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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8、通缉令155 ...


  •   海贼与最后的信(18)

      回顾儿时,带土最讨厌同班的“扫把头”。
      而学业上的究极老大难,则是理论课。
      更不巧的是,扫把头非常擅长理论课。当小带土往邻居家地板下藏十五分考卷时,扫把头已经有了“天才少年”的美誉,不仅满分试卷拿到手软,也继承了来自英雄父亲的忍术天赋,还有那堪称完美的作战技巧。在扫把头即将跳级,提前毕业之际,俨然一副小大人的沧桑,不忘对吊车尾进行一番劝学。尽管于小带土眼里,这种鼓励更像是挑衅。
      不出意料,小带土越发讨厌起这个出尽风头的天才少年。
      撇开这些陈年旧事,这种莫名的讨厌一直持续至今,无论是对理论知识,还是对长大后的天才少年,变成了卡卡西先生的臭屁扫把头。也许,因为理论课老师曾毫不留情地当众批评他,说他的脑瓜是榆木疙瘩,害他被同族的孩子耻笑为家族污点。也许,因为扫把头臭屁得很,屡次上课时大展身手,惹得女生尖叫连连,同样吸引去了琳的目光。
      带土讨厌理论课,讨厌理论老师,讨厌喊他为“一族之耻”的小团体,讨厌天才扫帚头,却喜欢琳。琳不会让他在课上难堪,琳也从没把他当作笨蛋看待,更不会责难他不学无术,琳只会在他考不好时陪他纠错,在课下借他笔记,在挨训后给他加油打气。
      “我会一直注视着带土哦。”
      这句鼓励,在无意间,成为了陪着带土走过灰暗时期的,唯一一道光。
      小孩子的喜欢总是这么简单,讨厌也是这么简单。
      当带土又一遍跟我絮叨起这些陈年往事时,我不由得这么想。小时候,带土觉得卡卡西先生装模作样,毒舌成性,对谁都颐指气使,完全没有英雄之子的风度;小时候,卡卡西先生认为带土是班门弄斧的蠢蛋,没有真才实干却热衷卖弄,心浮气躁,努力不足,却废话有余。带着偏见和各自的傲慢,自然而然,两人相看两厌。
      出身于同一个班,又被分配到了同一组,跳级的卡卡西先生还成为了老前辈,在带土和琳参加中忍考试时,对方已经成为了上忍。合不来的性格,阶层的跨度,塑料情谊对刺猬头和扫把头来说都是奢侈。
      扫把头不想向擦边考上中忍的队友道贺。
      刺猬头也不想为坐稳了上忍一职的队友送礼。
      两人间的关系岂止是永冻土,更像是小泥鳅和老爷子之前聊过的“休伦冰期”,将整个地球掩埋在延绵冰雪下,长达三亿年的远古恶寒。正如这场24亿年前的冰河时代,没有人能说清它为何而来,又为何消融,学者们提出的假说层出不穷,但真正的起始与终结仍旧藏匿于迷雾之下,只剩地层中残破不堪的岩磐和细菌化石,有如管中窥豹,诉说着丝丝缕缕,来自于元古代的过往。
      追忆当年,古早的记忆也变得朦胧不清,只记得琳被敌方绑走,剩下两人在任务中大吵一架,再然后,出了意外,岩洞崩塌时,巨石压住了殿后的带土。那天的争吵中,或是因为奶奶病逝,同样落得无依无靠,带土恍然间察觉,队友的狂躁只是为了掩盖失去父亲的悲伤,而那副不近人情的作风,只是由于目睹父亲自杀,又难敌旁人的闲言碎语,才渐渐封闭了内心。
      卡卡西先生也恍然大悟,吊车尾并不是游手好闲,只喜欢白日做梦的傻瓜。被大人们当作反面教材后,小笨蛋费尽心思,一次又一次地想要证明自己,却无奈操之过急,总搞得一身狼狈,在一次又一次的大失败后,只得躲进树林一边练习,一边哭得撕心裂肺。
      曾被誉为“英雄”的父亲,不堪诋毁选择了上吊,尸体悬在房梁一整晚,直至次日清晨才被发现,卡卡西先生无法承受苍白单薄的现实。
      一直活在大人们的比较下,同龄人的讥讽中,忍校老师厌烦的眼神里,带土想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说笨鸟要先飞,却反过来嘲笑先飞的笨鸟。
      随着爆炸声迭起,巨石从岩洞上方滚落,冰期正式宣告落幕,两人孩子气的恩怨走到了尾声。被落石压住动弹不得,濒死之际,带土还是将自己的眼睛作为晋升礼物,送给了左眼受伤失明的卡卡西先生,希望对方能够带着他的那份好好活下去,借着他的眼睛照顾好琳。
      然而,这次的事故是所有不幸的开端。
      察觉到敌方阴谋,不愿因自己的失误而连累村民们,琳抱着反正也活不长的打算,选择了自尽;队友接二连三地离去,卡卡西先生受不了打击,日渐消沉,精神徘徊在崩溃边缘,最终成为了我印象中那副颓唐的模样;带土则侥幸活了下来,带着空荡荡的眼眶,仅剩的右眼在目睹过旧识的死亡与自暴自弃,以及各地数不清的惨剧后,最终走上了被精心策划好的不归路。
      也许是横空飞来的医疗忍术理论过于突兀,把小笨蛋的脑瓜一下子砸回了二十年前的学生时代,带土一边摆弄着铅笔,一边和身为陪读的我,絮絮叨叨地扯起陈年往事,还不忘抽空骂一句卡卡西先生。
      布置阅读作业的是老爷子,但挨骂的是卡卡西先生。
      嫌我和罗德凑在一起吵闹,于是打发走了罗德,但陪读的仍然是坐不住的我。
      刺猬头的逻辑,有时候细品起来,总是这么别致。
      这是带土步入师门的第三天。有时候,我会觉得我像一个摆设,对面的小笨蛋正在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字里行间,小公寓的客厅里,老爷子正和小泥鳅谈论史前冰期。只有我,两眼放空,思维发散,上下眼皮从未如此思念彼此。每当我昏昏欲睡时,专心于课本的带土总会猛地抬起头,使劲拍我的天灵盖。真不知道他把我叫来,是让我监督他学习呢,还是他来检查我的白天睡眠质量。
