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龙十八式》宴琪

30、雨山茶社（一）

　　上午九点，祁缈睁开眼睛，视线就对上了灯泡一样的龙眼睛。
　　龙尾巴卷着他的手臂，伸长身体，垂头看他。
　　它的嘴咧开，两排白森森的牙齿闪烁着寒光，整条龙一抖一抖——它在笑。
　　他从它的眼睛里看到明晃晃的嘲笑和揶揄。
　　“你醒啦。”龙说，爪子抓住祁缈的睡衣，“还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吗？”

　　祁缈捂着头，一言不发，把它的爪子掰开，龙挣扎着扭来扭去，被捏住后脖子放到一边。
　　“喝多了而已。”他冷冷道，自顾自去浴室。
　　苍映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祁缈居然是这种态度。
　　根本就毫不在乎，完全没有半点尴尬或是羞恼，甚至脸色都没变过，镇定得像块磐石。
　　它愣愣地盘在床上，一时间竟然忘了该质问祁缈还是该继续嘲笑他。
　　祁缈看起来根本无懈可击，要是苍映主动去问，反而像小题大做，没事找事。
　　龙心有不甘，尾巴砰砰拍打祁缈的枕头，又无法可想，很郁闷。

　　祁缈内心并不如外表那样淡定——昨晚的事，他全部都记得，每一个细节都没有忘。
　　从心情大好到大口喝酒，再到喝多了把龙按在沙发上狂吻，又被龙反过来按着亲……每一幕在脑海中尽是4K蓝光画质，纤毫毕现。
　　“……操。”破天荒地，祁缈捂着头骂了句脏话。
　　喝酒误事是真的……他居然对苍映做了这种事情，可怕的是一开始苍映居然没有反抗！

　　龙的唇也很柔软，平日里他总是高贵冷艳，动不动作天作地，没想到猝不及防被亲吻，居然还挺害羞的。
　　后来反客为主，亲又不会亲，只能紧紧抱着祁缈干瞪眼。
　　祁缈对此有些好奇——结合先前龟丞相所说，苍映没有妻妾情人，可龙族是出了名的人丁兴旺……那么多龙是哪来的呢？
　　难道……是苍映自己生的？
　　很快他又否定了这种匪夷所思的猎奇想法。
　　我是脑子不清醒了……祁缈用力脑袋，拧开水龙头，掬起冷水用力泼在自己脸上。
　　这件事他打定主意，当做无事发生。倘若自乱阵脚，就会让龙有机可乘。
　　赌局必须也只能让苍映主动认输。

　　走出浴室，他又是从容淡定的当代社会好青年。
　　和往常那样，祁缈开始吃东西，收拾家务，一切有条不紊，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苍映在客厅里绕着圈缓慢飞行，看祁缈打扫完之后，慢条斯理靠在布沙发上看杂志，放松地搭着腿，一副居家型好男人的模样。手边还有杯沏好的普洱茶，热气腾腾。
　　“喂……”
　　龙在沙发背上降落，一路游过去，头搁在祁缈肩上，对他的侧脸哈气：“你就没有什么要说的？”

　　祁缈翻过一页，认真看上面的文章：“有吗？小问题而已。”
　　“对于人类来说，喝醉是常有的。”
　　小问题？！
　　你把我按着亲那么久，小、问、题？！
　　苍映终于爆发了。
　　它极速绕了祁缈两圈，身躯用力勒紧，爪子抓起祁缈衣领，用头撞他：“混账！”
　　龙的全身仿佛过了一层电，噼里啪啦，龙鬃竖起，颇有一种怒发冲冠的架势。

　　祁缈被它勒得快要翻白眼了，整个人往沙发上倒去，龙还在他耳边咆哮：“混账东西！敢做不敢认？！”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咳。”
　　祁缈勉强抓住龙（大概是胸和肚子的部位），双手把它慢慢从自己身上扯开。
　　苍映生气，在他手里乱扭挣扎，又抓又咬，一人一龙翻滚中，苍映无意间扑到祁缈脸上！

　　“……”
　　亲一条龙的感觉特别奇怪，因为龙脸上全是鳞片，龙嘴很宽，一不小心就会碰到它的牙齿，不像猫那样毛绒绒。
　　苍映一下子熄火，从祁缈身上滑开。
　　“你怎么这样……”
　　龙又羞又恼：“无礼！”
　　被鳞片覆盖的龙脸看不出是否发红，它在沙发上蜷成一团，把头埋进尾巴。
　　祁缈大口呼吸了一会儿，这龙缠绕的时候力气极大，勒着还是有点疼。

