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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兄弟阋墙 ...


  •   鲁僖公九年的夏末秋初,鲁国上至贵族官员的私下聚会,下至百姓街头巷尾的闲谈,无不议论着两件新闻:一是素有圣贤之誉的展季依靠弟弟盗跖的势力,重新被任命为鲁国执掌律法的士师,这本身就是一件可笑的荒唐事;二是鲁僖公的新宠文姬生下了一个儿子,正室姜夫人和她的儿子公子显开始受到冷落,以后必定会上演争夺太子的好戏。
      这些流言自然也传到了展季的耳中,他却一副听而不闻的模样,每天依旧在士师官署内办公至深夜。即使有人当面对他复任之事语带讥诮,他也只是笑笑并不反驳什么。
      这年冬天,由展季重新修订的《鲁律》二十四卷被他呈献给了鲁僖公。由于这部新律法限制了主人对奴隶的特权,因此遭到了大部分贵族大臣的反对。就连鲁僖公本人也在强打精神看完这部律法后,丢给展季一句“事关重大,容后再议”的话,敷衍了事。
      虽然早已料到这种结果,展季还是抑制不了内心的失望。走出宫门的时候,他看见君夫人的车辇停在白泥敷成的宫墙下,帘幕低垂,寂静无声,不由心头升起一股怅惘之意。宫中争斗之险并不亚于官场,他们两人各自在一方泥淖中浮沉,除却彼此慰藉的一点灵犀,竟然是什么倚靠都没有。
      紧了紧身上的衣衫遮住寒风,展季登上了牛车准备回士师官署。一路走,一路就看见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来,衬得被牛车马匹碾得一片泥泞的道路越发幽黑。雪再下一会,就连牲口和行人的脚步都无法将它们抹去,白色的雪片就渐渐在道路上堆积,仿佛铺上了一层珍贵的盐粒。
      “请问是季子么?”牛车忽然停了下来,展季听到一个声音,客气,却又似乎比雪花还要冰冷。他掀开车帘,看见站在牛车前的人赫然是同僚的大司寇,连忙下车来见礼。
      “季子不必客气,下官此番是来求季子救命的。”大司寇的语气很奇怪,似乎并不是恳求,而是讥刺。
      “展季不明白大人的意思……”展季话未说完,大司寇已毫不客气地转身走开,“季子来看看就明白了。”
      展季没再追问,只是跟着大司寇一路踩着积雪,步行到隔壁街上的司寇官署内。才一踏入官署大门,展季就明显感到这里的气氛竟然比雪地里还要冰冷,每个人看向他的目光都极为复杂,似是恐惧又似是嫌憎。
      大司寇一直领着展季走到天井中,方指着门廊下一扇覆盖着白布的门板道:“那里躺着的是司寇狱的狱卒臼槐,季子不妨看一看。”
      展季不明就里,稳住脚步走到盛放尸体的门板前,伸手揭开了遮蔽的白布。
      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首先映入展季眼帘的是一张可怕的脸。那张脸原本是一副老实巴交的普通人模样,却被痛苦扭曲,被鲜血涂染,惊恐地张着被敲落了门牙的嘴,狰狞得如同巫师所戴的鬼面。而最让人惊怖的是他的胸腹,被人一刀划开,白花花的肠子流了出来,心肝处却是空空如也,空洞得让人想要呕吐。
      “每一个被盗跖杀死的狱卒,几乎都是这个样子——这是第六个。”大司寇冷冷地解释着,“本来我也不想惊动季子大人,不过令弟的做法,似乎要把我司寇官署的人赶尽杀绝。甚至有些狱卒吓得辞了差事,举家逃离曲阜城,却依然被人杀死在半道上。”
      “说是盗跖所为,有何证据?”展季压制着内心的惊怒,尽力平静地问。
      “如果我说这些尸体旁边一律写着杀人者盗跖的字样,想必季子是不肯相信的吧。”大司寇冷笑道,“不过被挖了心肝的这些狱卒,都曾经看守过被关押在这里的盗跖,这是不是太巧合了些呢?何况,季子还可以辨认一下这究竟是不是盗跖的字迹。”说完,大司寇招了招手,立时有人抬了一块石板来放在展季脚边。
      这是一块从街道上挖出来的铺路石板,边缘还沾满了泥土,可是石板上却清清楚楚地写着五个字:杀人者盗跖。字作血红,一看就是凶手用手指蘸着死者的血写下的,那指力是如此强劲,以至于坚硬的青石都被划出了凹槽,盛满了死者暗褐色的血迹。
      “这是盗跖的字迹么?”大司寇盯着展季蓦然苍白的脸色,咄咄逼人地追问。
      “是。”展季艰难地吐出这个字来,只觉脚下的地面一下子融化成了沼泽,让他几乎站立不稳。虽然用的是手指而非毛笔,但自小就看熟的字体欺骗不了他——这确实是展雄的字。
      “连杀六人,剖尸挖肝。”大司寇在一旁盯着展季的一举一动,故意问道,“请教士师大人,这种罪行该判怎样的死法?”