      “每次角都先生都会推荐一些有趣的书籍呢,真是非常感谢。手头上还有一些工作,那我就不多做打扰了。”
      小泥鳅的声音从客厅传来,我才意识到我已经一动不动地在餐桌前窝了快三个小时。
      和带土的抓耳挠腮,以及我的沉闷成鲜明对比的是,老爷子今天心情很好。难得找到了有同样阅读喜好的人,也因对方是相当中意的笔者,老爷子最近和小泥鳅走得近,两人互相交换书籍,跨度几十亿年的自然历史成为了老爷子的新宠。九十一岁的老头喜欢一切旧东西,古玩,人文史,考古学,何况自然和演化史更是古早得非同寻常。
      “客气。”老爷子说。
      “客气客气。”小泥鳅答。
      临走前,小泥鳅忍不住过来瞥了一眼我和刺猬头,按她说,我今天安静得像吃错了药。我懒散地抬抬眼皮,漫不经心地问,他们两人都聊些什么呢,这么开心。当小泥鳅侃侃而谈起生命起源理论和古细菌的诞生时,“冰期”这个词反复在耳畔旋转了一上午,我对其已经失去了最初的好奇,半梦半醒之间,我嘀咕到:
      “想吃冰激凌。”
      我承认,我就是一个这样浅薄的人。比起历史和生命起源,我更在乎今天吃点什么。见我那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德行,小泥鳅不安分的眼神一飘,转而问带土学习进度如何。带土自知进展缓慢,还是支支吾吾回答说,还行,只不过在小测验之前还需要不少复习时间。
      谁知,小泥鳅旋即摆出了一副浮夸神态。
      “啊?考前还需要复习吗?带土真是太、太、太——用功啦!”
      与其说是称赞,不如更像送给吊车尾的当头棒喝。撂下一记心灵重击,且见效果出奇,搅屎棍不怀好意地哂笑着,揣着借来的考古学期刊,站在公寓门口冲老爷子微微颔首,迈着轻悠悠的步伐,扬长而去。
      半晌后,带土才缓过劲。
      “可恶的卡卡西!”他大骂一句后,发奋图强。

      世界上的笨蛋不只有一个。几乎每个人,都在人生中的某一瞬间,恍然察觉到:啊,原来大家口中的那个笨蛋,是指我。比如说,在儿时,想不通萨博为什么会如此苦恼的我;比如说,身为船精灵,却对修船一窍不通的梅丽;比如说,躺在病床上,懊恼着怎会忘记给液氮罐减压的小泥鳅;再比如说,被打入地牢,用半年的时光来悔恨,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才会全心全意地为一群自私的人渣卖命,却讨来一个丧家犬下场的老爷子。
      每个人都不是完美的,也没有必要变得完美。
      人的一生中可以不擅长很多东西,理论知识也好,厨艺也罢,正因如此,人们才需要彼此。
      老爹不是完美的,他见不得别人苦,对自家人却很抠门,一辈子也没学会如何为自己操心,所以他才需要一堆儿子们来操心他。老爷子也不是完美的,除了账户里的金钱,他谁都不信任,所以才需要信任他的老伙计们。飞段不是完美的,尽管总是一副大大咧咧的德行,似乎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他也会害怕,害怕再次面对挚友同伴的尸骸,害怕自己被埋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下,孤零零地度过余生,所以才过分需要大家的关注。
      我不是完美的,在独处时,过往记忆中的谩骂与质疑声总是从脑海深处响起,诅咒着我,呵斥我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所以才需要别人爱我,也需要学着去爱别人。
      带土也不完美,他喜欢面对书本开小差,就算心虚时,也会装模作样地摆出一副傲气。
      小梅也不完美,娇气的毛病一抓一大把,易怒得像是见不得丁点明火的瓦斯罐。可就算如此,她也成为了哥哥的掌上明珠,成为了糟糕人生中的唯一精神寄托。
      太郎并不要求小梅如何出色,他只希望妹妹能够开心,能够健康。期望总是与现实背道而驰,太郎越发真挚,小梅反而越发觉得自己像个累赘。
      哥哥的实验越发风生水起,在工作之余,有了专门的场地来精进爱好,太郎的阴郁气质下,多了点容光焕发。小梅也自然开心。在短暂的白日梦过后,站在喜悦的终点,小梅又不得不担忧起自己的人生。坐在图书馆的桌前,面对摊开的航海史,花魁大人不得不努力转动起快要生锈的小脑瓜,被迫去思考,将来的自己究竟该何去何从。
      前天下午,被老爹的复出计划鼓舞,造船厂的老板悄悄溜出了办公室,在兢兢业业的职业生涯中,首次翘班。他顾不得手中待批准的业务文书,带着尘封多年,却在最近渐渐复苏的海贼梦,以及对青春已逝的遗憾,来到了图书馆,想要从零碎的史料中,一睹那艘被冠以“冥王”之号,站在世界顶点,俯视苍生如虫豸草芥的古老战船。
      图书馆内安静得像是隔绝人烟的秘境,时间在无声低语。
      从靠窗一隅传来的微弱啜泣,老板循声而望,一个纤弱的身影映入眼帘。日光透过彩色玻璃窗,将银色的发丝渲染上烂漫的幻光,仙子般的少女匍匐在桌前,将脸颊埋在臂弯中,在厚重的书本面前,显得如此渺小。
      是老友家的暴脾气娇女。
      近日,老板从白胡子老相识那听闻,自家的小孩正处于叛逆期,脾气大,听不进说教,但又舍不得骂,因为孩子流泪时,老父亲也会心疼。少女的哭声许久未歇,此情此景,平日里和蔼可亲的胖胖中年人一时手足无措。
      对小梅来说,这又是糟糕的一天。