　　一人一龙分别占据沙发两边，大眼瞪小眼。
　　许久之后，祁缈叹了口气把龙抱起来。
　　苍映沮丧地趴在他大腿上，整条龙都蔫了。
　　祁缈慢慢抚摸它，龙渐渐安静下来，尾巴一晃一晃扫着布沙发，宝石似的龙角光彩流转。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说“我会负责”好像也不对。
　　龙抬起头仰视他，大圆眼睛里竟然有几分委屈和控诉。深色的龙瞳非常漂亮，像蕴藏着星星。
　　“难道是你的初吻吗陛下。”祁缈玩着龙尾巴，滑溜溜的，不同角度下龙鳞反射出的光也不一样。除此之外，他想不到为什么苍映反应这么大。

　　他话音刚落，被龙一尾巴抽在大腿上，飞进卧室，门砰地关上，发出巨响。
　　“……还真给我说中了？”祁缈惊讶，继而摸了摸自己的嘴唇，慢慢笑起来。

　　***

　　卧室里一片寂静。
　　苍映蜷在龙窝里玩它的宝石，一不小心把宝石和珍珠扫出龙窝，掉了一地。
　　一颗荔枝大的夜明珠骨碌碌滚到龙爬架下，苍映忽然觉得很沮丧，因为祁缈翻脸不认的态度。
　　昨晚吻得那么激烈，苍映差点以为祁缈要把他吞下去。结果一起床，无事发生。
　　屠龙人是骗子，做事不敢认。
　　它在心里下了个定义。

　　快点进来哄我吧，快点。
　　不高兴了。
　　许久祁缈都没有进来，客厅有说话声，祁缈在打电话。
　　它竖起耳朵听了下，祁缈是叫人把昨天没带回来的东西送上门。
　　没意思。龙趴下来在宝石堆里打滚，左右没人看到，最后它肚皮朝上四爪朝天，仰躺着睡了，还给自己盖了条小毛毯。

　　***

　　苍映做了一个梦。
　　短暂，模糊不清。
　　这种情况很罕见，因为龙族通常是不做梦的。
　　小雨细而绵，笼罩天地，初春过后芳草如茵，远处青山在雾中朦胧隐现。不远处青水悠悠而去，有人涉水而来，提着竹篮子。
　　龙伏在草丛中，悉悉索索地游到树后面，悄悄伸出头，明珠似的龙瞳透过草叶间隙往外看。
　　果然这一次它也被抓住了，人类的双手架着它前肢，把它整条龙从草里提起来，高高举着。龙长长一条，尾巴拖在地上。

　　它没有挣扎，很乖地盘着，窝在人类怀里。
　　“今年祈雨……由我主祭。”他轻声说。
　　龙在他臂弯里扭动打滚，他笑着将它的龙鬃一缕缕捋顺，摸它微凉的龙鼻子。
　　龙打了个喷嚏，昂起脖子，平视他：“祈雨过后你跟我一起回龙宫么。”
　　他摇摇头：“人类不能生活在海中。”
　　龙耷拉着脑袋，他捧起龙脸搓了搓，从竹篮里抽出一把青草，给龙吃。
　　“……近来你可感觉好些了？”

　　“还是老样子。”它说，重新躺回人类怀中。吃完龙草之后会舒服一点，可也保持不了太久。
　　他蹙着眉，烟雨中俊秀温柔的眉目蒙上一层浅淡的阴霾和哀伤，让龙看不分明。
　　“你看看我的肚子，都发黑啦。”龙故作轻松，翻出肚皮给他看，靠近尾部的地方果然有一片青黑斑块，并且逐渐向周围缓慢蔓延。
　　他的手指按在那块青黑上，龙不舒服地扭了扭：“疼，疼。”
　　实际上它也不是特别疼，就是借机撒娇。
　　只要它一撒娇，他就会哄的。每一次都是这样。
　　“不怕……不怕。”他搂着龙，向上扶了扶，轻声哄着，“会有办法的。”

　　龙搭着他肩膀，小声说：“缈缈，我会死吗？”
　　“不会的。你是……，这天地存在，你便存在。不要怕。”他说。
　　龙蹭着他的脸颊：“可是缈缈……我好害怕。如果我死了，是不能入轮回的……那我就再也见不着你了。”
　　他抱着龙，双臂收紧：“别去想这些。好吗？等祈雨大祭，带你去玩儿。”
　　“好！”龙发出喜悦的呜呜叫声。

　　一人一龙坐在青水边，看着润泽青翠的天地山川。龙在他轻柔的抚摸中慢慢陷入梦乡，隐隐约约听到他在自言自语，可它实在很困，听不清了。
　　“阿修罗，众妙之门彼端……屠龙之术……十八名刀……”
　　“苍苍……我一定会救你。”
　　龙迷迷糊糊中，感到头顶一点暖意稍纵即逝。
　　那是唇的温度。

