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狗莱恩》草明君

6、C5

　　扳手狠狠地砸在防护服的头盔上。
　　伊利安的头嗡的一声炸开了。这身破烂远比不上他原来能抗住一发小口径动能枪的定制防护服，只是一只扳手就使得他头晕目眩，眼冒金星，耳朵里像是钻进了两架超音速飞行器，又好像脑壳变成了一台榨汁机。
　　他脑震荡了。
　　伊利安踉跄着后退，牙齿磕破了舌头，血腥味儿在口腔里弥漫开，让他愈发恶心得想吐。他紧紧咬住嘴唇，不想呛死在自己的呕吐物里，一边竭力稳住身体，抬头试图从晕眩的视野里辨别攻击者的情况，却只看到一团白光。
　　该死！他立刻闭上眼睛，然而刺目的氙气灯光已经刻留在了视网膜上。又一个错误，他想，他早该想到的，氙气灯当然可能造成强光致盲。
　　他用力眨着眼睛，仍然只能看到一大片迷离光斑，只能凭记忆往莱恩的方向跑，结果没几步忽然膝盖一软，差点扑在地上，勉强撑起身继续，背后却又是一记重击。
　　靴子的防滑钉踹在膝盖上时，伊利安痛叫一声，跪倒在地。
　　袭击者们大笑起来，笑声中夹杂着污言秽语，显然对欺凌弱小一事乐在其中。
　　至少有三个人，伊利安冷静地想，并没有被那些粗俗的脏话扰乱头脑。这场围攻显然不是一时兴起的暴行，蓄谋已久，会是维尔塔斯的人吗？
　　他的心脏一阵紧缩，恐惧感和肾上腺素一并涌上心头，随即推翻自己的猜测。不，三个贫民窟里的小混混拿着扳手乱揍？这可不是维尔塔斯的风格。也不会是抢劫——他身上压根没有值得一抢的玩意。贵族身份暴露了？他从没在莱恩家里之外的地方摘过头盔，虽然不能排除但概率不大。
　　所以，多半还是莱恩之前惹出的麻烦……操！
　　他难得地在心里骂了个脏字。不过这推想倒也不能算错。攻击伊利安的三个拾荒者都是犬类亚种人，算是废料场里数得上号的小帮派。自从莱恩拒绝了他们的入伙邀请后，他们看不顺眼那个“杂种小狗”已经很久了。然而混血打架太不要命，哪怕三对一也没啥把握，况且莱恩总是一个人，对他们的“团队”倒也不算特别大的威胁。不过自从莱恩收了个“小跟班”之后，三个犬类亚种人感觉自己的地位受到了挑战，“小跟班”伊利安便理所当然的成了用来儆猴的那只倒霉的鸡。
　　扳手再次砸下来，倒霉的鸡——伊利安蜷起身，用手臂护住头部，忍受着踢打，第一次后悔自己在军事技巧课程上开了太多小差——广义相对论可没办法帮他挡住三个敌人的拳脚——
　　等等，广义相对论……引力波！一个模糊的念头闪过，伊利安抓住了它，刚刚害他差点跌倒的不是低血糖导致的肌肉无力，而是一台引力仪！
　　小范围定向引力波发生装置常用于健身器材和娱乐设施，也是舰船基础设备的一部分，通过调节引力波的发射，增大或减小环境重力。b-25作为一颗小型行星，重力环境实际是小于盖亚上的标准地球重力的，不过为了适应频繁的星际旅行，贵族们从小就进行针对不同重力环境的训练，从完全失重到六个标准重力环境都可以适应良好。习惯之后，那种忽高忽低的重力训练还挺好玩的。
　　不过对于一辈子只在b-25上待过的亚种拾荒者而言，重力改变恐怕就不是什么舒服的事情了。
　　伊利安眯起眼睛，从手臂的缝隙里张望。拜贵族高度改良的身体素质所赐，片刻之后强光导致的短时失明已经缓解了很多，他努力拧过头向刚刚感受到引力波的地方看去，在一片垃圾废物中艰难地搜寻。
　　大概又挨了十几下，他的目光终于锁定在一堆金属下面露出来的一角毯子上——一块重力训练毯。
　　犬类亚种人一开始还觉得这个抱头任打的“小跟班”实在太没用了，既不还手，又不叫唤两声，弄得连一点打架的趣味都没有，于是不免有些疏忽大意，却突然被一头顶在了肚子上。伊利安有着与儿童身形不符的贵族的力气，成年的犬人被撞得一个趔趄，还没来得及伸手抓他，伊利安已经从他身边冲了出去，直截了当地向着那块重力训练毯奔去。
　　犬人反应敏捷，几乎是同一时间也追上去，伊利安只来得及拽出那块毯子的半边就被狠狠地再次推倒在地上。
　　他这次顾不上自我保护的姿势，两只手都在拼命摸索，肚子、肋骨和头上被狠狠踹了几脚也没躲没挡。