      吃喝不愁,不必受苦挨冻,精致的服饰堆满了衣橱,夺目的珠宝簇拥着妆奁,羽绒被和灯火将小小的卧房包裹在轻柔的暖意下,浸没于汪洋日复一日的安宁。日子趋于平静,褪去了花魁的光环,看着哥哥早出晚归的背影,小梅不安地发觉,即便过了一百四十载,自己仍然留在原地。每个人都在向前走。可是,百年前,那个站在贫民窟的家门口,光着脚,翘首以盼哥哥归家的孩子,仍在原地。
      没有哥哥的小梅,只不过是个什么都做不了的笨蛋。
      一旦想到这,泪水便模糊了视线,无力和不甘使劲揉搓着脆弱的自尊,泪珠搭载着引力出逃,打湿了衣襟。
      哭也是没用的。就算哭,再聪明的哥哥也不能替小梅变聪明。
      一旦这么想着,小梅反而越发委屈,越发想哭。“任性的小孩没脸哭”。无意间,罗砂说过的话在脑海中闪过,她呜咽起来。不知哭了多久,直到日光黯淡,小梅才抬起昏昏沉沉的脑袋,用力吸了吸鼻子,视线朦胧中,瞧见桌子上多了一只小小的千纸鹤,像是挥舞着双臂的孩子,恣意伸展着羽翼。
      “今天的你也很棒哦。”
      纸鹤的翅膀上写着一串小字。
      留下纸鹤的造船厂老板,已经离开了。

      飞段说,大多数人的学生时代都无比狼狈。
      带土在吃饭时好不容易放下了书,大口扒饭的同时,却又忍不住嘀咕着繁琐的定义,试图让知识在脑子里多多驻足。不知道背到了第几个凝血因子,他念念有词的同时,头一点一点,不知情的人铁定会以为他在钻研什么远古巫术,着了魔,中了蛊,无论如何都无法将他的行为,同现代医学联系起来。望着带土那副神神叨叨的模样,飞段打了个寒战,顺势又往我身边靠了靠。
      我问:“你怎么一副被知识殴打的样子?”
      “屁,这叫感同身受。”大背头回答道。
      说来好笑,自小是孩子王,习惯于在一堆鼻涕小孩中呼来喝去,仗着在忍术和体术上出类拔萃的天分,“天才”之称的桂冠,终究没能轮上大背头。兴许每个学校中,都有一个鼬先生,成绩优异,天赋异禀,待人接物温文尔雅,也都有一个佐助,实力强劲,高冷装酷,斩获所有小女生的爱慕。飞段记得,那个被称为“天才”的孩子,和鼬先生一样,也是当地名门望族的子嗣,能文能武。尽管两人在忍术和体术上平分秋色,在人家吟诗作画之际,身为山头小霸王的飞段则被自动归类为“大笨蛋”。
      差别待遇下,儿时的大背头很讨厌对方。不光是因为村民的评价,也因村子高层和教会间的矛盾,一个是教会收留的战地孤儿,一个是家境殷实的少爷,各种别扭的情绪纠缠在一起,大背头没少给对方臭脸看。
      尽管,在现在的飞段看来,人家甚至不知自己为何被讨厌。
      飞段的心思很好猜,也很好懂。多年前的一天下午,放学后,彬彬有礼的小少爷难得一见地凑到孩子堆前,问大背头,他们周末有什么打算。大背头想也没想就回答,上山捉野猪去,还要把小猪崽放到教导主任家门口,让他家被生气的野猪群撅飞。飞段说完后才回过神,懊恼着为什么要把如此“大计”透露给不相干的人,而且对方还是公认的“好学生”,万一转头就告了密,他们这帮小屁孩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
      谁知,对方双手合十,一脸诚恳地问,可不可以跟着他们一起去。
      突如其来的转折让飞段一懵,不经思考,就应了下来。
      那是一个周二的黄昏,孩子们相约周六早上九点,在学校后的银杏树下集合。那是一个寒冷的深秋,银杏树光秃秃的,扇形的枯叶灿烂的像地面上燃起的火。还没等来周六,那孩子出事了,屋内的炭盆将息未息,在夜深人静之时,悄悄将小少爷永远地留在了梦中。
      一氧化碳中毒。
      听到这个消息时,飞段他们并没有十分难过。本就是普通的同学关系,此前也没有多少交集,虽然不开心,但也很难说得上悲伤。他们还是在周六进了山,却忘了抓野猪,只是漫无目的地闲逛一圈。平日的生活也照旧,体测时少了一个人,班里的座位多了一个空位,老师上课也更喜欢去提问他了。那个孩子消失得无声无息,只有老师把注意力更多地放在大背头身上,逼他背诵更多的忍道论述,抄写更多的忍术发展综述,挨的戒尺也越来越狠。
      也许,成为“天才”并不是一件好事。
      意识到这一点,大背头想开了,变得愈发油盐不进,任由老师抓狂。随后,他接受了教会的洗礼,以一名正式教徒的身份,皈依战争与杀戮之神,接受了古老秘术的“祝福”,拥有了不死之身。在纷争中,村子的一切离教会越来越遥远,离他也越来越遥远。“天才”还是“笨蛋”,在等级森严的教会中,在神明的荣光下,也没那么所谓了。
      “但是,”飞段强调说,“本大爷还是认为,‘天才’并不是天才。
      “‘天才’是可以人为塑造的,是符合社会期待的。换了标准,谁都可以是‘天才’,谁也都可以不是‘天才’。虽然‘天才’的形象是虚假的,但知识的沉重是永恒的。总而言之,本大爷是‘天才’,但不是看书的‘天才’。理论知识那种事,还是找适合它的人去钻研好了。”
      这套歪理头头是道,让正找机会挤兑他的我,一时间哑口无言。
      大背头很骄傲,骄傲地像是在多年后,终于掘飞了教导主任的家。正当他为此沾沾自喜时,坐在对面的老爷子横空冒出一句话:“忍者守则的第一条是什么。”
      大背头傻了眼,被突击小测验打了当头一棒,支支吾吾好半天。老爷子的发言有如一盆冷水,把沉浸于自恋中的大聪明浇了个透心凉,抓耳挠腮地思索半天无果,大背头恼羞成怒,转而挑衅起在一旁看热闹的老爷子,叫嚣说,有本事他老人家先把忍者守则背个遍。
      见状,老爷子嘬了一口热茶,不紧不慢地回答说,他也不知道。按老爷子的话说,他一个瀑之国的人,怎么可能知道泉之国的忍者在道上都有些什么要求。
      飞段一愣,转念一想老爷子说得确实在理,但还是不甘示弱地追问。
      “瀑之国的忍者守则第一条是什么?”