      “醢刑。”展季低低地吐出这种把人剁成肉酱的酷刑名称,颤抖着手指把白布重新盖回去,勉强朝大司寇拱手告辞,已顾不得围观众人森然的冷眼。
      经历过少年时殉葬的遭遇,展季一向以为不论面对什么,自己都可以处变不惊了,可是方才看到的景象却彻底打垮了他的意志,让他眼前一片模糊,几乎连路也看不清楚。好容易转过了街角,他再也走不动一步,刚想扶着墙壁歇息一下,颤抖的手指却根本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他蓦地跌坐在地上,将脸贴着冰冷的石墙,两行眼泪无声无息地滑落下来。

      鲁国的士师展季病倒了,而且病入膏肓,每一个医馆的大夫从他的房子里出来,都只是摇头而不发一言。
      在曲阜城内以乞讨为名打探动静的骞叟急匆匆地出了城,把这个消息带给了泰山大寨里的头领盗跖。
      “你拼了这把老骨头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么?”盗跖展雄踞坐在他的虎皮垫子上,用白眼仁望着站在下手的骞叟,“说不定这是他们为了捉拿我设下的圈套呢?我现在要是落在鲁国人手里,还不被他们抽筋剥皮?不去,我才不去冒这个险。”
      “头领说什么就是什么,小老儿告退。”骞叟并不多说什么,唯唯诺诺地退出了大厅。
      展雄挠了挠头,忽然觉得坐得极不舒服,扭过身换了个坐姿,却依然觉得哪里不对劲。他正心神不宁之际,偏偏那个老不死的骞叟在外面敲起他的破瓦盆唱起了歌: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求叹……”
      这首歌的意思,展雄虽然读书不如展季多,却也是知道的。它的意思大概是棠棣花的花萼花蒂紧紧相连,就像兄弟一样。兄弟就算有一个死在荒野洼地里,另一个也会不辞辛苦去寻找。而当兄弟像鹡鸰鸟在平原上落难一样时,另一个就会焦急地去帮助他,任何一个朋友也比不上这份兄弟之情……
      蓦地明白了骞叟唱的这首歌的意思,展雄总算找到了他坐卧不宁的根源。于是他靸上鞋子走到外面去,冲犹自卖力敲瓦盆的骞叟骂道:“老杂毛你别敲了,我不是聋子,已经听见啦。好好好,我这就去曲阜看我哥哥,就算是陷阱我也认了……”
      “头领,小老儿在曲阜城要了十几年的饭,知道季子确实是好人哪。他每次见到我,都叫我‘老人家’,把身上的钱送给我……”骞叟抹着眼泪说。
      “他是好人,我就不是好人了?”展雄佯装不悦道。
      “头领也是好人。”骞叟一时有些发愣,不知怎么表达才好,“你们兄弟都是好人,不过各自好得不同。头领救了小老儿的命,也救了好多奴隶的命,可是季子被称为‘淑问如皋陶’,夙夜为公,他朱笔下也不知救了多少蒙冤受屈之人哪……”
      “得了得了,我不听你罗嗦。”展雄笑骂,“我这就去收拾些珍贵药材看哥哥去,他那么点俸禄都不知怎么过日子。”
      展雄是个有决断的人,既然决定去给哥哥探病,连一刻也不肯耽误就上了路。从骞叟口中,他得知展季告病后就离开了士师官署,重新搬回他城外柳林旁的小茅屋里去。以最快的脚程,展雄骑马到达曲阜的时候已是傍晚。
      其时正是隆冬,田野里一片冰封雪盖,白茫茫地没有一丝生命的迹象,连苍白的夕阳也隐没在柳林后面。而那片茂密的柳树,则早就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如同一个个僵死的尸体伫立在天地之间。
      呸呸呸,怎么会想起了“僵硬的尸体”,这多不吉利啊。展雄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去除晦气,心里却着实有些担心起展季的情况。这个哥哥一向家无余财,光是看这间用树枝茅草勉强盖起来的房子,就知道他有多寒酸了。
