宝贝似的哄着，可若是进了那大户人家的门，怕是逢人都要矮三分吧。”紫妩微微一笑，说到。轻轻起身，掀开香炉儿，加了些香，回转到君公子身边。

　　“紫妩矛盾了，方才还在说要活给自个儿，这会子怎的在乎起别人来了？”君公子问到。
　　“我也只是艳羡罢了，还真能那般洒脱了？”
　　“兴许那凌少爷将来迎了你进门，万般宠爱，别人怎么看有什么要紧？”
　　“呵，君公子，今儿我能在风月楼里有这个身价儿，不是因为我多漂亮，也不是因为我那些个琴棋书画有多出众，只是因为我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什么时候什么事情做几分。眼力劲儿比别人好些罢了。一个男人，镇日来我这里只是聊天，听曲儿的，能有多宠爱？何况，这凌少爷娶得不是别人，可是慕府的三小姐，虽说慕府说不是招婿，却也差不了多少，且不说凌少爷他有没有这份儿心，但是这一条，就足够阻止我做那劳什子打算了。”紫妩听着，心里大概有了几分猜测，眼前这人多半儿是来探底子的。话匣子没开多久全在这上面转悠了。

　　“那，姑娘你就甘心？”
　　“我承认凌烨对人的那份儿仔细，他的聪明还有那份儿霸气，姑娘家不动心也难。可这世上也没有动心就一定要厮守的理儿不是？守着我自个儿的本分，兴许还能在他心里留下个影儿，可若是忘了这个分寸，怕是什么都没了。更何况，以我看来，凌烨对那三小姐未必就是无情，多半儿是对慕家的抗拒才到我这儿来的。那慕老爷精明的和什么似的，还能瞒得过他去？若不是知道我守着本分，以慕家的势力，把我一个小小的紫妩弄到别的地方去还是什么难事儿不成？”紫妩依旧微笑，看在那君少爷眼里有着说不出的一份儿坦然。

　　“哈，紫妩果真是妙人儿。今儿的这番话君某记下了，醍醐灌顶啊。回头写下来，让人裱起来，挂在家里时时看着，提醒提醒自个儿也是好的。”
　　“呸，这些个粗言俗语的搁在您身上平添件风流韵事，回头闹出笑话来，我岂不是难堪？您还是行行好，给咱们留个路子不是？这话都白了，您让我上哪儿端份子去？”
　　“那我就挑些不那么明白的，回头我叫人给你送过来。咱们时时都记着，文姜只能拿来艳羡，世事嘛，还是薛涛的审时度势才是正经，那十离诗虽是委屈了些，可到底是值得的。想来，紫妩该是赞同我的吧。”
　　紫妩当下一愣，竟是怔住。这话，是警示不成？可那人和颜悦色的倒像是朋友聊天一般，这会她竟是摸不准了。
　　“今儿就不打扰紫妩姑娘了，在下告辞了。”
　　紫妩笑了笑，起身送了君公子，行至门前，只听君公子问到：“紫妩也是想要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吧。”没等紫妩回答，这君公子便迈步离开了风月楼。

　　慕幻毓手里拎着一包栗子凉糕从四海阁的后门进了园子，本想着是吓吓慕煌宇的，可人还没到窗前，就听见屋子里有别人在，再仔细一听，竟是凌烨。慕幻毓不由得放轻了声音，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的由着屋里两人的对话飘到耳朵里，偏还安慰着自个儿不是自己要听的。

　　您道这慕幻毓打的是什么主意，怎么就偏要嫁给凌烨不可了。自打她女扮男装的也在生意场上滚打开始，她别谁都清楚，人心哪有个恒长的，小时候的事儿又哪能做得了准的？再听到凌烨在风月楼里那番浑话，说自己一点儿没往心里去，任谁也没法儿信。毕竟那个曾把她背在背上，抱在怀里任自个儿折腾的人跟这个随便就给自己抹了黑的人之间的差别也忒大了些。她不爱随便儿就放弃什么，这些年她知道，想要的东西，你只有伸手去拿才能得到，指着谁送到自个儿手里去？就是有，那多半儿也是剩下的，她慕幻毓还不要呢。凌烨越是抗拒，她就越想去试试，给自个儿一个机会，选择的权利向来都是在她手里的，这次，也是一样的。所以她跟慕煌宇，跟身边的丫头们没多说些什么，既然他们认准了是自个儿死心眼儿，那就让他们以为去好了，给自己加筹码的事儿，何乐不为呢？她知道凌烨心里有疙瘩，可是在哪儿，怎么解，她就没有把握了。所以她才给自己一个期限，也算是安慰自个儿，就算是嫁给凌烨日子难挨，也是有个头的。到时候，也是自己不要的。