      “我哪知道。”老爷子回答。
      “为什么你又不知道?!那你还好意思说本大爷!”
      “我年轻时村子都没成立呢,哪有人写这些破玩意。”
      在大背头看来,老爷子的少年时期是完美的,没有无聊又古板的理论课,也没有逼他啃书的忍校老师。凭什么他在除却体测,还需埋头苦读,背诵,考笔试的年纪,老爷子的日程只有修炼,凭什么他被罚抄留校,老爷子却可以逍遥于山涧。鬼知道时代究竟是进步了,还是倒退了,假如进步的代价就是越发缩水的自由,多方堆叠的压力,他飞段大爷巴不得早出生个一百年。
      大背头越说越来气,大呼不公平,并扬言:“外国人就是卑鄙”。还不等话音落下,望着我和老爷子面面相觑的困惑神情,大聪明才反应过来,在座的彼此互为外国人,仅仅是这一小桌,瀑之国的,泉之国的,再加上一个出生地为南海,户籍落在东海哥亚王国的,倘若把整个小酒馆囊括其中,甚至都能凑起来一个世界政府加盟国大会。
      恍惚间,大背头的脑筋不知道又在何处劈了叉,他哂笑着,一个箭步凑到迪达拉身边。
      傻大个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问:“你见过外国人吗?”
      迪达拉摇摇头:“没有。”
      “那,”飞段又问,“你见过外村人吗?”
      迪达拉点点头:“见过啊。你不就是汤隐村的吗——”
      说到此,小艺术家顿了一下。等他把汤隐村和泉之国,岩隐村和土之国联系起来后,前来挑事的大傻瓜已经笑得花枝乱颤,还不忘极其放肆地将其嘲笑为“天真的小朋友”。不出意料,小艺术家气炸了,咬牙切齿地扑了上去。
      “混蛋!你又拿我开涮——!”
      泉之国和土之国之间的小型战争再次爆发。厨师长声嘶力竭的呵斥如同耳边的隆隆炸雷,也仅沦为了此场纷争的背景,塑料情谊碎裂后,两人又扭打在了一起,最后在众人的起哄声中,撞到了正温故而知新的火之国学子。
      “凝血因子X通过单肽键裂解而激活!”
      被惹毛的带土抄起书,坚韧的书脊在半空呼啸而过,向大背头正中央,给予一记猛击。国际纷争结束了,闹剧落幕,而内源性激活系统也终于背到了尾声。

      正如老爹,罗杰老爸,还有卡普臭老头,老爷子的人生也是一段传奇。
      神秘,沉默,又孤傲的个性,更是为落魄英雄的过往今昔蒙上了一层壮烈色彩。虽然没有文化课的学业压力,怀揣对阅读的热情,对一字一句的好奇与向往,跻身于填满寝室的书籍卷轴中,老爷子欣然接受了来自笔者跨越时空的邀约。对老爷子来说,语言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发明,文字和纸张只不过是语言的载体,是短暂逃离现实的大门。
      藏在门后的,则是由语言构成的自由之地。
      在那里,角都不必再是“角都”,不必再是忍者。他可以是小说中劫富济贫的飞天大盗,可以是历史上征战四方的将军,也可以谁都不是,像是天边一朵飘忽的云,静静地观察着世间万物,曾经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过着怎样的生活,森林尽头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的,每年春天来此歇脚的鸟群从何处来,又要到何处去。
      尔后数十年的逃亡生涯,委身于金钱提供的安全感下,只有在书中,老爷子才能片刻地体会到活着的滋味。
      遭人背叛,失去了曾经看重的一切,找不到活着的意义。
      尽管如此,老爷子的名号仍旧在故乡如雷贯耳。自幼博古通今,医术自学成才,忍术登峰造极,敢同“忍界之神”叫板,却不幸被卷入了政治纷争,越狱后将所有诬陷他的人杀得片甲不留。芙说,村民对于老爷子的态度有些复杂,一面担心,时过变迁也无法让他放下当年的仇恨,又一面崇拜着,为枭雄的陨落而喟然惋惜。
      “其实,芙觉得,还是崇拜更多一点啦。”芙自顾自点点头。
      “天啊,”太郎托着腮,感叹着,“不愧是角都老板。”
      “一个人的脑瓜,究竟是要怎样才能装下这么多东西呢。”我学着太郎,也托起腮。
      “给艾斯再装一个脑子也不够。”加尔补充说。
      “没关系啦,傻傻的艾斯大哥也很可爱的!”
