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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2、通缉令159 ...


  •   海贼与纸船(4)

      童磨先生仍然在定期复诊。
      所谓的“认知行为疗法”,也是建立在识别错误的认知,追根溯源,再加以修正的基础上。而最难的往往是第一步的识别,尽管童磨先生抱怨过泥鳅记性不好,他自己显然也忘记了很多,一出生就被供上神坛,再加上二百年的漫长时光,他甚至对正常喜怒哀乐的记忆都寥寥无几。除了两岁时的哭闹,说不想再当教主,来见他的人们都在哭,好难过好难过,可哭声却引得向来好声好气的父亲勃然大怒。那时,他父亲怒喝说,这是童磨先生应尽的义务,这是“神子”与生俱来的“工作”。
      这牵强的逻辑实则并不陌生,就像是止水先生和鼬先生,因为被喊做“天才”,所以理所应当为一族的行为买单。
      只不过童磨先生的状况更加荒唐。也不知道他父母的想法是真的这般荒谬,还是单纯地想要圈钱,后来的童磨先生只是努力配合父母演出,内心却一边讽刺着父母的愚昧,一边对身周的一切毫不在乎,又面对教徒的哭诉,为遭受蒙骗的他们感到可悲。两岁的记忆在两百年的岁月中渐渐被遗忘,自己的想法早已朦胧不清,但彼时父亲的愤怒却仍旧记忆犹新。即便如此,童磨先生还是可以笃定,他确实哭了,因为过度悲伤。
      那可能也是他最后一次发自肺腑地流泪,直到上个月,他意识到了孤独。
      重塑认知的过程依旧艰难,而且步履迟缓。进步是有的,比如说,童磨先生在重塑训练的“不喜欢”一栏多写了个“小绿人”,在喜欢那一栏又写上了“弗兰”。童磨先生的“喜欢”积累得越来越多,有“奶油蘑菇汤”,“栀子花”,“雨后的山林”,“水彩画”,“流星”,“钟楼上的夜景”,“曲奇饼”,也有“罗德”,“艾斯”,“梅丽”,“飞段”,“太郎”,“小梅”,“狛治”,“香奈惠”,“角都”,“带土”,“贝尔梅尔小姐”,“萨奇”,“文森特”,以及好多好多。让我有点伤心的是,童磨先生把“断魂椒”纳入了“不喜欢”,但现在想来,兴许是我口味刁钻,就像是只有卡普臭老头会喜欢臭鱼罐头,老爷子会喜欢小绿人雕像。
      有一点点伤心,但又有一点点好笑。
      我记得我和加尔刚认识时,我送给了他一把勺子。
      在大海上相遇后,加尔辞去了游轮调酒师的工作,我们两个成为了海贼,这就是最初的,只有两人的黑桃海贼团。加尔曾经是个律师,他想要像“四皇”[红发]香克斯一样行侠仗义,也想要周游列国,见证世间是否存在正如理想中那般,不被政权和金钱束缚,将公正贯彻到底的司法。加尔一直保持着写记录的习惯,于是,我也开始写起了我的航海日志,只不过加尔和我不同,我没有新奇的律法去琢磨,去咬文嚼字,所以我想到什么就写下什么。加尔说,我是他人生中第一个朋友。加尔之于我又何尝不是,除了路飞和萨博,我一直是孤独的。但加尔比我还要孤独。
      黑陶海贼团成立之初,苦于缺少淡水和食物,两人不得不在荒岛上短暂落脚,依靠在山林里捕猎果腹。当我啃着烤野牛大快朵颐之际,加尔定定注视着我,欲言又止。加尔的视线使我不知所措,我是山贼窝长大的野小子,他是财阀家的阔少爷,我的脑海窜出来一种微妙的想法:
      该不会是我“穷凶极饿”的样子把他吓着了吧。
      回忆起从风车村的玛琪诺姐姐那里学来的礼仪,我收敛起一贯的粗枝大叶,打开背包里基本上没用过几次的餐具套盒,装模作样地取出刀叉,慢条斯理地将烤肉剃下,细嚼慢咽后,还不忘点头以示赞许。
      我这时才注意到,加尔辞职得突然,行李也只有一套换洗衣服,这位少爷现在和我一样灰头土脸地在盘腿坐在篝火边,面对苍茫的大海和荒凉的沙滩,背靠茂密深邃的雨林。于是,我将一把勺子递给他:“你拿着好了。我没有用过。”
      加尔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勺子好半晌。
      “……这是,撑死前的临终财产转让吗?”他突然问我。
      当我纠结于加尔不习惯我的野蛮作派时,加尔在纠结我会不会撑死。难以置信的是,这把勺子加尔现在还留着,他说,这是他第一个朋友送给他的礼物。后来,我和加尔也时常吵架,我有时候也会像泰勒叔一样,讨厌加尔那过于清晰的思维。因为我总吵不过他,而最让我膈应的是,加尔每次都一语中的,而我找不出反驳的理由。即便如此,我一点也不会像童磨先生一样担忧,毕竟加尔还留着我送的小破铁勺。
      香奈惠小姐和妹妹偶尔吵起架,阵势可比童磨先生和小泥鳅吓人多了。
      “艾斯说得没错,友情与亲情才更能承受住争吵,不是吗?”香奈惠小姐在来信中写到,“至少你朋友的脾气不如小忍火爆呢!小忍要是知道我这样形容生气时的她,一定会赌气不和我说话的,哈哈。如果实在过意不去,不如稍微道个歉怎么样?”
      难得,童磨先生没有采纳笔友的建议。
      “不要,我才不要去道歉呢~”童磨先生散漫地把玩着扇子,“明明是小弗兰错在先,说话不走心可不是个好习惯呢~虽然我也有这个习惯就是了~”
      对于自己的缺点,童磨先生倒是供认不讳。
      “但至少我记性好。”童磨先生又强调说。
      出航在即,我拽着童磨先生跟大背头帮厨师长采购食物,一路上,教主都在抱怨某长官那不着调的脾性,大背头跟在童磨先生身后,吭哧哧窃笑了一路。傻大个吊儿郎当地一歪头,一撇嘴,学着童磨先生扇扇子的动作,滑稽地胡乱挥着手,凑到我跟前,悄悄说:“看来万世极乐教的教主气性也挺大嘛。”
      我没有理他,毕竟全世界都知道有一个小气鬼在笔记本上,字面意义上地“记仇”。
      弗兰有点疯,每个认识她的人都这样认为。过于跳跃的思维,时好时坏的精气神,加上时不时暴露出的恶趣味本性,动不动上演一出浮夸的戏码,故意用礼物和地狱笑话膈应别人,再装出一脸无辜,尽管她在工作上值得信赖,但大家还是会在工作之余,感叹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烦人的搅屎棍。不管大家怎么烦闷,怎么对其时不时的癫狂感到窝火,弗兰还是那条泥鳅,因为格外喜欢我们,所以格外想把一汪清水搅浑。
      跟泥鳅较劲,只能在泥潭里摔个更大的马趴。
      这点大家都清楚。
      童磨先生足够生气的同时,也足够聪明。埋怨了好几天,童磨先生在今天下午决定不再就此事纠缠,并扬言,既然我们的出航提上了日程,也就不必和拼死拼活赶稿的打工人们一般见识。童磨先生将扇子收好,顺势快乐地合上双手:
      “随他们去吧~除了收集情报和月报告,小弗兰还要起草新作,阿布萨还要为报社赶稿,可不忙死了~好好一趟旅程都没有闲暇享受呢~可不像我们,有美味的食物,热闹的宴会,也有靓丽的沿途风景,我也相信角都老板一定不会让我们累着的~哎呀,他们会不会嫉妒我们呢?”
      从来听不得别人说老爷子一句好的大背头突然来了劲:“没错!他们一定会嫉妒的!”
      “哇~人家真的会嫉妒耶~”
      “嫉妒到哭呢!”
      “真的是太可怜了呢~”
      从这两人的一唱一和,我感觉童磨先生多少还在怄气。笑归笑,闹归闹,跟大背头一通嚷嚷,也不失为一种泄愤方式。大抵是和拼命写月报告的员工狮子脸相比,大背头自知从未被老财主如此迫害过,索性将曾经的长途跋涉和风餐露宿抛诸脑后,乐滋滋地揽住老爷子的肩,紧接童磨先生的话茬,重复道:“就是说嘛,小角都这么好,怎么忍心看我们挨饿受累呢?大家可最喜欢小角都了——!”
      盯着正围绕自己起哄的彩虹眼与傻大个,老爷子放下手中的报纸,表情写满了莫名其妙与不耐烦。
      大背头的想法很简单,尽管比上不足,比下还是有余的,而且是绰绰有余。忆起过往,大背头喊苦喊累的场景仍旧历历在目,此刻,我十分无语。从比较中获得快乐,从快乐中寻找平衡,这一向是大傻瓜最为擅长的。但有时候,这种平衡更像是一种自欺欺人。带土告诉我,他们把大背头拉入组织的时候,大背头同意的原因不光是“弘扬邪神教”的大饼,还有一部分原因是他认为晓组织不仅工作制度自由不少,着装看起来更是炫酷,毕竟每个人都穿得像乐队,这可比打扮素气的正规军要好多了。
      后来,这也成为了飞段最喜欢提起的事情之一,他将自己的叛逃说作单方面对村子的瞧不起,直到有一天,他告诉仍为萨奇的死而自责万分的我,他理解这种感受,因为他也失去了最为珍重的同伴们。
      傻大个也会有心事的。我现在才得知,飞段只把真相告诉我了一个人。此后的时日里,连同我从那个世界消失之后,他一直跟别人说,他叛逃的原因是看不惯村子里虚伪的“和平”,无法忍受规矩的束缚,以及受不了队服的乡土气息。或许只有这样,他才能在这荒诞的闹剧后,挽回一丝“合理”,好让现实没那么难堪。
      我对带土悄声说:“我真的没想到,他只把教会的事情告诉了我。”
      带土悄声回复说:“大家总会有些事情闭口不谈嘛。但是,艾斯是会让人特别想去相信的那种类型。”
      “哇哦。突然被人这样夸,小时候的我可做梦都想不到。”我笑道。
      “那我更必须每天夸你。”一个曾经同样被讨厌的孩子这样讲。
      大背头还是被揍了。老爷子不胜其烦。这对老搭档又回归了往常的相处模式,老爷子的额角青筋暴起,抱怨着自己只不过想安静看报,而大背头依然一副厚脸皮的德行,他冲老财主做了个鬼脸,一跃跳上桌子,冲整个酒馆高声吆喝:“所有人都给本大爷听好了——!”
      正当我纳闷他又在搞什么名堂时,他清了清嗓子:“作为商船的副船长,半大爷就简单发个言。距离出航日还剩一个星期,各位船员们兴不兴奋——?!”
      “兴奋——!”梅丽和芙吆喝道。
      “激不激动——?!”
      “激动——!”
      “我们要下潜到海底一万米的——?”