      心里也说不清楚是怎样的感觉,展雄只是忽然觉得当哥哥近在咫尺时,他又极力想要逃避与他碰面。放缓脚步,一直蹩到那间孤零零的茅屋门外,展雄才惊觉自己不知不觉用上了踏雪无痕的功夫。
      一阵狂风吹来,几乎要将这座茅屋连根拔起,甚至可以听得见抹在外墙的泥土断裂的声音。可是自始至终,屋里没有任何动静,甚至没有一丝热气。展雄侧耳在门口听了半晌,分辨出里面只有一个人微弱的呼吸声,方才大着胆子推开了虚掩的房门。
      迎面而来的是一阵药味,火盆里木炭快要烧尽了,微弱的红光映照出屋子里的大体轮廓,却根本焐不暖这四壁透风的陋居。展雄小心翼翼地走到床边,凭直觉断定床上躺着的正是哥哥展季,而周围也没有伏兵。
      “哥哥……”他试探着唤了一句,却没有人回答。于是展雄掏出怀里的火石,转身过去点燃了书案上的油灯。
      皱皱眉头对那盏油灯黄豆大小的光线表示不满,展雄举着灯走回床边,却猛地对上展季睁得大大的眼睛,不由哎呀一声:“哥哥,你吓死我了。”
      “你才吓死我了。”展季淡淡地回答,似乎对展雄的到来既不惊喜,也不厌恶。
      “听说你病了,我来看看你。”展雄似乎被哥哥冷淡的口气弄得有些泄气,便将肩上的褡裢放在桌子上,闷闷地道,“我给你带了些药材,你好好养病。”
      展季轻轻地嗯了一声,没有说什么。展雄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便厚着脸皮走上来,自作主张地摸了摸展季的额头。不仅不烫,反倒冷得像块冰。于是展雄又捏了捏展季的被子,发现又薄又硬,而被子里面的身体还在微微地发着抖。
      “哥哥,你很冷么?”展雄问,“木炭在哪里,我帮你再烧盆火。”
      “不用了,你陪我说说话就好。”展季轻轻地呼了一口气,透过油灯微弱的光看着床前的弟弟。他的大部分身体隐没在黑暗中,但四分之三的脸还凸现在光线里,染着淡淡的黄晕。他的鼻子很直,嘴唇也很薄,下颏上留着他喜欢的短短的髭须,看上去就是一个英俊威武的男子汉。谁会相信,他做出了那样残害无辜的事情?
      “哥哥,你有话就问吧。”展雄不喜欢这种被人观察的感觉,仿佛被一把刀不痛不痒地在头顶不断撩过,他宁肯对方痛痛快快地给他一刀。
      “司寇官署里的狱卒,都是你杀的?”展季看着弟弟的眼睛,每一个字都费了极大的力气。
      “果然是为了这个事情。”展雄蓦地冷笑起来,仿佛展季的这句话刺中了他的心,让他几乎要抑制不住地发作起来,“不错,他们都是我亲手杀的,一共六个人,全都挖了心肝。哥哥,我既然在尸体旁都留了名号,你又何必明知故问?”
      “果然是你……”展季只觉展雄这种嚣张恣肆的态度不啻于把一块大石头重重地砸在他的胸上,让他几乎连呼吸都无法为继,于是他只是急促地咳嗽着,不再说下去。
      展雄站在一旁,不知道展季的模样究竟是不是伪装。然而屋内的药味却似乎越来越浓,当他意识到这不是药味是迷香时,他已经咕咚倒在了地上。
      掀开身上的薄被,展季从床上撑了起来。他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卷麻绳,走过来扳过展雄被迷药熏得无力的身子,仔仔细细地将他捆绑起来。
      “哥哥,你装病就是为了抓我么?这次姬申又许给你什么好处?”展雄死也想不到一向方正的展季会使出这样阴险的手段,他的眼睛里燃烧着火焰,紧紧盯着展季的每一个动作,又是愤怒又是伤心,“你的同伙呢,叫他们出来吧!”