      “是啊,聪明了就没人喜欢你了。”
      芙笑颜烂漫,太郎的眼神中写满了隐隐嘲弄,我一时忘记了该如何生气,也忽略掉了正静候我撒泼耍赖,盘算着如何再往火上浇一桶油的加尔。一个两个都一肚子坏水。我腹诽着,转过身,不打算再与他们置气,猛然,在不远处的角落里瞧见了老爷子。
      他似乎正在偷听我们的对话,偷听我们夸他。
      碍于自尊,老爷子对他人的评价总佯装满不在乎。即便是夸赞,也要躲在一旁,悄悄听,然后悄悄开心。我盯着他半晌,开心的老爷子才意识到我在看他。眼见穿帮,他淡然地立起手边的报纸,假装无事发生。
      报纸拿反了。我不知道我该不该提醒他。
      下午晚些时候,我和飞段拉着童磨先生上街闲逛。三人并排走在市井,童磨先生在正中央,我和飞段则一左一右,相伴于教主大人身侧,天马行空的幻想也好,林林总总的抱怨也罢,无所不谈,尽管大部分时间更像是自说自话,但我们也没指望童磨先生能有所回音。孤独的时候,光是听听别人的闲聊,都会心满意足。
      就好像,自始至终都有一根若有若无的线,连接着整个世界,与沉寂的心。
      小心眼大背头很窝火。老爷子准备建立地下钱庄,招安了太郎当打手和化学家,对军/火和黑市行情了如指掌的小泥鳅当顾问,甚至还有狮子脸,就算他又风流又麻烦,但好歹曾是僵尸大军的总司令,况且还是建筑,机械,和电子工程领域的专家,老爷子也相中了这几点。老爷子不光有了新员工,门下还多了一位学徒,刺猬头虽然进度缓慢,却向来刨根问底,老爷子认为,孺子可教。学得慢,又不代表学不会。大弟子罗德则一直是他老人家的心头肉,老爷子并不会承认,可每次轮到老爷子煮饭,罗德的那碗汤里永远料比水多。
      老爷子暂且忘记了自己的老搭档。
      “那老家伙能耐了啊。”大背头嘟囔着,一脚踢飞路边的小石子。
      人总是会偏心的。追忆童年,我第一次听说卡普臭老头有个亲孙子时,被寄养于此的我犹如五雷轰顶,我紧紧抱着他的裤腿,嚎哭着问他更喜欢我,还是更喜欢他的孙子。臭老头一懵,在一阵短暂又尴尬的沉默后,他把我抱起来,说,我们两个他都一样喜欢。
      我不信。当时我的脸上写满了不买账,以及对那片刻沉默的质疑。
      到后来,这件事也成为了我当初非常反感路飞的原因之一。时至今日,我都不知道臭老头有没有过偏心。也许在路飞出生前,他爱我更多一点,只不过在路飞出生后,他又不得不把有限的精力分给了路飞一些。有一段时间,我和臭老头相看两厌,就像大背头和老爷子。但和臭老头不同,老爷子永远对老搭档表现出一副嫌弃,就算他总是在对方闯祸时善后,就算他帮对方捡了回不知飞到哪去的护额。
      和老爹不同,和臭老头不同,老爷子只是不擅长表达罢了。
      “不过啊,”我说,“就算老爷子想要招你入伙,你也肯定会拒绝吧?”
      大背头不屑地哼了一声:“那当然,本大爷才不会和那个铁公鸡一样为钱卖命呢!庸俗!”
      “估计老爷子早知道你会这么说,所以干脆不问你了呢。”
      “那不一样!”大背头反驳道。“他不问就是不把本大爷放在眼里!”
      “臭狗屎。”
      “你说什么?!你个麻子!”
      我冲他做了个鬼脸,懒得应声。大背头气急,跺跺脚。不出意外的话,我们所有人又要再次荣登他的记仇本,特别是老爷子,我,还有狮子脸。假如说,老爷子招太郎,是才华摆在眼前,招小泥鳅,是业务水准过硬,大背头想破脑瓜都整不明白,狮子脸怎么会抢先他飞段大爷,入了老财主的法眼,而他却一直被当作“散财童子”。
      一连串的碎碎念中,童磨先生一直低头不语,彩虹般绚烂的眼睛水汪汪,眼神没有聚焦,思绪游离天外。身为教主,童磨先生大概早已疲于回应他人。
      “本大爷老喜欢你了。”
      说着,大背头一把搂住了他。

      我们三人去寻找小泥鳅说的大排档。
      路过喧闹的车站,穿过嘈杂的人群,论起经验之谈,每个市区的犄角旮旯里,总隐藏着意想不到的美味。虽然我并不懂经济学,更不会像老爷子一样分析起经营策略,但我的鼻子堪比军用雷达,敏锐地捕捉到烤肉和酱料味,悄然混入飘忽不定的海风。隐隐绰绰的咸辣鲜香,轻触着鼻尖,还相隔几个巷子,我便锁定了大致方位,扯着两人一路疾驰,繁华的街景在眼前呼啸而过,仿佛世界在渐渐离我远去,而我迎着风,笑得恣意。
      我们在大排档遇上了小泥鳅。
      长官大人西装革履,端着一杯咖啡,坐在摊位前,冲我们礼貌地打了个招呼,优雅从容中带着朴实的随性。看见她,我一点都不意外。大抵正如老爷子所料,深藏暗巷,店家自知人流量不比繁华地段,于是只好不放过任何一个潜在的回头客。
      出航在即,小泥鳅虽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和狮子脸一样忙碌了起来,打点船舱,购置物资,按照她的话说,倒正好治治她睡懒觉的毛病。小泥鳅的现状更像是过劳后的恍惚。压缩了睡眠,舍掉了健康,潦草地吃下三餐,好为工作腾出更多的时间,用几近病态的努力,为高压下的精神换取短暂的平和。只有一直努力,才得以安心。
      搞到最后,身体垮了,精神仍旧不佳,断片的记忆还是一片空白。
      小泥鳅调侃自己,说自己像是在跑轮上狂奔的仓鼠,跑着跑着,不知怎么得,就从上面甩了出去,摔得七荤八素。
      尽管很烦狮子脸把她喊作“大懒蛋”,在反向挖苦,或破罐子破摔之余,小泥鳅偶尔也会反思,也许每天15小时的睡眠确实过分了。早起很痛苦,但起得早了,一天的时间反而显得更长,不必醒来不多时就要面对黄昏,不必在深夜入睡前,缩在被窝里,昏昏沉沉地懊恼着又荒废了一天。早起的小泥鳅可以干更多事,可以去咖啡馆,可以布置她在新船上的房间,可以仗着有了船,把所有本该还给图书馆的书,转从书店买下,可以在休憩之际摆弄一下新改装好的枪,翻一翻从老爷子那里换来的野史。
      “再也不用期待单位什么时候爆炸了,好耶。”