      “鱼人岛——!”
      “我们要上攀至天空一万米的——?”
      “空岛——!”
      “我们的目标是——?”
      “天涯海角——!”
      “我们的追求是——?”
      “星河灿烂——!”
      “各位有没有拿出饱满的精神?!”
      “有——!”
      这一通慷慨激昂的动员演讲,也不知道这三人究竟排练了多久。“明明我才是船长的,拜托不要抢我风头。”我瘪起嘴,冲他抱怨说。傻大个只是嚣张地瞟了我一眼,摊摊手,耸耸肩,似乎在炫耀说:看吧,本大爷比你更受欢迎。大背头自我感觉极其良好,他一抹油光锃亮的大背头,话锋一转:“本大爷走了后,你们一定会想死本大爷的,对不对——?!”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没排练过,突然,全场陷入了微妙的沉默。
      会想吗?想吧,但似乎又只想一点点。大家眼神躲闪,被动地等候时间的流逝,不约而同地想要结束这个话题。见状,我禁不住在心底窃笑。
      “今天的沉默格外响亮呢。”
      尔后,老爷子总结说。

      老爷子的考试无疑给了带土莫大的自信。当他系上围裙,手持锅碗瓢盆之际,我意识到刺猬头此时自信过剩。
      “一天不打,上房揭瓦”,这是忍校老师给小吊车尾的统一评价。可以说,带土这辈子都没怎么被人夸过。街坊眼中的皮孩子,只有奶奶把他当宝贝;同学嘲笑的“一族之耻”,只有琳和止水先生会为他每一次的小进步欢呼雀跃;老师口中的笨小孩,只有水门先生和玖辛奈小姐自豪地将他称为“得意门生”。
      只不过,和水门先生以及玖辛奈小姐那种温和的鼓励不同,也和忍校老师那种刻板的打压式教育不同,老爷子的表达方式很硬核,就像是他的突击考试一般。老爷子原话是,大部分人是从理论走向实践,而带土更擅长从实践走向理论,这种孩子本就与众不同,并不适合普通的学校集体教育,如果他小时候能就读一对一的私塾,绝对是少见的奇才。
      这话说得,真的像老爷子当过教师一样。
      然而,事实上,在收罗德为徒前,老财主和教书育人可以说是八竿子打不着边。在教带土医学基础时,老爷子没有让刺猬头一个劲背书,反而是从医学期刊和书籍中翻出来一堆案例,从具体的病情入手,再到抽象概念的理解。而老爷子这套教学模式,大部分参考了Dr.希尔尔克和太郎这对师生,再加上和博士好友们闲聊时的道听途说。
      老爷子一直是一个极其硬核的人。
      “与众不同”,“少见的奇才”,听了老爷子这直接到硬核的夸赞,带土心花怒放。
      回想起先前痛不欲生的陪读经历,我真的单纯地以为带土在死记硬背,还和飞段私下担心过带土变成书呆子,那样我们就少了一个可以作弄的快乐源泉。
      我不清楚老爷子的赞许是否有些过了头,使得刺猬头自信心膨胀,但现在带土邀请了我们所有人来小公寓吃完饭,而且掌勺主厨是他。自从吃了带土做的面包,我因消化不良而病怏怏了十天半个月,所有人都对这个刺猬头“刮目相看”,带土也喜提了“混凝土”这一“荣誉称号”,而我则成了不怎么光彩的“混凝土事件受害人”。大家对此事还记忆犹新,萨奇不由得捋着胡子,频频向厨房投以不安的视线,飞段则坐在餐桌边,两手托腮,还一边着抖腿。我看见老爷子此时正在客厅看考古期刊,他想要喝茶,却一个手抖把茶水撒了自己一身,烫得一激灵。
      看来,在场所有人都对刺猬头掌勺这件事,正经历不同程度的焦虑。
      除了芙和梅丽。芙正在忽悠小家伙,说以火遁闻名的宇智波家肯定烧饭也靠火遁。
      “……我该准备灭火器么?”罗德问。
      “兔子眼疯起来,你拉不住。”飞段回答说。
      刺猬头突然把门踢开,手中举着汤勺,冲那两人大喝道:“我可都听见了!还灭火器,你们也太夸张了!真是枉我这个宇智波天才特意下厨,别不知好歹!”
      前两天还在焦虑考不及格的刺猬头,今天就以“天才”自居,这两极转变的心态可真是猝不及防。带土振振有词地说,在厨房常备灭火器,听起来像是给某个军校跳级生的建议。“宇智波大天才”提到的跳级生其实就是小泥鳅,因为卡卡西先生也是跳级生,于是这个刺猬头在没有卡卡西先生的话题时,总是喜欢把小泥鳅当成重点吐槽对象。最重要的是,就厨艺而言,有了军校跳级生垫底,吊车尾终于不必是吊车尾,于此颇有一雪前耻的畅快。
      至于小泥鳅会不会喊冤,带土可不在乎,带土只是平等地想膈应所有跳级生。
      在小泥鳅打来的骚扰电话里,狮子脸某一次因做饭的事和泥鳅拌嘴,他嚷嚷说,比起冶金,炼金术才更像是泥鳅的老本行,毕竟旁人永远无法得知一口平平无奇的锅里,究竟能蹦出来什么“奇珍异宝”。狮子脸的抱怨必定会引起泥鳅的不满,但只有这一次她平静地出奇。泥鳅坦言,有一次猴子大叔下班后,看见满是狼藉的灶台,还有锅中死不瞑目,且碳化了一半的鱼,他突然问泥鳅知不知道火葬场的工作流程是什么。泥鳅摇摇头。但紧接着,猴子大叔就抬起手,从冰箱,到案板,最后停在了灶台上方。
      这对不着调父女的日常对话也是非常之炸裂。
      我们其他人震惊之余,泥鳅也表示,当年她一个二十四岁的人,被她爸给气哭了。
      泥鳅觉得自己之后应该也进了马林梵多的火葬场,这大概是父女俩不积口德的现世报。
      这段发言相当地狱,相当炸裂,也正如泥鳅所愿,及时中断了狮子脸的怨声载道。“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带土点点头,用蹩脚的方言口音一本正经地说,愁眉苦脸得像是一个小老头。我不知道他从哪里听来的这句话,也许刺猬头曾被人这样说过,现在他又原封不动地将这句话送给了跳级生。
      “大仇”得报,带土的心情更好了。
      带土心情一好,整个地球都知道,接下来的话题又将绕回卡卡西先生,这个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的倒霉蛋。带土说,卡卡西先生有一次吃点心时算错了账,芙就说,对方还欠带土三块二毛五;带土说,卡卡西先生有一次忘记写理论课作业,飞段掏掏耳朵说,结果老师检查作业时直接跳过了他;带土又说,有一次出任务时,卡卡西先生不小心把带土错当敌方,萨奇说,他向带土甩去一把苦无,我说,还好带土的鞋带开了,不小心把自己绊倒后才躲过一劫,罗德再接着说,只是无奈后脑勺成了秃瓢。
      这两人的恩怨,在场所有人都能倒背如流。
      见状,带土似乎找到了心理慰藉,迫切追问:“你们是不是也觉得那个扫把头很过分?”
      “你气性真大。”飞段说。
      带土对这个回答极其不满,特别是回话的某人气性更大,而且在储物里藏了记仇本。
      就在带土沾沾自喜的功夫,厨师长终于坐不住了,赶紧催促带土回到厨房里:“快快快,怎么闻着隐约有一股糊味。”见带土垮着脸,似乎觉得自己的水准遭到质疑,萨奇急了,连哄带赶,把刺猬头撵回了灶台前的一亩三分地。
      “需要准备灭火器吗?”芙在后面嚷嚷。
      “……谁会需要啊!”带土哭笑不得。
      “赶紧的!锅糊了!”厨师长再次催促道。
      “……怎么可能啦!”
      今晚的例汤是奶油蘑菇汤,和忧愁的厨师长不同,带土信心满满。“因为这是按照萨奇的笔记本复刻的,”带土向我们再三担保,“所以绝对!绝对!不会出问题的啦!”