　　“怎么？这么个玉戳子和鼻烟壶就能把你那天的话给抹平喽？凌烨，你小子摸着良心说话，就算是我爹他怎么利用你，和小幻有什么相干？你没得污了她的清誉，这话传出去还了得？再者说了，小幻哪里配不上你了？值得你这么不情不愿的，不情愿当初就别提亲！”慕煌宇一副火爆脾气，这几天想起那点子事儿火气就不打一处来，四海阁上上下下都提心吊胆，谁知道几时就轮到自个儿做炮灰了。
　　“煌宇，”听见凌烨这样无奈的口气，慕煌宇心中的火气竟是憋闷得不知该往哪里发，只听见凌烨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气急了，也知道那日的话是我没分寸了。今儿也是诚心诚意的来跟你陪个不是，也没指望着你就能消了火，我只一句，小幻我是会好好待她的，可，这做人做事都有个分寸不是？”

　　“哦？这么说倒是我没分寸了？”
　　“慕少爷您一口一个婊子的分寸倒是罕见得很。”这话让慕煌宇怔住了，这些天他只顾着生气，却从来没想过凌烨那日究竟为了什么说出那么难堪的话来，倒不是他慕煌宇对那些个青楼女子有什么尊重，只是，凌烨的娘如果没记错的话应该也是个窑姐儿。记得当初慕老爷要娶凌氏的时候特特派了人查了一番，这个身份着实让慕老爷犹豫了犹豫，可到底那凌氏已是被买到园子里，何况那时候还有了身孕，便对府中上下瞒下了，对外说是无父无母，被拐子拐来的。可瞒得了别人，瞒不了自己人，凌烨和慕家兄弟总是知道的。慕幻毓自然也是知道一二的，听见凌烨这番话，知晓了原因，心头的那点子不痛快到底是少了些。不由得想起凌烨第一次知道自个儿身世时候的样子，冷冷的不说话，好似跟他不相干似的。等大伙儿都散了，凌烨独自回了园子里，呆呆在池塘边儿做了一宿，第二日便和个正常人儿没什么两样了，倒是跟了他一路的自个儿闹了病。

　　看着慕煌宇不说话，凌烨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悠悠说到：“小幻的身世你也是知道的吧。”

　　听到凌烨这样问到，慕煌宇愣在一边儿，慕幻毓站在窗外，她觉得自己该走了，下面儿的话不是她想听的，可脚就像是扎了根儿一般，半步都动不得。

　　“你，知道？”慕煌宇轻轻问着。
　　“呵，这些年在京里面儿混着，哪个王爷府里有点子什么动静总是清楚的，何况是那大院儿呢。”凌烨顿了顿，“早年我就奇怪，这慕二老爷是什么人物，说跟老爷两个兄弟情深，可府里竟是一个物件儿都没有留下。哪成想，根本就没有这号子人。后来跟听到的事儿混在一起这才明白，原来压根儿就没有二老爷这号人，有的怕是个慕小姐，说起来，你和小幻竟该是姑表亲。”

　　轰的一声，慕幻毓只觉得自己脑子炸开了一般。这些个猜测不是没有过的，可总觉得太离谱了些，慢慢儿的便放下了。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这一出，凌烨下面儿的话让慕幻毓只觉得这一天实在是精彩至极。

　　“煌宇，今儿是做兄弟的问你一句，你敢说，你对小幻没有别的心思？”
　　“你在浑说什么！”慕煌宇激动的喊叫着，可这情绪也忒不寻常。
　　“煌宇，这么些年了，你还是没长进，这心一虚就喊的毛病是要改一改的。今儿这么问，你早先明白也好，糊涂也罢，我说了，这是兄弟问你，既是知道的，怎么就不给自己争取呢？小幻跟了我，不会幸福的。”凌烨说着。

　　“哈，在你面前我终是藏不住半分，连天煜都没察觉的心思，竟让你给瞧出来了。可，你干嘛要点破呢？”慕煌宇颇有些丧气的说着，“不争取？你怎么就知道我没争取过？小幻对你的心思，你也是明白的吧。这样的话跟着我就能幸福了？再者说，你小子这时候说这话打的什么主意？亲都提了，日子也都定了，想反悔不成？”