      不论展雄怎样诘问嘲讽,展季都始终不发一言。直到将展雄绑得结结实实,他才站起身,想将展雄抱起来。然而他试了几次都无法将展雄魁伟的身躯抱离地面,只好拽着绳头,将展雄横拖竖曳地拉出门去。
      深夜的寒风凌厉得如同冰刀,一刀刀地割在兄弟二人的脸上身上。他们互相看不见对方的脸,只能感觉得到身下的积雪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不大,却让人牙根发酸般地心悸。
      展季拖得累了,就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息。而仰躺在雪地上的展雄则始终无声地咧着嘴,似乎他伤心到尽头的大笑已被冻死在脸上,就连眼角的泪滴也被冻成了冰珠,在磕磕绊绊的拖行中滚落在冻雪里。
      很显然,展季的目的地是屋后那片空旷的柳树林,然而平时轻松到达的地方在这风雪之夜却仿佛远不可及。等他终于深一脚浅一脚地将展雄拖进林子里,他便虚脱般靠着一棵光秃秃的柳树倒了下去,病骨支离的身体就像一堆树木折断的干枯枝条。就在展雄以为他晕过去的时候,展季却又爬起来,死命拽过绳头,将展雄结结实实地绑在了一棵粗大的柳树上。
      展雄始终冷眼旁观着哥哥的行为,似乎有恃无恐地看着他能做出什么事情。就在他以一种挑衅的眼神对应展季剧烈的咳嗽时,身上的剧痛唤回了他对自己处境的意识——展季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条马鞭,重重地抽在展雄的身上,直把他的棉袍也撕开一道口子,肌肤上也爆起皮开肉绽的灼痛。
      展雄没有出声,只是瞪大眼睛看着展季,似乎不能相信从小就平和得有些淡漠的哥哥会用鞭子抽打自己。而展季也没有看他一眼,只是积蓄着力气将鞭子接二连三地抽在展雄身上,一共六鞭,鞭鞭见血。
      “这六鞭,是为了让你记住被你残杀的六个人。”展季扔下鞭子,喘着气对木头人一般的展雄道。
      “不用你提醒,那六个人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展雄冷笑着回答。
      “住嘴,先听我说!”展季难得地大声呵斥着,眼角却已是一片水气,“你从小就有主意,何尝听我完完整整地说过一席话?非逼得我今日将你绑起来再堵上你的嘴,你才肯老老实实听我说完话么?”
      “好,你先说。”被绑在树干上的人想要点头,却因为迷药的作用无法动作。
      “父亲临终前嘱咐我好好照顾你,我始终记着他的话,宁可自己挨饿受累,也绝不愿委屈你一丝一毫。你少年时喜欢舞枪弄棒,惹是生非,甚至自作主张跑到庄公面前献艺,惹下殉葬的祸事,我都从未责备过你,因为我知道你的本性纯良,任侠仗义,是一个正直之人。哪怕后来你落草为寇,大逆不道,我也知道你是劫富济贫,是为了解救天下受苦的平民和奴隶,不仅不以你为耻,反倒对你的胸襟和勇气暗中钦佩,否则何必把乐土送到你的身边?可是我没有料到,你的勇敢会变成暴戾,你的果断会变成狠绝,你变成了一个杀人的恶魔!你说,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终于允许我说话了么?”展雄哈哈一笑,然而那笑声在夹杂着雪花的寒风中显得有些微弱,“我知道现在外面传言我每天都要炒人心肝下酒,可我根本懒得辩解。这个世上,有些人就是卑劣得如同猪狗,杀了他们是为天下除害!做好人的救星,做坏人的死敌,这就是我盗跖的理想,永不改变!”