      在成为火影前,刺猬头颇有一种抢先霸占厨师长之位的劲头。
      和我这种快乐的小笨蛋不同,带土是个聪明人,但有时自诩聪明绝顶,沾沾自喜了过头,而后不出意外的话,往往就出了意外。正如带土所保证,蘑菇汤没有糊,但也正如厨师长所担忧,厨房里的确弥漫着一股烧焦的苦涩味,而来源则是靠在窗户边的烤箱,由内向外窜出浓烟。在我们到达公寓前,带土做了配汤吃的餐包,在一通手忙脚乱的准备工序后,他把白白净净的面团往烤箱里一扔,随即将此忘得一干二净。刺猬头回过神来后,面对众人的则是烤箱里的一堆煤球,以及煤球上蠢蠢欲动的火苗。
      带土傻了眼。
      我们也傻了眼。
      “这就是传说中的火遁吗?”梅丽趴在门框边,软绵绵的小脸上满是震撼。
      “这就是传说中的‘火影’。”芙煞有其事地点点头。
      火是罗德扑灭的。罗德一直是个谨慎的聪明人,像是能预知未来一样,在带土和童磨先生一心烤饼干之时,他就买来了一个干粉灭火器,搁置在厨房的角落里,以备“不时之需”。厨房常备灭火器,是除了军校跳级生,宇智波大天才也同样值得享有的待遇。罗德早已看透了一切。也许是将罗德购买灭火器的行为解读为“不信任”,也许是没能当上厨师长,却一举成为名副其实的“火影”,大天才很受挫,面对一片狼籍哽咽了好一会。
      望着带土转身离去的消沉背影,罗德拎着灭火器,感慨不已。
      “离开了这个火葬场,他成为了优秀的炼金术士。”
      显然,带土并没有被安慰到。
      带土的本意是赶在起航前,我们为自己办一场小小的饯别会,虽然他也同样想要所有人热热闹闹聚在一起,办一场载歌载舞的盛大宴会,要拍很多的照片,要一辈子都不会忘掉。可是,在小公寓里举办的饯别会更像是回到了儿时的家,更像是日复一日的过往,每当还是下忍的带土外出执行任务前,奶奶总是会准备一顿大餐,也顺便把同组小朋友们一齐叫来,只有那时,带土才不会和卡卡西先生拌嘴。小公寓的饯别会,除却为将来的航程寄予厚望与祝福,也算为过去的自己送别。
      人们出海,是因总想要追寻点什么。
      虽然面包烤成了煤炭,但带土确实复刻出了奶油蘑菇汤的味道,尽管他顺手在锅里加了没吃完的紫甘蓝,以至于汤底变成了紫红色。
      萨奇说,没关系,这寓意着未来的行程,未来的人生,都会红到发紫。
      少了面包,汤也被飞段戏称为“迷魂汤”,带土被自己气笑了。厨师长接过了料理晚饭的重任,有了前车之鉴,大天才只得老老实实地在一旁打下手。带土心疼那借钱买来的烤箱,万幸的是电路没有被烧坏,火势也只局限于烤盘上的面包。但我们后来谁都没再提起过它,因为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和火葬场有关的地狱笑话。
      不积口德会遭现世报的。

      比起饯别会,少了启程宣言,少了大合唱,这更像是普通的一天,普通的晚饭。就像是几个月前的航行时,只不过多了一个童磨先生,多了一个芙,窗户外是成片的树林和房屋,而不是熟悉的汪洋。有时候我会想,轰轰烈烈的宴会结束后,月亮也还是那个月亮,夜空也还是那个夜空,什么都没有改变,激昂的心绪褪去后,又回归于平凡且普通的一天。我喜欢热闹的宴会,喜欢惊心动魄的冒险,也喜欢一成不变的风景,街道,与日常。走过类似的市井,做熟悉的事情,我并不会觉得这些无聊,我喜欢每一天的风,每一天的云朵,每一天的碧空,还有每一天的冰牛奶。
      一切的一切,普通,平静,但是令人安心得愉快。
      有时候,太多的变化也会让我感到不安。就像是突然而然,不再被卡普臭老头允许去他的办公室,就像从达旦口中无意间得知了自己并不光彩的身世,就像臭老头突兀地将亲孙子扔到了我面前,然后再次头也不回地离开。也像是三兄弟中少了个萨博,也像是一家人的面前出现了萨奇的尸体。
      我格外珍惜平静的生活。正如童磨先生所担忧的,我也曾惶恐过,会不会一觉醒来,所有我在乎的人都不见了踪影。我没备好这一天的到来。
      我似乎也能理解,为什么狮子脸那么执着于活着的伙伴,为什么他固执地想要结婚。和我不一样,狮子脸他有父母,但是还不如没有,他的伙伴们是他的家人,而他所奢求的婚姻也只不过是为了弥补不安。他害怕他会失去伙伴们,而婚姻是基于法律的纽带。但是,狮子脸四处求婚,随意搭讪的行为给别人带来了困扰,所以显得这个风流鬼格外讨打。
      晚饭后,我和飞段被负责收拾厨房,我是自愿的,而飞段是被厨师长使唤来的,因为罗德正在赶稿,而傻大个总想去叨扰人家。整个晚上,童磨先生都出奇地安分,虽然他看上去心情也不赖。童磨先生表示,他其实本来就不怎么爱说话,一直说话会让他十分疲劳,可他还偏偏当上了教主。刚洗完碗的功夫,带土和飞段又闹了起来,起因是飞段大声朗读带土打算寄给琳的信件,并且嘲笑对方恋爱脑。
      童磨先生斜靠在沙发上,手捧一本厚重的书籍,对眼前的混乱充耳不闻。书的封面上写着《心理学》,言简意赅。
      “你知道吗,”童磨先生突然对正在喝冰牛奶的我说,“心理学有一个定义叫做‘强迫性重复’,大概就是指一个人固执地不断重复某些似乎毫无意义的行为,或反复重温某些痛苦的经历和体验。因为曾一直被人疏远,所以面对现状不断地患得患失,竭尽全力想要寻找对方想要疏远自己的证据,这不就是我嘛~”
      “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
      见我一愣,童磨先生摇摇头:“没事啦。只是觉得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很久以前,来到万事极乐教避难的那个女子,我们两个走得很近,别人都忌惮我教主的地位,对我毕恭毕敬到疏远的地步,只有她不会,只有她在意我喜不喜欢‘教主’这份差事,只有她在意我面对教徒一整天会不会感到疲惫。我本来想要就这样维持下去,隐瞒我吃人的事实,把自己伪装成真正的神明之子,我本该可以伪装下去的。可是我偏偏故意露出了破绽,只是想知道她看清我的真面目后,会怎么样。不出所料,她气疯了,然后离开了我。”
      “然后你把她杀了。”
      童磨先生点点头。
      我们两人相对无言了好一会,童磨先生放下书,在沙发上伸了个懒腰。“就连现在也是,把小弗兰想得那么坏,一口咬定对方并不在意自己,真是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但是像我这样的人,还能像杏寿郎说的一样,过上正常的生活吗~”
      不知怎么的,听到这里,我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晚些时候,我们几人准备离开前,我悄悄把童磨先生拽过来,耳语说:“凌晨三点,我有个计划,要出一趟远门,在车站见面,如果你想跟来的话。”
      我几乎一宿没睡,简单收拾了一下行囊,把我的绿色背放在桌上,而我则趴在窗边,定定凝望着昏暗的街灯,和深夜通透的黑。凌晨两两点四十,我蹑手蹑脚下了楼,在客厅留下一张字条。妈妈和罗杰老爸都在睡梦中,飞段的阁楼也静悄悄的,我在门口蹬上靴子,轻轻掩上门,带着牛仔帽,背着背包,腰侧挂着一把匕首,踏上凌晨的街道。
      我真的在海列车的车站前等到了童磨先生。他挎着一个黑色的单肩包,是他当实事评论家,往报纸投稿时的简易公文包。
      “……你们两个在干什么?”
      还不等我向童磨先生说明情况,他的身后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罗德一直跟在童磨先生身后,他赶稿时不小心睡着,然后又被关门声惊醒。闹不清童磨先生打算做什么,罗德赶忙跟了上来。
      “是这样的,”我解释道,“我有一个小小的不情之请。各位知道的,‘彼岸’,被称为镜中海和现世的交界点,我要去一趟那里。这么多年,我终于收到了和萨博有关的消息,也很高兴他还活着,他还能陪在路飞的身旁。我觉得,我的执念终于能结束了,我要和这些年的悲伤做一个了结。虽然只是象征性的,但我想和那一段灰暗的过往告别,没有人陪的话,我会有点不安。”
      “你打算怎么办?”罗德问。
      “我想做一个漂流瓶,扔进‘彼岸’的湖水里。我不能保证一定能飘到现世,所以只是一个象征,就像我把萨博名字中的‘S’刺在了胳膊上一样。”
      罗德明显是被我的主意惊呆了。他愣了一会后,说:“那我也跟着去好了。”
      灯光下,罗德仰起脸,露出一种少见的顽劣笑容。“偶尔玩一下离家出走,拖一拖稿,也感觉不错嘛。更何况,艾斯这个敢给政府发律师函的坏家伙,少见地需要人陪耶,”罗德说着,微微一顿,“不管什么时候,说再见可是相当难的。艾斯平时里也更喜欢说‘回见’。”
      “因为卡普臭老头喜欢说‘回见’。”
      “每个人都会有无法告别的时候呢。”罗德说。
      和某人说再见,丢掉某一个物品,再或者斩断某种牵挂,仿佛也一并带走了某些记忆,而那些记忆也像是一部分的“我”。我很庆幸萨博还活着,只是自从那场袭击事故后,我每一天都会因不同的事情想起他,天上的云,温暖的篝火,海岛上的树林,依山傍水的小木屋,那片浩瀚的汪洋,亦或者因为烧烧果实而燃起的熊熊烈火,呛鼻的浓烟,以及燃烧殆尽的废墟。如果戈尔波山着火的那天晚上,我能把萨博带回来就好了,这个念头总是不由自主地在我的脑海中浮现。想念他占据了我人生太大的部分。
      萨博还好好活着,我自然很高兴。不必再承担悲伤,剩下更多的则是茫然。
      每当想起这些,我还是会想哭。不单单是因为喜极而泣,更像是曾经被压抑的惶恐突然爆发,那场事故的余波毫不留情地殃及到十多年后的我,而我实在太害怕失去。直到后来,竟也像是为了哭泣而想要哭泣,因为茫然,所以想要找点什么填补情绪上的空缺。
      十多年过去,我早已记不清那些没有悲伤的日子,而我必须适应这种茫然,然后从茫然中挣脱,继续我的人生。
      告别总是无比艰难,因为人们有时候更害怕空荡荡的茫然。
      我记得,刑场的号角吹响,臭老头在离开监狱前,依然对我说了“回见”。
      我们三人买了海列车的票,在候车厅就坐。凌晨的候车厅很是空旷,说话甚至能激起回音,只有零星路过的旅人,打着哈欠,拖着行李,不知将要前往何处。室内昏黄的灯光照亮拱形的屋顶,彩色玻璃窗外是纯粹的黑。我们三人的行囊简陋,仓促,但我喜欢这种随心所欲的自由。罗德说,他当年离家参军时也是如此。凌晨三点五十,我们乘坐上了列车。
      凌晨的车厢同样不似白天那般拥挤,同样没什么旅客,同样空位很多。
      在车厢的后方,我和罗德发现了一个熟人。
      那个人是市长家的亲戚,前几年新年时来过科贝尔特,大家都喜欢叫他“小穆”。小穆为人憨厚亲切,小穆来拜访了两次,每次都带来了很多点心。他的工作是建筑设计,平日里东奔西跑,还要应付难缠的甲方,也是因为小穆,我们才劝当时找工作的迪达拉不要考虑设计师,因为受一肚子委屈是常态,而且作品也十有八九和自己的初衷相违。在列车上后端的靠窗位置,小穆正蜷缩在长椅上补眠,疲劳的样子八成又是在赶往某地交差。
      伴随着机械的轰鸣声,在列车上却出乎意料能够睡得很沉。
      我们在过道的另一侧落座,差不多十五个小时的车程,旅程还长得很。我们三人却睡意全无,凌晨搭乘列车踏上一段即兴的旅程,这样脱离常规的事情也算难能可贵。童磨先生精神抖擞,盯着窗外呼啸而过的灯塔,此起彼伏的浪涛,罗德则伸了个懒腰,感慨说,这样干脆的出行,潇洒得令人怀念。恍然间,我的眼前所见与儿时重叠,身边有对一切都充满好奇的路飞,也有总能迸发出新奇感想的萨博,而我还是我。
      我们各自怀揣着心事,就此陷入沉默。
      我们在车厢里,面对茫茫汪洋,迎来了清晨第一缕阳光。海面上仿佛有金沙在跃动,彩霞将车厢内染成了绚丽的粉橘色。我们没忍心打扰的小穆醒了,他迷迷瞪瞪地从座位上爬起来,盖在身上的外衣滑到了地板。
      “小穆早安!”我和罗德冲他喊道。
      小穆明显被我们两人吓了一跳,他缓了缓神,嬉笑着回复说:“早安,精力过剩的臭小子们。”
      虽然我们叫他“小穆”,但小穆已经人过中年,因为市长先生叫他“小穆”,我们也跟着叫了起来,因为小穆的本名有些拗口,大家也没特意记,小穆自己倒也不在意。出于工作原因,小穆总是搭乘半夜的海列车,半夜的车票便宜。相比于我和罗德,小穆则更好奇我们为何会出现在海列车上。
      “因为想来,所以来了。”我回答说。
      “因为我们预知到,在车上能碰到小穆。”罗德回答说。
      “那你们有没有预知到,小穆这次没有土特产,但是有烦人的甲方?”小穆木着脸反问。
      然后我们笑作一团。
      瞧见童磨先生这个陌生的面孔,小穆做了个简短的自我介绍,解释说他是市长夫妻的侄子,是一位建筑设计师,每天和甲方斗智斗勇。可见,小穆见过的奇怪甲方数不胜数,以至于吐槽甲方成了他人生的一大爱好,而我们也乐于听他吐槽甲方,还能顺便感叹一下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童磨先生眨眨眼,脱口而出了一个陌生,但又熟悉的名字:“唐吉诃德·穆斯加德鲁圣。”
      童磨先生的声音不大,但小穆还是一怔,连忙要求对方不要提起这个名字,结尾的“圣”字会给他带来麻烦。
      我和罗德突然回过味来,大约一年半以前,我们才知道市长夫妻原本是世界贵族,那快有三年没见的小穆当然也曾是“圣地”的住民。而这个名字让我们格外诧异的原因是,小泥鳅曾在圣地有一个革命战友,也叫“穆斯加德鲁”;曾被乙姬王妃救下,从此洗心革面的天龙人少爷也叫“穆斯加德鲁”。那个在市长夫妻记忆中飞扬跋扈的鼻涕虫,那个在泰格先生记忆里嚣张且不知分寸,张口闭口满是种族和阶级歧视的阔少。
      我猛然间想起来,前几年刚和小穆认识时,市长总是念叨说小穆变了很多。
      我还以为是指小穆长大了呢,从无忧无虑的小朋友,变成了以吐槽甲方为乐的打工人。事实上,在不久前,小穆的变化也彻底震惊了王妃和泰格先生。
      意识到不对劲,罗德开口道:“我能问一下,小穆是怎么来到镜中海的吗?”