　　然后他找到了功率开关，毫不犹豫地开到了最大。
　　下一刻，伊利安就知道这玩意为啥会出现在垃圾场了。
　　一般这种家用重力毯的最大加重在三到五个标准重力，然而这块废弃品关着的时候尚且辐射出不小的引力波，差点绊倒了跑过去的伊利安。现在全力启动，红色的指示数字直接爆了九点九九的量表，远超出十个标准重力的巨大引力波爆发出来，三个犬类亚种人身不由己地向前扑倒，将伊利安压在身下。他们的面部充血赤红，毛细血管炸裂，眼耳口鼻中溢出细小血流，肌肉扭曲变形，别说抬手打人，连呼吸都难以为继。
　　在他们身后，无数废弃机械、垃圾废物刷地飞来，砸在歪七扭八摞成一团的犬人身上。一瞬间，引力波范围内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圆形凹陷，圆心处，废品积压成一座充满后现代主义色彩的金属山包。
　　过了许久，废品山下伸出一只手，伊利安艰难地爬出来。
　　他没有回头看一眼自己的“杰作”。那三个犬类亚人估计要昏迷很一阵子，运气不好被砸死也说不准。不过托他们的福，伊利安没被垃圾砸伤，只有被打的地方还在疼，比起重力毯造成的影响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他手脚并用地向外爬去，花了一点时间脱离了重力毯的作用范围。一点血迹仍留在他鼻子下方，脸上带着毛细管破裂造成的大片的紫红淤血，脑震荡和超重共同引起的头晕和呕吐感挥之不去。
　　然而他没时间休息，现在有比超重后遗症更为紧要的问题需要思考:
　　莱恩去哪儿了？
　　伊利安被袭击前十标准分，一个蜥人出现在莱恩面前。
　　他穿得很好，防护服是近几年的新款式，也没打补丁。莱恩眯起眼，谨慎地退了一步。b-25上，打扮光鲜的比一身破烂的亡命之徒往往更加可怕。
　　蜥人直接叫出他的名字:“莱恩，索尔玛想见你。”
　　莱恩瞳孔微张:“索尔玛？那个索尔玛？”他难以掩饰自己的惊讶，索尔玛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更重要的是，著名的黑船蛇头找自己会有何贵干？
　　“还有别的索尔玛吗？”蜥人嘶嘶了一声，大概是个嘲笑。
　　他又说：“索尔玛不喜欢等人。”
　　莱恩的目光扫过不远处的伊利安，微一犹豫，蜥人立刻转头也看过去。莱恩当机立断：“我现在跟你走。索尔玛在哪里？”
　　蜥人转回头，面罩下的嘴大大地咧开，像是一个邪恶的笑容：“走吧。
　　从废料场赶到太空港，在蜥人的带领下，莱恩第一次穿过外星虫巢穴般杂乱无章的黑市棚屋，走进巨大的银灰色金属建筑。空港的地面建筑外形曲线流畅优美，内部宽敞明亮，连多年未曾更换的广告投影都充满了智慧和科技的美感。然而人气惨淡，空旷的通道中仅有寥寥几个走私商人匆匆经过，与外面永远嘈杂热闹的黑市形成鲜明的对比。
　　高高的穹顶上架设的柔光灯具让温暖明媚的光线自然地充满了整个大厅，到处都是亮堂堂的，一尘不染，播放着古典音乐。莱恩贪婪地扫视着对他而言过于新奇的一切，哪怕习惯了昏暗光线的眼睛被照得几乎要流出泪来。
　　他们并没有让索尔玛久等。蜥人将莱恩带到旅客公寓，他在门口等了将近半个标准时才被叫进索尔玛的房间。这地方跟外面的装饰风格截然不同，到处充斥着色彩艳丽的几何花纹。莱恩眯起眼睛。穿着一身玫红色套裙的蜥人坐在桌子后面看着他，直截了当地说:“你想在这颗死星上过一辈子吗？”
　　“我不做奴工。”莱恩强迫自己把目光从墙上的金黄色螺旋图案上移开，硬邦邦地回答。
　　索尔玛笑了笑：“奴工？真是浪费的想法。”她抿了一口红酒，“你有天赋，孩子。来点吗？”
　　莱恩皱起眉：“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索尔玛站了起来。她比莱恩还要矮小一些，气势却强得多：“四月二十三日。真是漂亮的一架，令人印象深刻。你打过拳吗？”
　　莱恩愣了愣：“没有。”他努力回忆四月二十三日，那天发生了什么？他跟谁打架了？