      “可那些被你杀死的都是普通百姓,他们又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名?”展季怒道。
      “他们?他们算什么普通百姓,他们是隐藏在人群里的恶魔!”展雄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堪回首的事情,情不自禁地开始在层层绳索间挣扎起来,“我为了救你,被臧文仲关进了司寇监狱。我那时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因此严刑拷打对我来说,早已是意料之事。只是我没有想到,那些狱卒,那些狱卒……他们的心地竟然会如此卑劣!他们六个人,大概很是乐见我这个强盗头子落在他们手里,轮番地戏弄我,侮辱我……他们对着我撒尿,在我的饭碗里放狗屎,还逼我……”
      “别说了,你别说了!”展季忽然失控地喊出声来,眼泪潸然而下。那些监狱里的龌龊事情,他光是听一听都无法忍受,弟弟从小就是那么心高气傲的人,他又是怎么熬过来的!
      “你现在来求我不要说,可是我用自己换来了你的官职,我受罪的时候你在哪里?在衙门里摆你的士师威风吗?”展雄明知道这句话太过伤人,却忍不住要说出来刺痛对方,“如果不是在姜莼的帮助下救了我出去,我想我被处死之前就会活生生地在监狱里被逼疯了!那些狱卒,别看他们在外面都是一副老实憨厚的老百姓模样,可他们一旦作起恶来,比我这个强盗还要狠毒万倍!我就是要挖出他们的心肝,看看在每一个所谓普通人的心里,究竟隐藏着怎样的邪魔!”
      “够了!如果你是想要让我愧疚让我难过的话,你已经达到了目的。”展季踉跄了一下,被冰雪冻得麻木的双脚几乎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可是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报复呢?被野兽咬过的人就一定要变成野兽吗?每个人的心里都隐藏着一个恶魔,可是大多数人都用理智和慈悲在压制着它,国家也用律法束缚着它,用礼仪引导着它,并非赶尽杀绝才能将它消灭!我看你也是被杀戮的快感引诱出了心底的恶魔,才选择了这样残酷的报复手段!我今日将你绑在这里受这天地的搓磨,就是为了灭一灭你被仇恨点燃的威风杀气!”
      “哼,不要说什么天地,天地都是你们这些怯懦者逃避的借口!”展雄不屑地道,“姜莼告诉我说,你所做的一切是为了废除鲁国的人牲殉葬陋习,好吧,或许在那个浅薄的女人眼中,你是多么地高尚伟大啊,可是在我看来,你这个所谓的理想又算得了什么?你以为奴隶们只要摆脱了做人牲的可能性,他们的生活就会得到改善吗,天下的罪恶和不平之事就会减少吗?你敢不敢像我一样大声对天下说:奴隶也是人,我要让所有的奴隶都变成自由的人!”
      “不,有些事情改变起来,不是一朝一夕就可能成功。”面对展雄一贯自以为是的强势,展季平静的话语则显得虚弱,“每个人都只能做得到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江湖里需要你这样的侠士,庙堂里却需要我的努力。你不知道,就算为了这一点你眼里微不足道的事情,也要耗费无数的心力……”
      和以前一样,展雄并没有在意展季在说着什么,他只是陶醉在自己滔滔不绝的雄辩中:“诸侯里只有鲁国、秦国和宋国寥寥几个国家还保留着人牲,而且不断遭到人们的反对,连鲁国上卿臧文仲,也对这种礼制不满吧。哥哥,你不过是挑拣了一项最容易的事情来标榜自己,就像你那‘坐怀不乱’的君子名声一样,明眼人都知道若不是你自己宣扬出去,谁又会知道你半夜里搂着女人睡觉的事情?”