      小穆挠挠头,有些局促。
      “本来不想提这个的,圣地内部的革命闹到了台面上,我被其他家族处决了,”他嘿嘿一笑,“不过嘛,搞革命不就是这样子的吗?没想到弗兰病逝之后,我成了他们第一个目标。我在报纸上看见了罗德和弗兰的照片,突然感觉很怀念呢,到镜中海后我和弗兰反而很少联系了,两边工作都忙,只是偶尔写信报个平安。”
      事实上,关于小穆的到来,王妃和泰格先生并不知情。这件事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小穆自觉难堪,无颜面对两位先烈。再之,尽管小穆和霍名古市长都是一个家族出身,但两人此前并不熟悉,毕竟市长夫妻离开“圣地”时,小穆还是个鼻涕挂一脸的邋遢小孩。他和小泥鳅同样敬仰市长夫妻的理念,自己被处刑,同伴也难逃一劫,小穆来到镜中海后,首先给市长寄了一封信,只是简单问候了家长里短,因为觉得没什么必要,也不知从何开口,于是对现世轰轰烈烈的革命只字未提。
      小穆只想当个普通人,尽管有甲方,尽管为了省钱不得不在列车上过夜。
      对于现状,小穆乐观得很,觉得最差的情况就在草地上扎帐篷,谈不上露宿街头。
      对于革命的后续,小穆的看法也只是“尽力了”。
      后来,小穆也很少再和市长一家通信了,就像与昔日战友小泥鳅一般,只是偶尔报个平安,偶尔登门拜访。小穆想要靠自己在四海闯荡一番,干出一番事业,就像不断更换职业,仍旧事事精通的小泥鳅一样。也像当年市长夫妻为了平权的理念,以身作则,毅然决然离开了“圣地”一样。跳出框架,从零开始,他很羡慕这种勇气。
      不得不说,从小泥鳅那里得知小穆参与了革命后,市长夫妻的惊愕程度不亚于王妃和泰格先生。
      小穆当时在给两人的信中,把自己来到镜中海的原因归结于“出门没看黄历”。
      某种意义上,确实,因为“没看黄历”,所以被逮住,处以极刑。
      听我提到王妃两人前些日子来到了科贝尔特,小穆捂住脸,羞愧至极:“我年轻时到底在想些什么啊——?!我到底是有什么毛病,才会用枪指着救命恩人啊?!气死我了!我这辈子哪还有脸面对王妃啊——!”
      我能理解小穆的懊恼,也能理解为什么他不愿提起过往。就算参与了革命,也改变不了自己曾为加害者的事实,小穆对此心知肚明。我记得加尔说过,法庭上大部分的被告总会在审判后失声痛哭,并不是因为他们为受害者的遭遇而忏悔,他们只是在委屈,委屈量刑太重,即便坐牢后也铁定要上诉,铁定要申请减刑。加害者往往意识不到自己的所作所为。
      小穆这种幡然醒悟的例子属实不多见。
      童磨先生毕竟当了两百年的教主,格外擅长从字句中挖掘关键信息,然后将自己伪装成先知的模样。因为最初的好奇而挑起了话头,童磨先生没曾想引出的话题有点过分沉重,尽管小穆表现得很乐观,但总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更多的还是自责。或许是觉得氛围愈发压抑,童磨先生看样子并不怎么想持续这个话题,但还是安分听了下去,没再履行教主的职责,没有回以看似温暖人心的空话。
      尔后,他平静且诚挚地问道:“你会觉得自己醒悟得太晚吗?”
      小穆平静且肯定地回复:“会。我会觉得太晚了。当了半辈子的混蛋,后半辈子的所有努力也于事无补。至少,我希望我死的时候,能向王妃与泰格先生靠近一点。”
      “小穆已经足够靠近啦。”我说。
      海上的晨雾缓缓褪去,光与影的跃动中,玫红同橘色交织的天幕渐渐通透了起来。我们目睹了长夜的终结。我斜靠在长椅上,从背包里翻出一个纸袋,里面装着面包,以及我随手从冰箱里拿的一小块奶酪和火腿。童磨先生带了一包饼干,小穆则是在启程的车站买了一小盒饭团,馅料是盐渍梅子和鱼肉松。我们每人都匀出一点食物,分给了罗德。
      小穆一整晚都住在列车上,为了省钱,没买带卧铺的车票。
      我问他:“如果有了钱,你想干什么?”
      小穆歪歪脑袋,冥思苦想好一会,说:“买个大点的备用帐篷。”
      “……怎么还是住帐篷啊!”
      “因为全世界最担心朝不保夕的人群就是设计师!”
      “……你倒是快租房啊!”
      “我现在当然有房住!但是哪天能源费再涨价,谁爱住谁住!本少爷才不稀罕!反正以前在帐篷里住了半年,完全不在怕的!”
      “大少爷你清醒一点!再不济你自己在林子里搭个木板房也行啊!”
      “不要!那是没有安全系数的违章建筑!”
      “你就不怕暴风雨连人带家当都给你掀走吗!”
      “我可以在办公楼里搭帐篷!”
      “……可真是服了你了!”
      过了一会,小穆说其实他也没想好有钱后干些什么,虽然他曾经很有钱,但似乎也什么都没干。买大点的帐篷,吃遍家门口的小吃,不需要合租,不必抢购杂货店打折商品,不用半夜乘列车,或者去学校进修,多读几个学位,文学,地理,统计,工程,再或者把钱捐出去,捐给医院,捐给社区,自己只留足够生活的小部分。设计师的工作并不容易,其难度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甲方发不发疯。小穆见过最极端的情况莫过于甲方的语言系统自成一家,不仅旁人琢磨不清,甚至连甲方自己都闹不明白自己的诉求。
      小穆认为,他最大的愿望莫过于不用看甲方脸色,可以耍大牌,可以随意撂挑子不干。
      “不过,那样就必须在业界先混出点名堂,这么想来还是好难。”说罢,他叹了一口气,然后吃下最后一个饭团。
      小穆很开心,他觉得现在住在车上也不赖,因为晚上可以做梦,白天也可以做梦。
      “你怎么不在列车上也搭帐篷呢。”罗德无奈道。
      “因为梦是需要发散的,”小穆露出傻笑,“帐篷有点小。”
      中午十一点左右,小穆到站了,他肩上挎着公文包,一手拎着行李箱,和我们就此别过。他站在月台前和我们招手,然后双手握拳,似乎在为自己打气。随着海列车的启动,小穆也转身离去,昂首挺胸,骄傲得仿佛已经同时怒怼了十个甲方。
      “其实也没有那么晚啦,”童磨先生趴在窗边,慢悠悠开口,“比二百年早多了。”
      “要干出一番事业哦。”他轻声说着,冲小穆的背影摆了摆手。
      小穆的旅程还在继续。

      一夜没合眼,送走几年不见的朋友后,我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列车不知停了几站,不知又颠颠簸簸向前行驶了几海里。等我再次醒来时,已经时近黄昏,童磨先生坐在我身旁,也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看着即将暗淡下的天色,打了个慵懒的哈欠。
      罗德坐在我们对面,闭眼假寐,发觉我们两人睡醒后,他睁开祖母绿般清澈明亮的眼眸,没有一点倦意。
      罗德从少年时代就有时不时通宵的习惯,通宵画画,通宵研究世界征兵的要求,通宵在地图上标画前往小岛另一侧,报名参军的出行路线。在夜间,在渔船上忙碌了一天的父母早已睡下,而寂静无人的深夜,才给梦留出稍作喘息的余地。梦是需要发散的。受不了父亲的殴打,无法面对母亲的辱骂,不知多少个通宵的背后,罗德计划了一场出逃。不想继承家中破破烂烂的船,不想成为捕鲸人,不想被代代传承的渔业束缚住一生,小罗德曾十分困惑,为什么喜欢美术,而不喜欢捕鲸会被骂作“窝囊废”,为什么梦想成为海军,会被人嘲笑为“没志气”。
      或许是因为捕鲸能发一笔横财,得来的快钱要远远高于普通士兵的薪资。可是,鲸群鲜少能路过这广袤南海的一隅,就连挣快钱的机会都来之不易。即便如此,村民们仍旧热衷于在海面上寻找掉队鲸鱼的踪影,在这个贫困的渔村中,人们似乎没有选择的余地,但有时候更像是人们不想做出选择。
      在那个村子里,也许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同渔业捆绑一辈子,他们只不过对未知的人生充满了焦虑与不安。相比于富裕的城镇,渔村里的他们没有试错的成本。
      现在的罗德认为,他只是走上了一条村民未曾见过的路罢了。
      罗德离家的那天,果断又潇洒,没什么家当,没什么盘缠,穿着旧背心的少年拎着满是刮痕的手提箱,再也没回去过那个曾被他称为“家”的地方。加入了海军,夜间巡逻是常规日程,在交接班的空档,罗德仍旧喜欢猫在黑暗中,描绘着脑海中的故事情节,或是给自己的弟弟写去一封信。弟弟菲尔是罗德唯一挂念的人。
      罗德说过,他觉得我和菲尔有点像,因为我们一样率真,一样乐天,一样时不时冒点傻气。
      “刚刚停靠在某个月台时,车站的工作人员在列车上卖盒饭,我就顺便买了。”
      罗德说着,从一旁的座位上拿起两盒,分别递给了我和童磨先生。
      “因为你们都睡着了,也不知道你们想要什么,我就都买了牛排和通心粉。没有肉吃的话,艾斯的肚皮里估计过一会又要开始打雷了。”
      视线尚且朦胧,我揉揉眼睛,好奇地看向罗德的那一份:“你吃的什么?”