　　索尔玛又笑了笑。蜥人笑起来通常不太好看，但她有种特殊的魅力：“那就更是天赋了。天赋不该被浪费。听着，我这里有一份合约，签了它，你就不用再在这个要死的矿星上捡垃圾。星空无垠，我保证你能赚到一辈子都没见过的钱。”
　　她靠在桌子前面，递过来一只酒杯和一张六英寸的光卡。
　　“往上划翻页，到最后直接按下面那个圆的地方就行。按住三秒，然后点确认。就是左边那个。”
　　这是个好机会，莱恩想。甭管是干什么，打黑拳，或者角斗场之类的，只要不是他妈的挖矿，只要能登上那艘黑船，只要能离开这个鬼地方——
　　如果他只是一个人，他一定想也不想就签下这份合同。事情还能再糟糕到哪里去呢？比起在一颗快完蛋了的星球上蹉跎一生，他宁可死在太空的斗兽场上。
　　然而他不是一个人。
　　莱恩抱住手臂，谨慎地选择言辞：“谢谢，呃，女士。只是，如果，如果我不干这个……”
　　索尔玛有点惊讶地挑起眉骨——蜥人的眉毛并不明显，眉骨倒是挺突出的：“不干这个？你说真的？”
　　她威胁似的眯起眼睛，覆有细密鳞片的眼睑下的眼珠泛着无机质的冷酷光泽。莱恩头皮发麻，感觉浑身的毛都立起来了，索尔玛却又忽然笑了：“别紧张。我从不勉强人做生意。你大可以回去再好好想想。”
　　她把那张合约卡塞进莱恩手里，摆了摆手：“你可以走了。再见。”
　　最后那个词她说得意味深长，仿佛笃定了莱恩还会回来似的。
　　莱恩走出那间色彩斑斓的房子，忽然想起来另一件事，骂了一句，拔腿便跑。
　　操，E还在废料场！
　　他一路狂奔出了太空港口，陡然刹住了脚步。
　　穿着破烂防护服的男孩站在往来的人群当中，显得格外瘦小，孤零零一个。
　　他忽然忘记了自己要说的话，最后只能干巴巴地说了句脏活：“……妈的。”
　　伊利安说：“我问了一些人……他们说你在这里。”
　　他没问为什么，莱恩反倒有点不好意思：“没来的及跟你说，呃……”他抓了抓头发，掩饰尴尬地拍着伊利安的肩膀，却得到了一声呜咽。
　　“操，你怎么……”莱恩掀开伊利安的头盔，被满脸青紫的淤血吓了一跳，“……谁打你了！？”
　　“没什么。”伊利安努力笑了笑，尽管他的脸现在又肿又麻，几乎做不出什么表情来。
　　莱恩真不习惯他这个样子。他还记得第一次透过那顶高端头盔面罩看到的小脸，又白又干净，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小孩子——莱恩其实没见过“好人家的孩子”，但这不妨碍他想象一下，而E完全符合他的想象。哪怕在这个破烂地方待了快一个月了，脸都没洗过几次，还穿着那身脏兮兮的防护服，他还是觉得E仍然带着那种出身良好、备受呵护的少爷气。有时候他挺烦这一点的，然而现在莱恩意识到那多半是出于嫉妒——事实上他一点也不想看到E变得和自己一样，浑身是伤，一看就是条不值几个钱的贱命。
　　“我得给你弄点药来。”莱恩说，那口气不像是商量，倒像是自言自语的决定。
　　伊利安皱起眉，他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需要药。药总是很贵，而他只是轻度脑震荡、软组织挫伤和一点超重后遗症而已，用不了几天就会自愈。他不明白莱恩怎么会想要弄点药，如果是莱恩自己受了这种伤，估计连哼都不会哼一声。
　　“谢谢，不过不用了。”他最后说。
　　莱恩怒气冲冲地瞪了他一眼：“我他妈的说了，你得弄点药！”
　　伊利安被莱恩莫名其妙的怒气搞得也糊涂了：“我他妈的说不用。”
　　莱恩愣愣地看着他，忽然大笑起来。
　　伊利安慢了半拍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用标准通用语语调骂了一句脏话，而那听起来确实非常搞笑。他回想了一下，忍不住也笑起来。脸上的皮肤被牵动，传来一阵阵刺痛，他便一边嘶嘶地抽气，一边更加控制不住地大笑。
　　他们就这么一路笑着往家里走，像两个疯疯癫癫的傻瓜。
　　路过一家卖医疗用品的店铺时，莱恩想起来他塞在裤兜里的那张光卡，突然有点后悔没问清楚上面写的都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