      “坐怀不乱,呵呵,坐怀不乱……”展季蓦地笑了起来,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原来即使在知晓了一切之后,弟弟依旧是这样看待自己的。展季只觉展雄的每一句话都如同一把刀子,一下又一下地插进他的心里,让他蓦地一口血涌上来,尽数吐在掩口的衣袖上。
      “哈哈哈哈,被我说中了吧。展季你看清楚自己,你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以前我只是看你喜欢扮演圣贤的形象,不想揭穿你罢了,你就真以为我被你一贯的惺惺作态迷惑了么?”展雄得意地笑起来,不遗余力地将话语化为利剑,刺向面前已不再招架的人。
      北风不断吹来,摔打着柳树林里干枯的枝条,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展季死一般地站在雪地里,双肩和肩头上堆积着厚厚的雪片,就连眉毛上都挂满了雪花。然而他只是定定地盯着被绑在树干上的展雄,只觉满心都是绝望。
      “头领,头领你在吗?”远远地,有人大声呼唤着,想必是在茅屋中寻不到人迹,便冒着风雪出外寻找。
      展雄的眼睛亮了,来时他惦记哥哥的病情,把手下的护卫远远抛在身后,直到这时他们才赶到。于是他大声地呼哨了一声,仿佛高天上雄鹰的长啸,即使再大的风雪也不能淹没。
      “头领在那里!”远处的几个人顿时兴奋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就往柳林方向跑来。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无数的火把忽然在茅屋四周亮起,呛啷出鞘的刀剑声中,伴随着数声惊叫,那几个人影慌忙抽出随身的兵刃,迎向仿佛从地底下钻出的伏兵。然而长途跋涉后困倦的旅人终究敌不过早已蓄势待发的精锐,他们拼尽全力想要冲出重围,却被毫不留情的阻击逼回杀戮的包围圈中。
      “二喜、乐土、老羊头!”展雄的眼睛里几乎要迸出血来,他死命地喊着手下的名字,疯了一般挣动着身体,丝毫不顾本已凝结的鞭伤重新绽裂,鲜血汩汩而下。
      展季惊呆了,他方才心情太过激荡,竟然没有发现不知不觉中包围而来的大队人马。等他终于看清从士兵队列后走出来的臧文仲时,展季才明白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已被这老谋深算的上卿监视了起来。而臧文仲之所以会亲自出马擒拿展雄,实在是因为展雄的势力非同小可,不仅让无数诸侯闻风丧胆,也不断侵犯到了鲁国的权威。
      “哥哥,原来你骗我来,是为了杀我的。”眼睁睁地看着手下的兄弟在官兵的围攻中左支右绌,频频负伤,直到再也站不起来,展雄忽然放声大笑,“我果然有个好哥哥啊!”
      此时展季已无暇向他解释,只是快步走到臧文仲面前去,开门见山地道:“臧上卿,你想杀了展雄?”
      “此等悍匪,自然要当场格杀。难道士师大人还想留着亲自审讯,让鲁国上下见识你大义灭亲的壮举吗?”第一次看到展季一向冷静傲然的脸上露出失措的表情,臧文仲得意地笑道。
      “季子!”一个满身是血的人忽然朝展季扑了过来,瞬间被卫兵们重新砍倒在地上,然而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努力仰着失血的面孔大声喊道,“季子,头领是真的担心你,才来看你的啊。你怎么能这样狠心,他可是你的亲弟弟呀!”
      是乐土。展季认出了这个倒在地上,全身糊满了血污和雪泥的人,只觉得心里陡然冷得缩成了一团。原来就连这个和自己相处了多年的乐土,也如此揣测自己的居心!
      “别忘了,你是鲁国的士师。”臧文仲看出了展季眼中的交织的煎熬,不失时机地提醒道。
      “我可以不做士师,但我不能不做他的兄长。”展季挡在臧文仲身前,冻得僵硬的脸上唯有一双眼睛透着波动的痛苦,“我此番以兄弟之情诱他前来,便只能以兄长的身份对待他。他杀了人,我心中恼恨,打他骂他望他改过自新,却绝不会用亲情作为陷阱诱捕他,扼杀他心中最后的一点温情。”
      “展季,难道你想要包庇罪犯?”臧文仲怒道,“你不怕我一声令下,将你连同盗跖一并格杀?”
      “一边是职责一边是亲人,展季左思右想,找不到两全之法。”展季苦笑道,“不过既然是我将他引来,也只能是我把他送走。所有的罪状,我一人承担便是。”
      “好!”臧文仲目光一凛,咬牙朝身后发出冲锋的手势,顷刻间将展季陷入士兵的包围之中,其余士兵则冲向展雄被绑之处,争着要第一个砍下大盗的头立下首功。
      心中早已猜测到臧文仲的意图,展季蓦地如同一尾跃出水面的鱼,高高从百余人的包围中纵起,手中长鞭一甩,已将刺向展雄的兵刃卷在一处,四散抛开。然而这种孤注一掷的打法让他背后空门大开,虽然保住了展雄的安全,展季的后背却同时被两三根长戈撩过,鲜血顿时染红了被划破的棉袄。
      “展季,你是赢不了的!”臧文仲见展季被重兵围困之下血湿重衣,却依然不肯放弃救护展雄,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然而就在下一瞬间,原本一直指挥若定的鲁国上卿忽然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指着展季身后大叫道,“快拦住他!”