      小泥鳅嘬了一口咖啡。
      工作的乐趣?小泥鳅才不想知道,小泥鳅只想要单位爆炸,上司心梗。
      刚才还埋汰老爷子和狮子脸好半晌,这下遇上了钱庄的新晋员工,大背头肯定不会错过这样的好机会来打探风声,好为日后的挤兑增添新素材。大背头贼兮兮地凑上前,问,旧单位和新老板之间,小泥鳅觉得哪个比较好。
      小泥鳅不假思索,回答:“当然是角都先生。”
      对大背头来说,老爷子的招安过程可以用匪夷所思来形容。见小泥鳅就算从政坛上引退,仍旧暗中监视着黑市的一举一动,于是,老爷子问对方,想不想胜任地下钱庄的顾问,工作内容就是密切关注黑市新动向,帮助钱庄实现资本上的绝对垄断,工作时间随意,待遇保证优渥。老爷子又附加了一张大饼,他承诺,取缔人口买卖也好,违禁实验也罢,小泥鳅可以借助钱庄的名号和资源为所欲为。
      没有合约,没有条款,只有老财主的口头协议。
      对大背头来说,小泥鳅的反应也着实匪夷所思。仅是一天的思量之后,平日里总喜欢给属下画饼的小泥鳅,欣然吃了这张横空飞来的大饼。
      “我后来想了一下,”面对大背头的错愕,长官平静地解释说,“没有了世界政府,没有了身为CP0长官的职务之便,若想帮助泰格先生和乙姬王妃,我确实需要一个跳板。现在身为作家,收入比较可观,时间比较充裕,稍作参与也没有坏处。虽然嘴上说着引退,一旦知晓了黑暗面的存在,便无法做到不闻不问,就当是给我那无处安放的职业病,找一个合适的归宿吧。”
      大背头的诧异永远来得太早。据小泥鳅说,拉拢狮子脸作为执行总裁时,还不等老爷子甩出大饼,狮子脸就应了下来,拍着老爷子的肩,高呼“相逢即是缘”,自动过滤掉老爷子的八百个白眼。
      此刻,本想寻求共鸣,好继续嘲讽老搭档的飞段已经无语了。
      他呆了好半晌,才抱头大呼,怎么会有人被一毛不拔的铁公鸡蒙蔽了双眼。
      与此同时,我忽然回忆起了老爷子偷听别人夸他一事。兴许是没怎么从大聪明搭档那听来什么好话,老爷子更是稀罕起每次被夸的机会,一面这么想着,我越发觉得上午的场面好笑得很。我窃笑出声,顾不上铁定会挨揍的未来,迫不及待地将老爷子的小心思公之于众。
      不出所料,这件轶事仿佛糊了浆糊,粘在了飞段的笑点上。他坐在凳子上,前仰后合,上气不接下气,像一瓶被拼命摇晃过的汽水,即将膨胀,一蹦冲天。
      “简直一模一样。”
      听闻我的描述后,小泥鳅扶额,不由感叹道。
      “老爷子吗?跟谁一模一样?”
      小泥鳅说的是[赤犬]萨卡斯基。也许,骄傲的老头子们一旦固执起来都是相似的,尽管和老爷子相比,这位昔日大将,现任元帅还年轻得很。将岁月倒带至十多年前,彼时还是中将的萨卡斯基对电器一窍不通,每逢故障,拉不下脸致电维修部,省得闹出乌龙让自己难堪,只好差使住在隔壁的小泥鳅。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只不过因为他和泥鳅爸爸猴子大叔是同学,更是同事,只不过因为猴子大叔是科技部队的负责人,尽管猴子大叔再三和他强调,科技部队和维修部门是两码事。
      小泥鳅给隔壁当业余维修工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军校,又持续到工作。
      就算成为了CP0长官,小泥鳅还是会在海军的远程会议之前,接到从大将办公室打来的电话。
      萨卡斯基在电话里说,摄像电话虫连不上显示器。
      小泥鳅答,那她待会休息时去看看,玛丽乔亚离马林梵多也不远,月步二十分钟就到了。
      萨卡斯基说,算了,她还是先忙吧。
      小泥鳅说,行吧,那她就不费劲出一趟门了。
      萨卡斯基又说,副官也不会用。
      小泥鳅说,那她还是过去看一眼。
      萨卡斯基又回答,不用了。
      电话里的拉扯始终没有结果。小泥鳅还是在买咖啡的空档,强行“路过”了海军总部,“不知怎么的”拐进了大将办公室。见状,萨卡斯基还板着脸,责问对方不好好工作,来这瞎蹓跶个什么劲。小泥鳅木着脸,耸耸肩,糊弄说,“想你了呗”。小泥鳅架好电话虫,连接上显示屏和海军内部的信号网,离开前,明令禁止大将在会议结束前,再触碰任何高科技产品。
      等到会议开始时,小泥鳅坐在办公室里,盯着显示器,困惑地发现自己离开大将办公室前调好的画面,不知道为什么陡然拉近,聚焦在了大将的鼻孔。
      而参会的其他人,同样无比困惑,为什么大将要以鼻孔示人。
      可大将对别人的尴尬与局促浑然不知,仍旧以鼻孔的形象,慷慨激昂地做完会议陈述,抑扬顿挫地阐述起作战方针。后来,当猴子大叔借此调侃他时,萨卡斯基面不改色,迅速将锅甩了回去:
      “是弗兰没调好。”
      语毕,又不慌不忙地追加一句:“早就跟她说了,工作时要专心。”
      讲到这里,小泥鳅气结,摆出一副愁眉苦脸的颓丧样。我快笑岔了气,尽量控制住自己飘逸的思维,不去脑补开会时的窘态。不知笑了多久,久到大背头瘫坐在椅子上,喘着粗气,像是一条被捞上岸半日,翻着肚皮等死的海鱼,我才抬起昏沉沉的脑袋,意识到西斜的阳光快要没入夜色,店家亮起了灯火,抢先星空一步,为深巷洒下朦胧的暖光。
      当配着煎蛋的椰香咖喱鸡肉饭和一瓶冰冰凉的汽水端到了小泥鳅面前,香气唤醒了我的肠胃,我才在尽兴的欢闹后,感到饥肠辘辘。
      我在烤肉饭和断魂椒肉酱面之间纠结许久,最终义无反顾地选择了断魂椒,尔后又怕不够吃,折中地追加了一份烤肉,这样一来,便能做到在难以取舍的烤肉和断魂椒之间,雨露均沾,一碗水端平。飞段要了一份芝士牛扒三明治,然后贼笑着怂恿童磨先生,去吃让萨奇被急性肠胃炎撂倒的断魂椒。
      眼见傻大个提起那天在游乐园的混乱场面,我还没来得及埋汰他晕船,一路上吐得天昏地暗,一直安静坐在一旁的童磨先生忽然开口:“小弗兰,你们什么时候走?”