　　“小幻对我未必就是喜欢，我瞧着是不服气多些，怕是前些日子里的那些个事情多少传到她耳朵里了。这丫头，到底还是小时候的性子，要强着呢。”凌烨笑说着。
　　“那你对小幻一点儿都不动心？”
　　“我自然是喜欢小幻的，可，跟男女之间的喜欢到底是差着些的。”
　　“哼，我看你多半儿是不愿意让我爹拴住了吧。如果小幻跟慕家没有关系，你还会这么拧着？多少人巴巴儿看着的福分偏你不知道贵重。”
　　“多少也有吧。今儿给我个准信儿，若是你还想要小幻，我自有办法，可若是你放弃了，他日我和小幻有什么，你今儿个放弃的东西，可没有再拿回去的理儿了。”凌烨喝了口茶，缓缓说着。
　　“我才懒得管你劳什子的破烂理由，总之一句话，你要是敢欺负小幻，我这个做哥哥的定不轻饶。”慕煌宇说道。

　　“这刚进门子就听见哥哥你在这儿放狠话，看给大伯听见了不教训你。”慕幻毓拎着凉糕掀了帘子进了屋。慕煌宇跟凌烨两人心里都是一惊，却没压了下去。
　　“几时来的？这冯掌柜也忒没规矩，你来了，怎么也不见他说一声。”慕煌宇皱着眉头问到。
　　“跟冯掌柜没干系，是我从后院儿溜进来的，本来想给你个惊喜，谁想还没进门就听见你在这儿放狠话了，什么事儿让你这么大肝火，回头让你房里的杏儿给你弄点儿败火的汤喝喝才是正经。”慕幻毓笑说着，脸上的表情找不到一丝儿的不对劲，这慕煌宇才放了心，不管是小幻的身世还是自个儿的心思，哪一个都不该是她知道的。凌烨却只是眯着眼瞧，却没说什么。

　　“小幻手里拎的是栗子凉糕吧，老远就能闻着香味儿了。”凌烨开了口，却是别的话，慕幻毓心里这才放下心来，方才被凌烨瞧得差点儿漏了馅儿。
　　“可不是嘛，从红檀寺回来我就打发白义他们回府了，身边儿跟着那些个人怪不自在的。四处逛了逛，还得了这个笔洗，我说来跟哥哥这儿显摆显摆，回头跟你们一起回府里，省得我娘说我没样子。”
　　“可巧了，我也是打聚缘阁那儿过来，头先刘掌柜还说起你得了个笔洗，我还说等过了晚饭，跟煌宇去你那儿瞧瞧呢，你到自个儿过来了。”
　　“哦？烨哥今儿也去了，得了什么东西？快让我瞧瞧。”

　　等三个人都新鲜完了，便吩咐了冯掌柜，收拾了东西一同回府去了。府里人看到这三小姐是跟大少爷，舅少爷一起回来，三个人脸上还都带着喜气儿，这才放了心。

　　晚饭过了，慕幻毓拎了个食盒儿，里面儿装了鹌鹑淡菜汤往慕煌宇屋里走去。迎面儿的就碰上了凌烨。
　　“这会子了，仔细着凉。”凌烨结果慕幻毓手里的食盒儿，便跟慕幻毓一路去了玉篱园。两人一路上也没什么言语，就这么一前一后的走着。快到了玉篱园的时候，凌烨问了句：“今儿的话你是都听见了吧。”慕幻毓心下一惊，手里的抓着灯笼的手柄抖了一下，抬头看了看凌烨，却没见凌烨回头。“我知道你是都听见的。我不知道这二年你都经了什么事儿，竟是这么严丝合缝的过日子，连煌宇都看不出来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哈，想不到在烨哥面前我还跟个透明人似的，我再怎么掩着，烨哥不也是一眼就看出来了？”慕幻毓说着，那之前的样子竟是全没了，凌厉得很。
　　“小幻，你既是什么都知道的，何苦来着？”凌烨问着。
　　“烨哥，你喜欢我么？”
　　“自然是喜欢的，可是……”
　　“可是还没有很喜欢，是么？”见凌烨没回答，慕幻毓接着说到，“我也不是那死心眼儿的人，不会死乞白赖的，可，大伯他能让你接那紫妩回来？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风尘女子，若你不是娶我，还可能，可若是为了她而要舍了我，你这日子还能过么？”
　　凌烨顿了顿，继续向前走。
　　“这些烨哥自然是明白的。小幻今儿也就一句话，若是你真那么喜欢那个姑娘，怎不拼了一切也要在一起？回来做什么？笄礼上那根苗银并蒂莲发簪又是什么打量？烨哥心里比我明亮。”慕幻毓说完便不再多言，二人便进了慕煌宇的园子。

　　三人和气一团的喝了羹汤，逗了会子闷子，便各自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