      “啊啊啊啊!”与此同时,在经过一阵摄魂夺魄的挣扎后,凄厉漫长的嘶喊从不远处的柳树林里响起,仿佛一腔炽热的岩浆终于找到了缺口喷涌而出!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到展季身后,不可思议地看着那个如同野兽一样被缚在树干上的人猛地仰头长啸,寒风中他的头发竟然如同海草般升腾而起,数道血箭也从他身上的伤口中喷射而出,让他整个人霎时间变成了一团爆发的火焰!而密密麻麻绑缚着他的麻绳,则在同一瞬间被生生崩断!
      被兄长出卖的痛苦和手下弟兄的惨状如同地狱的烈火烧毁了展雄的神智,让他激荡的内力突破了自身的束缚,以一种最激烈的方式爆发而出,也闭塞了他对周围变故的感知。他的眼角裂了开来,血线如同泪水一般蔓延在脸上,让他眼前所见的一切都蒙上了血红的杀气。凭着一刹那的直觉,展雄飞身朝着臧文仲的方向扑去,就是这个人让他在牢狱中蒙受了非人的折磨和羞辱,他一定要亲手杀死他,像对待以前那些狱卒一样挖出他的心肝!
      几个卫兵下意识地挡在了臧文仲身前,却被展雄一手一个地抛开。他的手指仿佛变成了狮子的利爪,深深地陷入卫兵们的胸膛,拔出来时已是满手血红,让他整个人看上去更像是一头暴怒的野兽。
      “住手!”一个清厉的声音蓦地钻入了展雄的耳朵,让他的心蓦地一颤,眼前逐渐清明起来。借着火把桔红色的光芒,他认出了这个挡在自己面前的人,是哥哥——手把手教自己写字的哥哥,指点自己武艺的哥哥,帮自己干活的哥哥,把微薄的食物留给自己的哥哥,可是也是这个哥哥,为了他的官位他的名声,拒绝放走弑主的奴隶,用马鞭把他打得皮开肉绽,甚至用装病的卑劣手段伙同旁人陷害他屠杀他的弟兄!这样的哥哥,究竟是手足,还是仇敌?
      “展雄,你不能杀臧上卿。”展季冷静得近乎无情的声音再度响起,让展雄放声大笑起来。凭着一腔激愤突破了迷药和绳索的束缚,这个时候的展雄,天下还有谁能阻拦他想做的事情?于是他足下轻轻在雪地上一点,便已绕开了展季的阻拦,随手抢过一枝长矛,朝着被士兵的盾牌重重保护起来的臧文仲冲去。
      密不透风的盾阵在展雄的矛下仿佛成了泥土烧制的摆设,一缕银光到处,铜铸的盾牌四分五裂,露出了里面吓得呆若木鸡的臧文仲。此时展雄狰狞的表情和无情的杀手让他成了从天而降的凶煞,锐不可当,狠绝无情,甚至没有人胆敢对上他燃烧着复仇怒火的双眸。臧文仲呆呆地看着雪亮的矛尖朝着自己刺来,灵魂早已被那双血红的眼睛烧成了灰烬。
      然而,就在臧文仲闭目待死之际,一缕劲风从旁边插来,生生将游蛇般窜来的长矛阻隔在外。臧文仲还没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身子已被人重重推开,等他在手下士兵的簇拥下回过神来,他才发现有人也夺过一枝长矛与展雄缠斗在一起,而那个人,正是展季——方才还为了保护展雄与大队人马苦苦纠缠的展季。只是此刻,他的对手却换成了他方才一心想要保护的人。
      此时盗跖的手下已在官兵的突袭中伤亡殆尽,方才酷烈的呼喝惨叫已逐渐平息下来。仍旧活着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睛地看着在人群前方搏斗的两个人。两个人两枝矛在雪地上上下翻飞,就连大开大合间的武功招数都是那么相似,让围观众人意识到,这两个性命相搏的人,是嫡亲的兄弟。
      臧文仲朝试图劝他离开的手下摆了摆手,坚持要留下来观看这一场决定了生死荣辱的决斗。他虽然不懂武功,却仿佛从兄弟二人绵密无隙的拆解中看到了昔年鲁国英雄公子展在战场上大败敌军的风采。一瞬间,就连臧文仲也明白过来,展雄方才为了凝聚功力,根本没有看见展季为了维护他所做的一切努力,否则他又怎么能够忍心对展季下手?