      “虾仁,土豆泥,还有西兰花。”
      “咦……好清淡啊。”我撇撇嘴。
      “看吧。艾斯一天吃不上肉就会不开心。还会有小情绪。”
      “才不会。我爱吃肉是因为肉更顶饿啦。”
      “对对对,不然艾斯的肚子一天到晚都会很忙呢。”
      见我一脸不服气的模样,罗德笑了起来。
      我有一种错觉,罗德有时好像真的把我当成了需要照顾的小孩,可能因为我与菲尔性格相仿,可能因为我笨手笨脚,也可能因为我偶尔也会任性得幼稚。而我也总下意识地将罗德与萨博联想在一起,我和萨博同岁,甚至还要比他大一个多月,可他一直容忍我各种冲动又别扭的行为,甚至在我闯祸时,也陪我一起善后。现在想来,萨博其实不似我和路飞,他并不执着于成为海贼。没有无法被外界承认的身世,没有同海贼深交,萨博只是想要自由,只是在废弃物终点站听过老流浪汉讲的出海见闻,一切都停留在道听途说。
      萨博也只是想要一个朋友。所以当我和他谈论起出海的“宏图伟业”之际,他毫不犹豫地加入了。第一次见面时,我站在树上俯视着这位出现在我地盘里的不速之客,萨博那孤独的眼神像极了后来的加尔,也像极了罗德。
      尽管在最初,我和他们一样,也是孤独的。
      萨博会陪着我胡闹,跟着我闯祸。
      加尔喜欢在我闯祸的基础上,想尽办法惹出更大的乱子。
      罗德不喜欢惹事,不喜欢捅娄子,但他总会暗暗挂记着我们每一个人。
      在萨博的事故后,我曾经发过誓,我要学着变得像他一样温柔,一样可靠,慢慢藏起了少年时期的冲动与任性,连带他的份一起活下去。和罗德熟络起来后,我恍然间回归到那莫名熟悉的相处模式,我仍然偶尔幼稚,偶尔任性,偶尔冲动,就像罗德总会忍不住把我当成需要关注的毛头小子。
      可能,在罗德的印象中,弟弟还是那个在家门口为他送别的小朋友。
      罗德实则比他看起来要勇敢得多,没有钱,没有家当,挥别唯一亲近的人,他就这样看似突兀且冒失地离开了故土。罗德悲观,爱哭,就连在战场上,我们相信我们总会赢,罗德从没想过自己能赢。出海参军,和父母断绝来往,大概是罗德人生中最大的叛逆。
      少年时期的罗德或许和少年时期的我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我的每一天都在琢磨如何外耗他人。
      罗德则老实巴交了十六年,一玩就玩了个大的。
      晚上八点多,列车抵达了一座小岛,这里据说是距离现世最近的地方,而所谓的“彼岸”就位于这个小岛的西海岸。和名为“源头”的“湖”类似,虽然在外观上看似是湖泊,它们在地形上的分类实则为“蓝洞”。“彼岸”和“源头”都是特殊的蓝洞,“源头”是下连海洋的陆地蓝洞,“彼岸”则是大陆架上的海洋蓝洞,和其他蓝洞一样,它们的深度无法触及,从高处看,它们就像是大海的裂缝,幽静的深蓝陷入死寂的黑,有如宇宙中的黑洞,无情地吞噬掉每一丝缕微弱的光。
      由于水域的成分有些微妙地不同,这些深海洞穴通常都是单向的,“源头”是入口的话,“彼岸”或许就是出口。
      蓝洞里的光景,我至今都记忆犹新。
      在黑暗与寂寥中,我的眼前飘过鬼魅般的幻影。那是深海中栉水母,不远处的岩壁上栖息着海鞘,幽幽发出荧光,像是点缀在夜幕中的星星。外界不断变迁,而这些古老生灵的生活方式似乎鲜有改变。在那种特殊的蓝洞里,身为人类的我可以呼吸,像是鱼人族那般自由,在我向上踩水的过程中,我目睹了深海丛林,游荡在高耸的海藻间,长相各异的水生动物。
      在向上的旅程中,从无脊椎动物,到脊索动物,软骨鱼类,硬骨鱼类,我好像从地球的伊始,一路走向了现代。
      人类也好,鱼人也罢,大家只不过是这漫漫历史中的吉光片羽。
      生命就是这样神奇的存在。而那些可以呼吸的特殊水域,也被人们称为“生命之泉”,古语为“Fons Vitae”,据说是古帝国奥哈拉的语言,而这神圣又不可思议的名号从古至今代代流传。直到前一阵子,太郎告诉我,科研团队在很久以前就从那些水域里取过样,并检测出水中含有氟碳化合物,说不准在将来可以在医学领域大显神威。
      相比于“生命之泉”,氟碳化合物到底是少了点浪漫。
      这是一座繁华的小岛,相比于科贝尔特,似乎又显得过于繁华。街道上灯火通明,熙熙攘攘,我喜欢热闹,但也仅限于旅行,居住于此的话,成日的锣鼓喧天可能会让我无所适从,毕竟我还是想拥有一个安静的氛围,好来凝望星空,远眺大海。我喜欢那种空旷且美好的感觉。
      罗德来到科贝尔特前,也像是童磨先生一样在四海流浪了一段时间,差不多有一年。那一阵子,他居无定所,几乎每天都走在旅途上。当时因为行李箱漏水,画稿全部花掉了,罗德消沉了好久,期间走走停停,在街头卖卖画,打打零工,当过店员,做过销售,送过邮件,干过跑腿,也想过凭借新晋海军少尉的资历去治安局应聘,但罗德太消沉了,始终提不起劲头。
      那段时间,他每天想的最多的不是弟弟菲尔,就花掉的画稿。
      途中,罗德来到了科贝尔特,他喜欢这个躲藏在喧闹背后的理想乡。届时的霍名古市长刚上任两年,当他在街区就成立全新的治安局体系而宣讲时,罗德碰巧路过。
      罗德留下的原因,只是因为市长的执政理念过于纯粹,纯粹地像是他当年入伍时的初心。
      单纯地想要帮助别人,单纯地想要让人世间少一些忧虑。
      夏岛的夜晚总是躁动不安。市区里的夜市人满为患,灯火阑珊中,流浪歌手在街头弹着吉他,唱着随性的歌。虽然在列车上吃过了晚饭,但大排档永远是夜晚的主角,我们坐在街边的小桌旁,点了烧烤和扎啤,冰凉凉、入口回甘的麦芽香消退了裹挟与风中的炎热与惰怠。我们找了一家旅社寄宿,在一个拥挤的小房间落脚,那里恰好可以容纳三人,一个双层床,还有一个孤零零挂在半空的单人床,床下则是收纳空间与小桌。这里的窗户恰好正对蓝洞的方向,繁华的市井背后,孤零零的深渊隐匿飘渺的夜色,在那里,温暖的灯火无法触及。
      熄了灯,童磨先生把头蒙在被子里,趴在单人床上,将窗帘扒开一条缝隙。
      “睡不着吗?”罗德问。
      “嗯,有点。”
      “教主大人太激动了。”我挤兑他说。
      “你说,大家晚上不睡觉的时候,都干些什么呢?”没一会后,他突然问。
      “鬼的话,不是晚上不睡觉吗?”我反问,“半夜没有人来祈祷,童磨先生都干了些什么?”
      “什么都没干,”他回答说,“夜晚太长了,不知道干些什么才好,很无趣的。”
      我伸了个懒腰,顺势把双手枕在脑袋下:“虽然我向来睡得很早,但是偶尔也会想要熬夜,好像也确实什么都没干,我倒是不会无聊,只是在一心一意地熬夜。那段时间好像干什么都很快乐。有时候,我会觉得夜晚的风都会有不一样的气息,我特别喜欢那种沉浸其中的安然。”
      “大概是不想让今天轻易过去吧。”罗德喃喃道。
      “那,就和我现在一样。”童磨先生说。
      深夜的闹市区还是灯火通明,整座城市似乎永远不会沉睡,永远不知疲惫。除了童磨先生,除了我们,或许还有人不想让今天轻易走向尾声。我们终归只是游客,但到访这里的有一部分人是为了终结而来,当镜中海的身体开始衰败,有一些人会选择在这一段人生落幕前,主动换上下一幕的布景。比起另一个类似于镜中海的现实,人们更期待能回到现世,回到那个熟悉的地方,见到熟悉的人,正如从古至今人们所信仰的转世轮回。或者,来到“彼岸”也更像是一场盛大的道别仪式,为此前的人生道别,为自己道别,离开得干脆,没有后悔,没有怨恨,也没再有眷恋。
      到头来人们并不清楚,名为“我”的存在又将前往何处。
      而这里的喧闹是否能传达到现世,人们同样无从得知。

      清晨,我们来到了所谓的“彼岸”。
      今天风和日,海风的潮气与温热扑面而来,我们驾驶着租来的小船沿着海岸线航行,抵达了蓝洞上方。从旅社顶端的天台遥望,这里就像是海中的湖泊,一颗躺在浅滩上的蓝宝石。我从背包里翻出信纸和玻璃瓶,提笔,却不知道写些什么好。琐事也好,祝福也罢,想说的话有很多,但也许太多了,信纸终究显得无比单薄。思索了片刻,我将信纸折成了小船,然后在船身一侧写下了久违的“ASL”,停笔,又画了一个傻兮兮的笑脸。
      我将这个承载着“ASL”的小船封进了玻璃瓶,投掷于大海。
      从刺青上的“S”开始,直至此刻,沉重的回忆终于走到了尽头。
      来到镜中海后的几年,我一直在为重逢的那一天做准备,想要听萨博说说这些年的经历,想要为没能把他从父亲身边带走而道歉。我想要告诉他,我和路飞一直没有忘记他。几年的时间磨去了最初的焦虑,后来我一直在等待,等待他看到寻人启事的那一天。我甚至害怕他会不会生了我的气,因为没能在火灾的那天去城区找他,因为没能照顾好自己而死在了刑场,所以萨博不想见我。等我收到他战友的来信后,得知他加入了革命军,仍旧活跃于现世之际,我心情复杂之余,彻底松了口气。
      萨博终究没能成为海贼,但相比之下,萨博更适合革命军,那里藏着他的执念。
      “为什么富人权贵理所应当地高人一等”,萨博正在用一生来反驳这个议题。