      “四天后。”小泥鳅回答。
      “那……”童磨先生眨了眨眼,“我们以后还会是朋友吗?”
      “会的,”小泥鳅微微一笑,“就算全世界都不要你,地摊CEO凯米尔·弗兰还会在桥底下给你留一个摊位,我的朋友。”
      童磨先生懵懂地点了点头。
      似乎没想明白,“地摊CEO”是什么称呼,为什么要蜗居于桥下摆摊。
      夜风习习,温润了冰爽的汽水瓶。茶余饭饱,小泥鳅同我们三人分道扬镳。沿着僻静的林间小路,越过山脚与星辰月色下的花丛,抵达海湾。黑暗中,汹涌的潮汐拍打,吞噬着礁石,万籁俱寂的黑夜像是一只残暴阴沉的巨兽,下一秒就会将孤零零的小岛撕碎。而远处,一艘船停在喧嚣的海面,灯火通明,传来巨人们畅快淋漓,飘渺的高歌。
      小酒馆的门口,老爷子正在给老爹打电话。
      电话接通的一瞬间,老爷子理直气壮地埋怨道;“你怎么和罗德一样,总是不接电话。”
      老爹困惑的表情,像是会议前白跑了一趟大将办公室的小泥鳅。每个人都知道,老爷子有时候会忘记拨号,对着电话虫空喊,妄想得到回应,可他偏偏不承认。不知为何,放大的鼻孔以及将领们迷茫的神情突然长了腿,窜进了我的脑海,明明是想象,却足以好笑到让我乐此不疲地去回味。
      夜色中,老爷子偏过脑袋,幽绿色的瞳孔死死盯着忍不住笑出声的我。
      找揍。他的眼神这么告诉我。

      平稳日子还没过足24小时,隔天,地摊CEO就破产了。
      “地摊CEO”之名来源于狮子脸和小泥鳅在街上偶遇后不久。鉴于“七武海”和政府之间的协约,两人在现世也称得上半个同事,即便是现在,回忆起昨日的相遇,狮子脸还是会大呼:相逢即是缘。不得不说,狮子脸是个很好相处的人,除了喜欢拈花惹草以外,没什么毛病,尽管这个毛病要命得很,让治安局的同伴们恨不得把他,连同他的自来也老哥,一并捆起来,动用武力根除小岛上的不安分分子。
      可是,两个风流鬼并未在岛上犯事,明知两人死性不改,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随意绑走也是犯法。法律就是法律,在科贝尔特,与市长先生合作的海贼团,当然也要遵纪守法。于是乎,大家伙不得不耗费大量精力,密切关注两人的一举一动,时刻紧绷着神经,准备将二人捉拿归案。
      至此,海贼们早已数次感慨,这年头,海军不好当。
      对心大的狮子脸来说,相逢即是缘。在躲避追捕时,猫进了同一个废墟的船长和船医,是缘分;阔别数年再度重逢的同事,是缘分;拥有相同喜好的自来也老哥,是缘分;也有一个娇气鬼妹妹的太郎,是缘分;错被他当作漫画家的老财主,还有漫画家本尊,也是缘分。
      狮子脸和小泥鳅的缘分让两人当街相遇。因为措辞不够有冲击力,不适合发表,被报社编辑凶了个狗血淋头,小泥鳅压根没心情听狮子脸所谓的“缘分”。小泥鳅行文不差,幽默得体,却和她本人的性格一样,平和的同时,夹杂着被伪装成玩世不恭的晦涩,或许又会过于难懂。小泥鳅并不喜欢故意卖弄,博人眼球的写作方式,并认为,在全世界的有识之士面前,所有的自傲都是肤浅的。
      即将失业的小泥鳅没什么心情,但是刚被[黑胡子]倒打一耙的狮子脸始终认为这是缘分。
      狮子脸顺势提出,以小泥鳅教他霸气为交换,他可以教小泥鳅写稿,帮她应付难缠的编辑。兴许是先前的业绩过于拉胯,连混迹媒体多年,身为资深自由撰稿人的狮子脸都没能挽回。被解雇的小泥鳅压力倍增,颓废得闭门不出,直到狮子脸找上门。当小泥鳅在半梦半醒间,打开门,狮子脸向黑漆漆,乱糟糟的屋子里张望的一刹那,脱口而出:
      “你就算露宿街头,在桥底下摆地摊,人家都得喊你CEO。”
      狮子脸一语成谶。
      地摊CEO的家当在这些年中只增不减。
      当初建议小泥鳅“自立门户”的玩笑话,也确实为未来的名作家指明了方向。先前为冲业绩而进行的写作辅导也并非无用,文笔有了质的飞跃,且抛去了晦涩,行文所含的隐喻得以被更为婉转,且轻巧地表述出来。
      对此,狮子脸不由得再次高呼,相逢即是缘。
      然而今天晚上,地摊CEO居然宣告破产,将大量家产打包装箱,转手送人。将四五箱的杂物运到了小酒馆前厅,穿戴整齐的小泥鳅神采奕奕,一别平日里的倦态,昂首挺胸,大阔步,走路带风。她踏着锃亮的小皮鞋,冲困惑的众人行了个脱帽礼,用不算高昂,但又不算低柔,足以使整个小酒馆听清,恰到好处的声音,像往常一样道了句“日安”。
      小泥鳅将大部分改装后的武器送了过来,只留下了些许罕见的零件,和几把得意之作。
      “哦,我的上帝,这几乎是我的全部财产了。”
      她做作地捂住脸。
      “我想我不再需要它们了,便打算给这些小宝贝找一个会珍惜它们,爱护它们的好人家。也许每一次的相遇都意味着分别,再见了,希望它们不要怪罪我,不要怪罪一个即将破产的可怜人。”