      然而,尽管招式师出同源,功力终究有高下之分。不过眨眼工夫,展季就再也无法阻挡展雄装若疯虎般的进攻,展雄手中长矛一绞,便将展季的兵刃绞得脱手飞出。尚不等围观之人惊呼出声,展雄已将矛尖往地面一戳,身体借助矛杆的弹力高高飞起,竟然再度朝着臧文仲藏身的方向当头扑下!
      仿佛早已料到了展雄的用意,展季在自己的长矛脱手飞出之际早已纵身跃起,一把接住了从高空上斜插而下的矛身,趁着长矛被展雄挑飞的冲力,竟然抢在展雄之前落在了臧文仲身前。他此刻背对展雄却已无暇转身,匆忙中将手中长矛背转,堪堪格开了展雄直刺过来的矛尖!然而展雄早已被杀心占据,借着余势再度挺矛刺下,展季手中硬木制成的矛杆却陡然一弯,正正砸在展雄手腕之上,让他惊痛之下手一松,长矛脱手横弹而出。他虽然失手,这一击毕竟倾尽了全力,矛尖险险与臧文仲擦身而过,飞弹的矛杆却结结实实地击在了展季的后心!只听啪地一声,展季猛地往前扑去,喷得臧文仲满襟都是淋淋漓漓的鲜血。
      眼看臧文仲下意识地就往卫兵身后跑去,展雄一不做二不休,足尖勾起长矛抬手抛出,笔直地朝着臧文仲的心窝射去。这一矛又准又狠,绝无虚发,霎时穿透了胸腔,带出一溜血红的烟花。
      “乐土?”展雄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掷出的长矛插在了乐土的胸膛上,仿佛看到了天下最不可思议的事情,连头脑中熊熊燃烧的怒火都逐渐熄灭下来。他盯着倒在地上浑身是血的人,哑声问道:“你为什么要救臧文仲?”
      “季子说……不能……杀他……”乐土的手紧紧扶着刺穿了他胸膛的长矛,勉力在临死前多说出两个字来,“我……相信季子……他不会……害你……”
      “乐土,别说了……”展季用手肘支起身子,刚想站起却又无力地跌跪在地上。他咽下喉中翻腾的血气,奋力向前探出手,握住了乐土失血冰冷的手掌——连乐土都选择相信他啊,为什么他嫡亲的弟弟却不肯听他一次?
      眼看乐土的眼睛在安详中缓缓闭上,展季终于攒起力气,对杵在远处的展雄道:“臧上卿的行事虽有错处,但单是‘恤民’、‘通关’两项策令,就改善了民生,废除了关卡,让鲁国在内乱后稳定富庶。他如果死了,鲁国当下根本无人可以取代他的地位。你难道忍心看到鲁国重陷内乱么?”
      展雄目光复杂,嘴上却仍是强道:“鲁国乱不乱,与我有什么相干?”
      嗤啦一声,展季撕下了自己的一角衣袍,抛在身前冷笑道:“既然你连自己的父母之邦都不顾,那我现在与你割袍断义,你不必再叫我哥哥,也不必对我手下留情。”
      “哥哥……”展雄正要反驳,展季已斩钉截铁般喝道,“闭嘴!你我已不再是兄弟,下次相见时只有官匪之别!”
      “好!”展雄惨然大笑道,“你无情,我无义,从此展雄孑然一身,再无牵挂!”大笑声中,他突地飞身而起,三下两下就跃进了柳树林中,等官兵们反应过来想要追击时,展雄早已失去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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