      我们的相聚起因于大海,曾经的白日梦也应重归大海。
      折返时,玻璃瓶已经沉入水面,躲进了雾蒙蒙的深蓝,不知去了何方。
      和玻璃瓶不同,我们知道来时的路,也知道将要抵达的下一个站台。在车站的售票处,我们站在铁路图前,寻找着科贝尔特这座不起眼的小岛,我后知后觉地发现,以科贝尔特为终点站的线路居然途径一个我一直想去的地方。那个地方叫艾希河谷,是文森特的老家,以冰川雪原,峡谷森林之景闻名的城镇。现世的这座小城曾毁于海贼入侵,据说,历经若干年的缓慢修葺重建也没能彻底摆脱战乱的阴影,废墟在近郊仍旧随处可见,偶尔在峡谷岩洞里发现冻僵、已经干瘪发黑的尸骸,当年出逃的一部分居民躲过了海贼,却没能躲过恶劣的气候。
      那场动荡后,文森特少有机会重回故土。
      只是报纸上时不时还会刊登发现失踪者遗体的消息,他们的身体被冰雪完整地藏了起来。文森特并没有失去某个重要的谁,但是他记得,在孤儿院教课的音乐老师失去了自己的舅舅,表姐,以及阿姨。镇民推测他们一家在逃难时恰好遇上暴风雪,以及随之而来的雪盲症,失温症,才被困在山上无法脱身。
      当年,幸存下来的镇民安葬了死于海贼之手的逝者后,便开始了大规模的搜寻工作。
      失踪者有三十余人,后来找回的幸存者一人,遇难者总计才七人。
      那时的文森特还小,没有办法跟着队伍踏入外表美丽壮观,实则残酷无情的峡谷。搜寻两个月后,财力与人力都严重透支,带头寻人的镇长不得不绝望地宣布了搜救工作的结束。在冰天雪地里两个月,根本不可能还有人生还。文森特永远忘不了那天的集会,忘不了人们令人心碎的悲号与恸哭。
      有些失踪者大概掉进了不为人知的地下洞穴里,冰蚀地貌在那种极端的环境里并非罕见。
      此后,无论是军校休假,还是将领繁重的工作之余,文森特每一次回到故乡时,都会上山。他认为,失踪者在生前一定曾无比迫切地期望有人能找到他们。
      我想起来了我和文森特的初次见面。直到很久以后,文森特偶然间提起这件事时,我才明白他那深刻的愤怒。就像是冻伤,明明被冰雪包围,久而久之,随之而来的却是炙热如岩浆的凛冽。事实上,艾希河谷每年都有人失踪,而且失踪的大部分都是自发上山的搜寻者。有人组队进山,返程时却有队员迟迟未归,有人像文森特一样独自前往,但从此下落不明。尽管如此,民间自发的搜索仍在进行。
      把所有人都带回家,就算是尸体也要带回家,这是整个小镇的执念。
      而文森特因为及其痛恨海贼,毅然参军,凭借着出色的能力和丰富的作战经验,年纪轻轻就成为本部鹰派的新晋要员。“绝对的正义”,那是他毕生奉行的信念,尽管有时激进地像是火山口涌出的滚滚熔岩,饱含无法释怀的愤怒。
      炙热焦灼的岩浆和刻心刺骨的严寒,两者并没有那么大的差别。
      实际上,居民们和文森特也没有什么不同。
      失踪者们时不时被发现的遗体,每年失踪于谷底的搜寻人员,似乎使那场悲剧随着冰雪延绵了二十余载,并且也将持续到所有人都被找到的那一天,或许还要十年,或许还要半个世纪。对那里的居民来说,那场严冬还未结束,冻伤也还未愈合。
      在码头看烟花的那一天,文森特突然好想回家,好想好想回到什么都还没发生的很久以前。
      “我们顺便再去这里吧,”我指向地图上的艾希河谷,“离预定的起航还差五天,我们先去这看看吧。”
      “那就去吧,”罗德说,“就当是代替他了。”
      我们没有说出“他”是指谁,但每个人都心知肚明。
      曾为报社工作半年,童磨先生也听说过艾希河谷频发的失踪事件。但正如包括我和罗德在内的异乡人一样,童磨先生对此地的印象只停留在传言,有人失踪,有人被发现,但还是不断有人上山,于是又有人失踪。至于失踪案接连不断的缘由,童磨先生并不知情,曾经的我和罗德也是如此,提起失踪案,就会想起伟大航路的某个河谷,但说起艾希河谷,每个人都一问三不知。
      只有镇民们还记得他们失去了谁,寻找了谁,又失去了谁,又去寻找了谁。
      只有镇民们还记得他们为什么一直走在寻找的路上。
      买了票,搭上列车,其实我们三个都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心情去面对那个小镇。是以普通观光客的身份,还是以知情人的身份,但我们所知的只言片语,跟亲历者文森特相比着实显得单薄。我很在意的一点,罗德很在意的一点,仅仅是想知道失踪的镇民究竟去了哪里,以及他们现在过得好不好。
      过了一会,童磨先生突然说:“如果失踪的人是艾斯和罗德,或者是带土,萨奇,角都,以及其他任何人,我大概会用全部时间去寻找,今天找不到,明天就接着找。我要活很久很久,二百年不够就四百年,直到找到你们为止。”
      “我大概也会吧,”我歪歪脑袋,“就算把整个山脉都翻个底朝天,也要把大家找回来。”
      “谁不是呢。‘就算凿穿地球也要找到大家’,会有这样的心情吧。”罗德说。
      “……凿穿地球……你是想往南边走吗?”
      闻言,罗德看着我愣了一会,等他想起某个方向感极差的准将时,他忍不住抬起手,使劲戳我的太阳穴,咬牙切齿地说:“艾斯可真讨厌,突然讲什么奇怪的笑话。”
      “我错了嘛。”
      “真是懒得理你。”
      两个多小时后,列车到达了目的地。因为这是一场仓促的旅行,一路从春岛去往夏岛,又从夏岛临时在冬岛驻足,我们没有准备防寒衣。大概是沾了烧烧果实的光,那时的我并不怕冷,就连前往同样终日寒冬的磁鼓岛追寻[黑胡子]的踪迹时,我也仅是多披了一件大衣。窗外寒风萧瑟,天空是难以置信的亮白,所幸车站很温暖,所幸候车室的一角有冬衣售卖,厚重笨拙的羽绒袄在这个冰天雪地里并不突兀。
      在棉袄底下,我还是光着膀子,只穿着那条黑色的短裤,看起来像是一个冒失的笨蛋,像是睡过了头,做过了站,不得不在冬岛下车的大傻瓜。另外两人至少穿着长裤,相较于我,多了些寻常,少了些别出心裁的傻气。
      我有点怀念起吃下烧烧果实的日子,不需要棉袄,穿着单衣站在冬岛的大街,别提多拉风。
      我们走向车站出口时,穿过了一个走廊。走廊的墙壁上贴满了照片,照片上的人们笑容灿烂,有人甚至对着镜头做鬼脸,或是比出V字,他们的脸颊与鼻尖在雪地里冻得通红,目光灼灼。我猜测是车站的员工照,但穿着与神态又比职业照要随意。直到我发现墙上还挂着小孩子的照片。
      走廊的尽头,大门的上方,写着一行字。
      “我们在这里。”
      就像是在传达某个消息,就像是在等待某个人。
      这里是以冰川胜景闻名的艾希河谷,那句话看似是热情好客的旅游标语。实际上,也真的是如此吗?在如此醒目的位置,大张旗鼓地挂起当地居民的照片,他们就在这里,失踪的人们最终还是来到了这里。照片里的他们,正以这种夸张的方式表达着某些强烈的情感,“谢谢你们还没放弃我们”,“抱歉让你在这里找到我们”。
      在这个车站,接二连三的失踪案终于画上了句号。
      童磨先生不知何时哭了起来,他使劲用袖口擦着夺眶而出的泪珠。他的脸颊和鼻尖,被蹭得通红,就像是照片上的居民们。
      我们三人看着一墙的照片陷入沉默。
      有点绝望,有点心碎,但是又有点宽慰。
      说来不凑巧,我们三个刚找了一家民宿安顿下,亮白的天空一侧突然狂风四起,翻滚的暴雪顺着远方的河谷以铺天盖地之势压下,堪比塌方一般像整个城镇横扫而来,天崩地裂般,在我们目睹了步步逼近的清晰分界线后,雪飚刹那间将小镇吞噬,气温骤降零下七十五。疾驰而来的雪花遮蔽了视线,相比白到发亮的天空,雪花白得刺眼,让人头晕目眩。
      民宿的房东婆婆说,雪飑在这个时节很是常见。她看着我们三人被吓到的模样,自豪地说,世界上没有什么事能阻挡雪原的居民。严寒不能,暴雪不能,冰封的峡谷也不能,因为生于雪原的每一个人都有着火热的心。
      雪飑只是暂时的,彻骨的寒冷却是持久的。
      雪飑持续了约三个半小时,除却门外酷似雪崩的厚实积雪,强劲的风力将细密柔软的雪花贴附在建筑物的墙壁上,几乎快要形成一层坚硬的冰壳,而暖炉的热量始终是有限的。虽然没有室外那般寒冷,但室内的温度计一直在零下十度左右徘徊。我们三人不得不始终穿着棉袄,但我还是能感受到热量从我裸露的小腿一点点流失。童磨先生先前在照片墙面前哭了很久,什么都没说,只是不顾形象地抽泣,而他脸上残存的眼泪已经结了冰,在冻结的过程中撕裂了皮肤,留下鲜红的印子,弄花了脸。
      假如小胡子准将瞧见了我们此刻的狼狈样,大概会大笑出声。
      我没办法想象这混乱的场面。
      天色已晚,窗外的风仍然没能停止咆哮。晚饭是房东婆婆做的炖酥鱼和腊肉,说来好笑,今天的房客只有我们三人,婆婆说现在是旅游淡季,风雪交织是家常便饭,只有我们没头没脑地扎了过来。她还说,过一阵子气温才会回暖,等到温暖到可以穿着单衣上街时,大批的游客才会姗姗迟来。
      罗德捧着一碗酥鱼,开口询问:“那个,这里暖和的时候大概能多少度?”
      “差不多零下十五吧。”婆婆说。
      “啊?零下十五?穿着单衣上街?”