　　***

　　苍映睡醒时，是傍晚时分。夕阳金红色的光线透过落地窗，照得满室融融。
　　“醒了？”祁缈坐在床上，卧室里有装满的行李箱，他已经将去雨山茶社的行李打点好了。
　　今晚午夜子时一过，就是初一。
　　苍映迷茫地从龙窝里晃晃悠悠飞起来，绕着祁缈转一圈，突然打了个喷嚏。

　　它似乎做梦了，又好像没有。什么都想不起来，只残余莫名的遗憾，心里空空的。
　　“我好像……感冒了。”它对祁缈说，又打了个喷嚏，龙须抖动。
　　祁缈抬手一捞，捞下半空中的龙，把它塞进被子里，露出个龙头，顺手摸一把：“等会儿。”
　　苍映怔怔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歪着头，爪子无意识挠着床。
　　他怎么这么好呢。龙想。

　　人类有时候睡觉着凉会感冒，这很正常。
　　龙也是一样。龙族虽号称最尊贵的神兽，但不代表它们不会生小病。不过龙生病不能同人类一样医。
　　祁缈开火熬姜水，从储物间找药箱——不是人类家用的药箱，而是他闲暇时准备的一些针对非人类体质的药材。

　　他选出一个贴着红纸标签的白瓷小瓶，里面有淡绿色的细粉。这是龙草的精磨粉末。
　　姜水盛在绘有双鱼图纹的海碗里，祁缈用量勺量了半勺龙草细粉倒下去，搅均匀，端去卧室。
　　被子里鼓出一长条，祁缈敲敲床边，龙探出头来。

　　“喝，喝完就好了。”祁缈把托盘和海碗一起放在它面前。
　　龙伸过头，祁缈以为它要嫌弃一下姜味，不过这回它很乖，老老实实喝掉了整碗。
　　龙吨吨吨喝水的样子很可爱，祁缈看着它，眼底有纵容的笑意。
　　“龙草？”
　　它抬头看向祁缈：“你怎么会有龙草？这东西一千年前就很少了。”
　　“少不代表没有。”祁缈说，“以前在家里种的，带了点过来。”
　　“毕竟我们屠龙人，都会先了解龙的习性。”
　　苍映接受了这个说法。祁缈端走空碗，它躺在床上，肚子里是暖的，眼睛对着天花板，目光茫然。

　　“不带屠龙刀？”苍映发现祁缈的行李中没有武器。
　　“是去玩，又不是去打架。”祁缈说，他拿出一件昨天买的衬衫给苍映，“你再试试，还扎不扎皮肤。”
　　苍映变回人身，撩起广袖，用手臂贴着衬衫抹了一下，讶异地发现，这布料真的不扎了。
　　“你做了什么？”他问。
　　祁缈说：“稍微处理了一下。”苍映说人类的服饰刺皮肤，祁缈就把它们送去妖怪干洗店。

　　神魔很少能够毫无障碍地融入人间生活，什么样的情况都有。苍映这种穿不了衣服的案例，过去也曾有。
　　简而言之就是更为苛刻的水土不服。用特殊的药剂对衣物进行蒸汽式干洗，全部过一遍就好了。
　　“你这么穿很好看。”祁缈随口道，“接受一下新事物，有助于振作精神。”
　　神魔们寿命漫长，天生强大，相对而言发展就慢了。很多非人类往人间跑的原因在于人间发展极快，几乎每天都在变化，对他们来说新鲜又刺激。

　　“那你为什么不穿？”苍映看他一眼。祁缈给他买的都是贵的，自己穿的却很普通。
　　“没必要。舒服就行了。”祁缈看了眼时间，快到子时了，“出发吧。”

　　前往雨山茶社，可以走陆路也可以走水路，都有专线交通工具。祁缈选择走水路，沿途可以看到奇特的风景。
　　码头之一就在妙恩寺前的镇水大方鼎下。
　　夜深人静，观水平台上除了他们，空无一人。
　　“会有船来接。”祁缈撑着栏杆，回头望向妙恩寺的佛塔。
　　人世肉眼不可见的佛光比之庚申之夜还要明亮许多，因为新的孔雀明王羽毛加固了守卫寺庙的界阵。
　　“这条河……”苍映虚虚伸手，隔空触摸水面，“是冥河的支流？”
　　先前没注意，没想到环绕这座城的河流居然是冥河。

　　“不全是，只不过有一部分与冥河交叠。”祁缈解释道。
　　深夜里，江上开始起雾。这回雾是正常的，逐渐笼罩整片水域。
　　“雨山茶社的船来了。”祁缈下颌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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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龙是杂食动物，因此可以吃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