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一页》蓝宝石别墅

3、Ａ章 小猫说(三)

　　私心里，我觉得她们三个人当中，还是培丽阿姨最好看，气质最高。实在要比，姆妈小家碧玉了一点，采微阿姨俗气了一点。
　　培丽阿姨比姆妈高半个头，五官拆开来看，好看，每一样都鲜明、饱满，像一切的上品，用料足，用料好，讲究。而且她的五官拼起来看，更好看，很谐调，面孔架子小而优美。
　　培丽阿姨是学中文的，读了一肚子的诗词歌赋，从来不穿花的。印象中的培丽阿姨，大多是一身黑、一身白，或者黑白配。中学里学到《爱莲说》这篇课文，读到“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这句，我脑子里就显出培丽阿姨的样子。
　　她这个人身上，最不谐调的就是她的名字：李培丽。真的俗气。但培丽阿姨自己却不这样看。她在晚报上发表过一篇文章，表达她自己对上海这个从小生长的地方的感情，其中就讲，她的名字曾经是典型上海小姑娘的名字，淮海路上本来有一家她最喜欢去的食品店，也叫“培丽”。
　　姆妈特地把培丽阿姨的文章拿给我看，那时我还在读初中吧。姆妈讲，培丽阿姨的文章，可以给我当范文。但讲老实话，除了跟她名字有关的内容，其他我看了也没有印象了。
　　“培丽这个人，不晓得是哪里拗牢了，也不晓得哪里差口气，总觉得她有点浪费了，天生这样好的条件，有点白白地……”
　　这话是姆妈在帮培丽阿姨过了一个“四”字头的生日后说的。
　　这么多年来，我凭感觉，发现姆妈在她这两个老朋友里，还是有点感情偏向的，她应该更喜欢培丽阿姨。
　　背地里，她骂过采薇阿姨“十三点”“神经病”，但从来没有骂过培丽阿姨。她这么讲，在我听来并没有贬低的意思，她是真心为培丽阿姨惋惜－－长得这样好看，却一直一个人；发表了不少文章，却东一篇西一篇，也没有出一本书，说起来，也没有人承认有她这样一个作家－－就这样浮在表面想想，也可以理解姆妈惋惜的缘由。

　　实际上，我多少也晓得一点培丽阿姨平常已经不想多谈的故事和想法，确实一言难尽。
　　但我对培丽阿姨的种种理解，包括好感，都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增加的。
　　最让我触动的一次是在我高一那年。
　　那段时间，家里前两年抢在购房新政落地前一个月买定的新房子，终于装修好，吹够了风，全家搬进去了。那段时间的姆妈脾气特别温柔，整个人透着光芒，眼神、语气，全部是暖洋洋的。
　　我不止一次听见这个明亮的姆妈在跟同事朋友讲电话、讲微信时，用克制的兴奋讲述“差一个月就暴涨几百万”“差一点就落空”的惊险的买房过程。
　　但是，那段时间出现的培丽阿姨，却是特别灰暗的。在姆妈的光彩映照下，她好像缩水了，美貌打了半折不止。前因后果，把她跟姆妈前前后后讲过的事情零零碎碎地拼凑起来，我大致也弄清楚了－－
　　一个叫庄济伟的男的，大学老师，跟培丽阿姨兜兜转转许多年，反正培丽阿姨是吃死他的，痴心得不得了。那个男的，肯定也对培丽阿姨做过很多让人心跳的事情，至少撩拨得很厉害，不然，培丽阿姨也不是那种憨答答的人，会自己发单相思那么多年－－
　　就在我们家搬场的这段时间里，这个庄济伟结婚了，找了一个比他小二十几岁的小保姆。
　　用姆妈的话讲：“纯粹是为了传宗接代，寻来一个生育工具。”
　　姆妈像是拼命要培丽阿姨相信：庄济伟跟小保姆是一点感情也没有的，他结婚，顶多只是□□上的背叛。
　　培丽阿姨只是木呆呆的，没有同意，也没有反驳。
　　但就是这样一个枯槁的培丽阿姨，还是精心挑选了姆妈欢喜的礼物来祝贺我们家的乔迁之喜。
　　那是一块以前她跟姆妈一起逛家博会时，姆妈看中过的波斯风格的羊毛地毯，十分贵。
　　姆妈看到这件曾经真心向往的美物，又想想培丽阿姨自己失落透顶的心境，感动得落下泪来。
　　比这块地毯更让我对培丽阿姨另眼相看的，是她当时说的一句话。
　　那天，在吃过晚饭后，培丽阿姨被姆妈请到新居的露台上，特许她吸几支烟。
　　我是那天才知道培丽阿姨会吸烟的。她的包包里原来一直带着烟，但来我家那么多次，从来没有拿出来过。我想，一来是在室内，二来是顾忌到我年纪还小。
　　那天培丽阿姨破天荒地到露台上吸了一支烟，看到我走过去，她又不吸了，跟姆妈坐在石头凳子上，喝茶。
　　“失望，我是失望。不过，我只是对这个男人失望，不是对爱情失望。”
　　当时，培丽阿姨的这句话真心震动了我，我再次发自内心地欣赏到培丽阿姨的美。
　　她当时穿了一身黑，实在是漂亮，像一场悲伤电影的女主角，满面满身的憔悴，却同时代表了故事中美好而伤感的情节，让人怜惜，并且迷人。

　　我读高中时，开始对文学感兴趣，这多少跟对培丽阿姨的好感有点关系。我欣赏的作家，有不少是培丽阿姨从年轻时起就喜欢的，因为培丽阿姨家里的书，多半是那一类。

　　“不管你对多少异性失望，你都没有理由对爱情失望，因为爱情本身就是希望，是你自己的品质，是你自己的心魂，是你自己的处境，与别人无关。”

　　－－当我从培丽阿姨手里借来这本史铁生的《务虚笔记》，又在里面看到这句话时，我马上想起那个晚上令人心动的培丽阿姨。她的美丽仿佛有了来历一般，更显得不容置疑。

　　但是，话说回来，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绝对是更喜欢采薇阿姨的。别的不讲，采薇阿姨的味道就比培丽阿姨好闻，她很香，是没有杂味的、清爽又甜甜的香。但她的香甜虽甜，又不像花露水、爽身粉，而是有点洋里洋气的，有点脱离家居气息的典雅味道。
　　培丽阿姨也有香味，但老是混杂着古怪气息，现在想来也很简单，就是培丽阿姨吸烟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