      看着罗德震撼到无措的茫然表情,婆婆大笑起来。
      “这里可是冬岛啊,”婆婆笑着说,“这里的居民就是为抗争而生的,相比于入侵者,环境才是更大的敌人呢。抗得过零下七十五度的暴风雪,区区零下十五什么都不是。”
      确实,相比起零下七十五,零下十五不知道暖和了多少倍。
      我们围坐在火炉边,火炉上支着陶瓷小锅,鱼汤在咕噜噜冒着小泡。前一阵子,文森特做了一锅酥鱼,带到了小酒馆,他只做了一小锅,我只分到了一小碗,考虑到海军准将少有闲情逸致下厨,还为与酥鱼相识又阔别而忧愁了好久。而我此刻却有幸蜷缩在火炉旁,任凭寒夜里风声喧嚣,安然地吃上一碗地道的炖酥鱼。正如文森特所说,这道菜的精髓就是家里有什么就放什么,但万万不能少的是新鲜海鱼,海带,还有小炉子。
      可能,对他来说,精髓里或许还少了个冬夜,但辗转于世界各地的准将也不指望春岛能大雪纷飞。
      此时此刻,海鱼、海带和小炉子代表了无可比拟的幸福。
      房东婆婆正在小酌,一股甜腻的浓厚香气在火炉前弥漫开。那是一种烈性酒,用这个小岛特产的蜜罐树糖浆酿造的,是用于抵挡严寒的利器。婆婆拎起酒瓶,给我们三人一人匀出一小杯,当她把酒杯递给童磨先生,笑了起来:“大花眼睛,大花脸。”
      朴素且直白的词汇精准地描绘出教主大人的窘迫。
      我和罗德乐得前仰后合,婆婆眉眼弯弯,露出仅剩的一颗门牙。
      “再说,会绝交的哦。来真的。”
      突然被嘲笑,童磨先生不知如何是好,憋了好半天才没好气地撂下这句狠话,说罢,便将烈酒一饮而尽,却不料被火辣辣的酒精呛到眼泪鼻涕横流,脸也变得更花。童磨先生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似乎二百年来都没喝过烈酒。
      可能在二百多年的时光里,教主大人也没预料到,他会有一天穿着棉袄,缩在暖炉边,顶着因酒精而泛红的大花脸,在零下七十五度的寒夜中昏昏沉沉地睡去。
      我喜欢在宴会上喝酒,但我很少喝醉,事实上我酒量虽不小,但也不足以自夸。我只是比较有分寸,一旦察觉到头脑渐渐迟钝,我就会自觉远离一切酒水,一边发呆,一边醒酒,好避免自己出洋相。自从萨博出事后,我似乎就格外在意起自己的仪容仪表,我会想萨博才不会这么野蛮,萨博才不会这么失礼,萨博才不会这么暴躁,萨博的一言一行总是那么得体优雅。
      直到后来,认识我的人都会夸我,说我斯文,说我友善,说我落落大方,说我总是为人着想。
      说实话,每次听到这些我都怪不好意思的,甚至有些心虚,毕竟我格外了解以前的自己是个怎样的浑小子。有时候,我会质疑,我到底是谁?是被世界唾弃的存在,还是代替友人活下去的赝品。彼时的我毫不犹豫选择了后者,除了努力使自己的生活回到正轨,又担起了萨博的角色。像萨博一样体贴,像萨博一样宠溺路飞,或许并不是路飞格外需要关照,只是艾斯的生命中曾只有萨博和路飞,而此后仅剩了路飞。
      模仿萨博,也只是因为我迫切地想要他回来。
      我找不到活下去的身份,我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或许“艾斯”本就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正如其他人所期望的那般。
      被谩骂,被诅咒,我就越想活得高调,活得出彩,尽管如此,我又时不时会觉得这个世界上或许真的不缺我一个。每当这么想着,我就越发在意那些刻薄的言语,不信任与敌视随之愈演愈烈。
      我一直在挣扎。
      我不想活着也只是重在参与。
      而我彷徨着,向萨博靠近的同时,我习以为常的生活正逐渐脱轨。从对周遭的一切而满怀怒气开始,直到日常的平静被飞来横祸打破,我被迫安静下来,思索着死亡与生命,感受着悲伤与迷惘,天空的流云,远方的大海,广袤的森林,飘渺的星辰,以及一直陪伴在我身旁的人们。和总是愤怒的我不一样,萨博在离家前,一定思考了很多很多。
      最后,我变成了我。一个和我相似,但又南辕北辙的我。
      我不认为这是一件坏事,尽管还是对身世感到不安,但相比于以前,我的内心出乎意料地稳固。最初的模仿背后,我自始至终都用我的逻辑与眼光思考着。时至今日,耗费数年就“我”这个议题,拼命向过去争辩的我十分确定,艾斯还是艾斯,艾斯像萨博靠拢了一些,但艾斯没有变成萨博。
      我终于打破了循环,完成了逃离。
      比起一醉方休,我更喜欢半醉半醒,除却对失态的担忧,最重要的是此时我的思绪天马行空,朦朦胧胧中,我似乎更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窗外的狂风呼啸了一整夜,坚固的石墙在冰天雪地中也显得格外萧瑟,成长于砖缝中的冰晶迫切的想要将整个建筑撕碎,耳边充斥着令人不安的“喀嚓”声,像是天崩地裂的前兆。黎明时分,曙光洒向了暴风雪后的小岛,缩在厚重被褥下一整宿的我,才感受些许暖意,如此久违。
      我睁开惺忪的睡眼,迫不及待地瞥了一眼墙上的温度计,是振奋人心的零上五度。
      这里是艾希河谷,环境恶劣,但是富饶平和。
      气温在渐渐回暖,室外仍旧是零下三十,相比于七十五来说,并不算十分难熬。童磨先生因为那一杯烈酒正倍感头疼,我倒还算神清气爽,一边帮房东婆婆清扫门前的积雪和冰碴,一边嘲笑趴在窗口发呆的教主大人。
      教主大人头疼欲裂,压根没有心情瞪我。
      罗德比我醒得还早,此刻已经为街坊铲出了一条路,而且他昨晚不知陪婆婆喝了几杯。
      我对罗德的印象一直比较割裂,当我刚接受了他平平小海军的身份时,就突然发现他实则是隐藏在世界一隅,首屈一指的天才漫画家;当我刚了解了他害羞、腼腆,还稍显胆怯的性格时,就突然发现他总是受最重的伤,打最狠的架,拼起命来不管不顾;当我刚适应了他安静、稳重、内敛的作风时,就突然得知他十六岁自作主张参军,离别前一天才“临时通知”父母,没有商量的余地,一家人就此形同陌路。
      和我这种满背都是刺青的海上小混混相比,罗德看起来格外乖巧,但事实上他在二十五岁时已经是资深老烟枪,熬夜通宵,昼夜颠倒,作息混乱,偶尔还会被小混混和大混混在三更半夜撵去睡觉。
      罗德骨子里就是这般叛逆。
      所以,当我今天知道他酒量如此大的时候,我丝毫不慌张也不惊讶。昨夜,当童磨先生陷入昏睡,当我也开始不胜酒力时,罗德依然十分镇定,今早也照样精神抖擞。
      本来只打算在此短暂驻足一天,领略一下雪原的风光,我们没曾想会被雪飑堵在室内,第二天的大部分时间也被用于清理一人高的积雪。清理完一片狼藉的街道已时至午后,见了阳光,皑皑白色开始消融,雪融水渗透进更深层的积雪,在寒冷中凝结成坚实的冰,气温并没有像我期待地那般回升,我们三个住客仍旧被冻得瑟瑟发抖。
      我们打算乘坐下午两点的返程车,再多逗留一会,我怕是脑壳里面都要结了冰,连走路都颠到生疼,铲雪的时候早已疼到麻木。
      于此,房东婆婆笑话我们,大老远来一趟只为了给社区做义工。
      为了取暖,罗德将昨晚剩下的烈酒一饮而尽。生怕醉到找不见家门的我没敢多喝,童磨先生一口都没敢喝。当罗德提议带些烈酒当伴手礼时,我们两人也没表态。因为冷。
      罗德最终还是从婆婆那里买来了酒,说是老爷子他们大概会喜欢。
      我们两人还是没表态。因为冷。
      临行前,房东婆婆嘱咐我们下次来一定要在七八月份,那时候是冬岛最温暖的时候,是可以穿着单衣上街的零下十五。
      “……还是很想吐槽零下十五度穿单衣。”罗德幽幽道。
      我得意地举起手:“我可以!以前冬天时,我在山上把棉袄玩丢了,只好在大雪里走了回去!”骄傲完,我又冷得把手揣进了口袋里。
      “……为什么能把棉袄玩丢?看样子你好骄傲哦。”罗德说。
      我不搭理他,只是一个劲把手使劲往兜里揣了揣。
      我告诉房东婆婆,我们现在着急离开是因为过两天要出航,此次仓促的到访也仅是因为顺路,也仅是因为有要好的朋友成长于此,于是便打算短暂逗留,领略一下风土人情。“不过按照我们的航程规划,我们将从‘新世界’开始,一路向西,横穿红土大陆后来到前航路半段的‘乐园’,差不多七月底就能再次路过这里,那我们就约好五个月后再见吧!到时候会有我们三个,也会有几个同伴!”
      “同伴吗,”婆婆笑了,露出仅剩的一颗门牙,“是报纸上的那几个家伙吗?还真是罕见啊,白胡子旗下的海贼,和南海的海军聚在一起。不过,见到你们两人,我倒也不惊讶了,都是非常热心的好孩子。”
      “……诶?婆婆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海贼了吗?”
      “那当然啊,婆婆我也是会看报纸的啊。婆婆我也没老糊涂,两个名声大噪的臭小鬼都记不清。一个是[火拳],一个是‘太阳鸟’,对不对?”面对我的震惊,婆婆很开心,甚至有些得意。
      突然被点名,我反而局促起来:“我还以为,不提起海贼的事会比较好呢。”
      “你是说二十八年前的事情吧,‘大航海时代’的开端。”
      “……是的。”
      婆婆又开了一瓶糖浆烈酒,迎着寒风灌了半瓶,冻到发白的脸才泛起血色,旋即放声大笑:“我们是不怎么喜欢海贼,但也不至于怕到退避三舍的程度,不要小瞧冬岛的居民!我们生来就是为抗争而活,海贼也好,恶劣透顶的气候也罢,抗争就是我们生命的一部分。”
      “尽管把你的同伴们带来吧,”婆婆说,“我们通常不喜欢海贼,但我们可以喜欢你们,我们也有足够的底气去喜欢你们。五个月也好,五年也好,我一直都会在这里。”
      不知何时,天空再次阴云密布,零星的雪花在寒风中踏着舞步,飘落在冻结的土地。
      “赶紧去车站吧,过会估计又要下大了。快快快!跑起来!”
      婆婆催促着,站在门前,又灌下了一大口酒。
      雪真的下大了,我们三人狼狈不堪地逃进了车站,衣领里,兜帽里都灌满了雪,冻得我打了个寒颤。迎着扑面而来的大雪疯跑了许久,我的鼻腔和咽喉灼烧般地疼痛,裸露的脸颊与双腿几乎麻木。车站的大门旁挂着温度计,气温又降回了零下四十五。穿越狭小的前厅,再推开一扇沉重的大门,温暖的空气和明黄色的灯光驱散了风与雪的残酷。随着体温回升,皮肤像是被细密的针扫过,又痛又痒。
      迎接我们的是来时的走廊,在众多照片中,我们意外找到了婆婆。
      照片中的婆婆穿着海军制服,头衔是少将,挂着象征退休的荣誉勋章。照片下方都有一行小小的简介,原来婆婆是二十八年前带兵击退海贼的英雄,退休后也组织过搜寻活动,只不过她在一次进山后,在雪原迷失了方向,再也没能回来。
      “我们在这里”。
      失踪的海军少将,面包房老板,邮递员,地质学家,码头工人,杂货店收银员,梦想成为钢琴家的小朋友,还有好好好多人,他们就在这里。
      “……零下七十五度,大概也就他们可以笑得这么开心了。”
      站在照片前,童磨先生喃喃道。
      回程的列车比车站还要暖和,特别是当我们离开那片冰天雪地后,才又一次真切感受到太阳的暖意。狂风暴雪后的冬岛阳光灿烂,刺骨严寒却并未随之消退,寸寸光芒反而像尖锐的冰凌般刻薄。温度回升,我的双腿渐渐恢复了知觉,列车飞跃过海上浮冰,棉袄也不再需要了,在干燥、温暖的车厢中我有些恍惚,仿佛经历了一场迅速,又寒冷的梦,没头没尾。
      朦胧地像是我在甲板睡了一宿,午夜突然开始下冰雹,而隔天的晨曦一切如旧。
      上车后没一会,童磨先生的脸突然疼得剧烈,皮肤由寒冷而起的潮红退下,细碎的血口子铺满了白皙到谈不上健康的脸颊。
      “我好像做了一场梦。但是脸很疼。”童磨先生慢悠悠开口说。
      “眼泪不适合冬岛呢。”罗德说。
      “准确来说,头也很疼。”
      “烈酒不适合在冬岛流泪的人呢。”我说。
      “明明世界上有那么多宜人的风景,舒适的环境,为什么人们翩翩要在那里定居呢,”童磨先生说,“就像是,放弃稳定的生活,人们为什么偏偏要选择大海呢?”
      我回答道:“……这个有点难以解释,大概是想要与什么抗争?或是无论如何都想要再挣扎一下?”
      “抗争?挣扎?”
      “我懂,就像是发现自己的人生卡在了某一阶段,似乎永远都止步不前。”罗德补充说。
      “对。像是被卡住了,但又不甘愿被卡住。周而复始,陷入一个老套的循环,只能自己无能狂怒。”
      “哈哈哈,无能狂怒。”
      “干嘛突然笑啦,哈哈哈。”
      “就是觉得用词好怪,但是又好准确,”罗德耸耸肩,“比起恶劣的环境,我更害怕寸步难行的迷惘,仿佛要把人逼到发狂。所以迫切地想要跳出常规,做一些出格、或者措手不及到冒失的决定,逼着自己去感受,去思考,一遍又一遍。因为迷惘,才会痛苦,才更想要挣扎。”
      我点点头:“房东婆婆说,冬岛居民本就是为抗争而生的。那里不仅仅是他们的故土,或许更象征着一种精神。正因如此,他们才不愿意离开,即便环境险恶到稍不留神就会送命。”
      “人类还真是复杂啊,”童磨先生感叹着,“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认为人是脆弱的,包括本就是人类的我。我听不见神明的指引,只能装作镇定自若,告诉心灰意冷到想要逃离现实的人们一切都会变好。在灾难,战争,饥荒,疾病面前,人类就是脆弱的。现在想来,逃避还是反击,不过是压力之下的两种选择罢了,当无处可逃时,也只剩下‘反击’唯一一个选项。人类是脆弱的,人类也并不总是脆弱的。”
      “人类执拗起来可是相当顽强的。”我说。
      “或许,并不是曾为教主的我让祈祷者的生活有了转机,而是他们本就相信生命必定会否极泰来。”
      “人活着是需要情感支持的,”罗德说,“他们不可怜,也不可悲,或许他们只是太孤独了。只是想找个人听他们说话罢了。”
      “人类是很顽强,有时候也会很脆弱。”我说。
      “我在想,”童磨先生说,“我还有机会过上正常的生活吗?像大家一样拥有喜怒哀乐,像大家一样被爱着。像杏寿郎告诉我的那样。”
      “会的。”罗德回答说。
      “真的吗?”
      “你不相信的话,那我们就一遍一遍地告诉你,直到你相信为止。”我回答说。
      趟过暴雪,没来得及掸掉的雪花融化成水,打湿了棉袄。在春岛待了太久,在科贝尔特的生活使我几乎忘记了雪花的触觉,细腻,精致,以及通透的寒意。多年来,我似乎也没什么像样的冬衣,于是打算将这件棉袄留起来,也许在航程中,我们会在沿途几个的冬岛落脚,我也无比怀念曾经在雪地里撒欢的日子。
      “我的脸还是好疼。”童磨先生小声咕哝着。
      冬岛大概不需要眼泪。
      冬岛大概也不需要迷惘。

      晚饭时分,我们回到了科贝尔特,熟悉的街景灯火依旧。
      这里是春岛,晚风是温暖的,天边的彩霞是温暖的,一花一草都是温暖的。我们站在车站门口,人声鼎沸的街巷恍如隔世。络绎不绝的人流中窜出来一条金毛犬,小狗激动地甩着尾巴,一头扎向我们身前。文森特跟在小狗身后,他看见我们,有些吃惊,旋即开心地冲我们说:“回来了啊。”
      回去的路上,文森特说,老爷子发现出航日期在即,我们却三人没了踪影,顿时血压激增。
      “不过,他也只急了半天,暴躁了半天,”文森特歪歪头,“大概是发现其他人都很淡定,光他自己急躁也没什么用。虽然他说某个雀斑‘主谋’很气人,留下个草率的小纸条就撒丫子跑路,似乎有点诚意,但不多。于是他在暴躁的时候,一停不停地骂了你半天。”
      “……我感觉,老爷子已经快对我脱敏了。”
      “是,真的要脱敏了。对你的随心所欲脱敏。”
      “等等,为什么他会知道我是‘主谋’?”
      “用膝盖想想都知道是你,好吗。”
      “……你们平时都用膝盖思考吗?”
      “……你这句话说出来前是过了遍膝盖吗?”文森特翻了个白眼,“不过你们去哪了?”
      罗德说:“去了趟‘彼岸’,艾斯有点事要处理,然后我们去了这里。”说罢,罗德扬了扬手中的一提酒,文森特一愣,盯着酒瓶好半天,熟悉的花体字商标,熟悉的雪原与冰屋,他的眼睛泛着光,不动声色地一吸鼻子,评价道:“这个天喝这个酒,不嫌热吗。”
      “知道吗?我们离冻死就差那么一点点。”
      童磨先生捏着手指,凑到文森特跟前。
      “一点点。”童磨先生重复着,一脸无辜,下一秒似乎就要挤出眼泪。
      还没从故乡的眷恋中回过神,百感交集中,文森特面对大花脸狂笑起来。
      冬岛的住民是不会轻易落泪的。
      实际上,相较于我们去了哪,干了什么,大家明显对童磨先生的脸倍感好奇,老爹也只是浅浅数落了我两句,我糊弄着认了个错,老爹也糊弄着生了个气。马尔科以前曾评价过我和老爹的此种相处模式,分明是我撒娇,老爹跟着傲娇,糊弄来糊弄去,两人还是关系最铁的傻瓜父子。所有人,包括老爷子,都要对我们两人脱敏了。
      飞段勾着童磨先生的肩,哂笑道:“你咋了?摔了吗?脸着地吗?”
      对于傻大个,童磨先生选择缄默。
      突然,我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我抓过路过的文森特,在他惊恐的目光中扒下他的军大衣,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温度计。
      “是十六度——!”我冲童磨先生和罗德喊道。
      “十六度?!”
      “十六度!”
      “万岁!是十六度!”
      只有高昂的欢呼才能表达出我究竟有多么想念十六度的夜晚,还有七十度的红茶。老爷子显然还没对罗德偶尔的叛逆脱敏,他一定要罗德给个解释,罗德也说了好多好多,从旅程的开始,偶遇小穆,再到沿途的风光,深邃的蓝洞,以及冰原与暴雪那残酷至极的浪漫。罗德在绘声绘色地描述,老爷子在专心致志地倾听。罗德不善言辞,这可能是他第一次连续不断地说了一整晚。老爷子讨厌浪费时间,讨厌喋喋不休,但他一次也没有打断。
      “五个月后,等天气好点,再去一次吧。”老爷子说。
      “嗯,我快冻傻了。”罗德嘿嘿一笑。
      “不是‘快’。是‘已经’。”老爷子皱着眉,表现得十分嫌弃。
      罗德还是在傻笑,显然已经对老财主的刁钻脱敏。
      在我们回来前,老爷子正在看小说,还是小泥鳅写的。科幻悬疑,和历史文学大相径庭的作品被反复重温,看得出老爷子确实对其爱不释手。前些时日,小泥鳅频繁给我和文森特打来骚扰电话,和被逼到差点聘请律师的我们两人不同,老爷子每次都赶在挂断前,和泥鳅反复确认,她还有没有别的事情要说。
      泥鳅是个滑头,生怕大老板催进度,打个哈哈后,光速结束了通话。
      一来二去,老爷子暴躁了起来。
      “没点眼力见,说说什么时候出版新书就那么难么?!说说大纲写成什么样了,就那么难么?!”有一回,他一边喝闷酒,一边和罗杰老爸抱怨。
      《艾利逊山崖的主人》,小泥鳅的首个作品,一经出版便是爆红。故事讲述了一个首席研究员,同样又是受验者的科学家,如何逃离无法终止的项目,离开荒岛的故事。重复上数百遍,上千遍的尝试,尽管每每仅更正了微不足道的细节,直到计划彻底脱离预设,才得以脱身的主角。
      老爷子说过,他觉得主角托里尔和我很像。
      彼时,我问过他,是不是性格很像。
      可他又说,我们两个一点都不像。主角行事严谨,而我随心所欲。
      我当时以为他喝多了,在说胡话,但是老爷子从来不说胡话,也从来没有喝多过。时至今日,我突然明朗地看见了曾困住我的荒岛,那里没有开化的痕迹,毒虫野兽遍地,充斥着自然界无比原始的恶意,那里诅咒他人也不需要理由。而此刻的我已然置身于春岛温暖的夜色,面对桌面上的书籍,像是回归社会后,站在码头的主角一样,如梦初醒。
      每个人都需要被坚定地肯定过,才能理直气壮地活下去。
      然后,去学习如何肯定别人,如何喜欢上世间的一切。对于我来说,喜欢字面意义上的“一切”还是有点难度的,我也不需要这样做,我可以喜欢世间的大多数存在,但也可以讨厌些什么,比如说定在凌晨的闹钟,罐装水煮土豆,还有零下七十五度的暴雪。可我喜欢凌晨的朝阳,喜欢妈妈用土豆罐头做的炖菜,喜欢广袤的冰川和雪原。我对这些的喜欢更甚,远远超出了讨厌的范畴。
      我也姑且将这些喜欢,笼统地称为“一切”吧。
      毕竟我不是一个多么严谨的人,我也不是科学家。
      但我知道“喜欢”是一个不可思议的词汇。就像出身自天南地北,前半生本无交集,但此刻又聚集于同一灯火下的我们。“喜欢”,是值得用一生去重温的课题。
      我们的一生也还长。

      [正文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2章 通缉令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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