      如果说,儿时的小泥鳅沉默得有些可怕,而现在的小泥鳅,则在语言表达上丰富得有点多余。所有人望着长官,眼神不由自主地一飘,估计多多少少都有这种感觉。前些时日还因囤物一事和狮子脸吵得不可开交,今天居然把囤下来的藏品拱手让人,大家都有点懵,但很快又放弃了追问。毕竟,东一锄头西一镐,长官大人的行事风格向来如此随心所欲。
      突然收到了大礼,我也既开心又困惑。
      不知怎么得,在开心之余,困惑之外,我似乎觉得反常之举却也在情理当中。只不过,这种感觉非常微妙,非常隐晦。

      或许事情还要从昨晚的大排档说起。
      当我们四人在大排档时,下班回家的罗砂于家门口,意外撞见了一个银白色的身影。小梅身着精致的衣裙,别着华贵的发簪,站在月光与灯火下,妖冶得不食人间烟火,绿幽灵水晶吊在胸前,在阴沉的夜色中,闪着凄凄冷光。小梅瞥了一眼来者,罗砂静静地回望少女。
      罗砂正欲开口,询问对方有何贵干之际,小梅一个箭步冲上前,对着罗砂的脸,狠狠挠了上去。
      “呜哇——!”
      罗砂毫无准备,猝不及防地一个趔趄。而小梅在得逞后,露出了阴险又孩子气的坏笑。
      脸颊上的红印正火辣辣地疼,罗砂高声质问对方:“……你干什么!”
      浑身上下净是反骨的小梅显然不吃这套,她高傲地扬起脑袋,不甘示弱地瞪回去:“报仇!谁让你说我是没资格哭的任性小孩!还在图书馆凶我!”
      罗砂一愣,前日的回忆这才将工作从脑海中挤走,忆起那场鸡飞狗跳的离家出走,更是莫名其妙到倍感窝火,不自觉地拔高了音量,怒喝道:“我要告诉你老爹和哥哥!天底下哪有小孩像你这样冥顽不化!简直惯坏了!”
      没想到罗砂会搬出老爹和太郎说事,小梅懵了,也急了眼,使劲跺着脚:“卑鄙!有本事别告状!而且我一百四十岁了!我才不是小孩!”
      “一百四十年都没有长进!幼稚!”
      “我才不幼稚!告状的人没本事!”
      “你过来!我这就带你去找你老爹!你哥哥这个时候应该也下班了,狡辩就留到你哥哥面前!”
      说着,正在气头上的罗砂就去拽小梅的胳膊。小梅想要躲开,努力往后缩了缩,还是像人畜无害的小兔子一样,被恶狠狠的老鹰逮了个正着。
      “放开我!”
      “自己做的事就要承担责任!成天胡作非为算什么能耐!”
      小梅一路挣扎着,也许因为路人频频侧目,也许因为罗砂拽疼了胳膊,几番尝试无果后,小梅鼻子一酸,豆大的泪珠顺着脸颊滚落而下。“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小梅小声嘟囔着,又努力把胳膊往回扯了扯,企图让罗砂回心转意。然而,罗砂似乎没有注意到这堪比蚊音的小小声道歉,也没有察觉到身后的啜泣,只是自顾自往前走着,头也不回。
      距离小酒馆只有两个街区时,罗砂忽然开口:“知道错了,就不要一天到晚给你哥哥添麻烦。你哥哥已经够累了。”
      闻言,小梅的眼泪霎时间决了堤,她无措地用手背抹着眼泪,再也压抑不住嚎哭的冲动,蹲下身来,难过得不能自已。
      “……小梅是一个累赘吗?”
      许久后,她问罗砂。
      罗砂静静地看着她,没有回答。随后,他将哭成泪人的小梅背了起来,踱着步子,向海湾走去。天边霞色绚烂,将汪洋烧成一片火海。一路上,罗砂告诉小梅,他也是一个父亲,有三个孩子,一个女儿,两个儿子。和小梅的老爹不同,他并不是一个好父亲,居于高位的他曾经最喜欢用“价值”来衡量自己的孩子。为了对村子有价值,他的大女儿在四岁就被逼上战场,二儿子被独自丢进荒漠数日,任由其自生自灭,小儿子则被当作怪物的容器,他不惜屡次派人刺杀自己还是稚童的小儿子,来一次又一次地试探“容器”的稳定性。这样做的理由很简单,生为有价值的兵器,死为尘埃草芥,这便是忍者的一生,在隐忍中而生,在隐忍中消亡。
      “那些年来,没有人告诉我这么做是错误的,也许我也曾被这样对待过,所以我也理所当然地这样对待我的孩子,当有人因此对我发火,嚷嚷着‘人的一生才不是价值可以衡量的东西’时,我反而会觉得对方不可理喻。”
      说到此,罗砂顿了顿。
      “我从来没有这样问过我的女儿,”罗砂把趴在背上的小梅又抬了抬,“小梅在未来想做些什么?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小梅把脸埋在臂弯中,使劲在罗砂的衬衫上蹭了蹭,擦去泪光。
      “小梅想变得有钱,不用挨饿,拥有一个就算下大雪也压不塌的屋子。”
      “小梅想变得很厉害,可以保护哥哥,可以在武士和老板娘商量如何除掉哥哥时,带着哥哥逃得很远很远。”
      “小梅想有能力改变这个世界,那样小梅就不会被卖掉,也不会被捆起来,点上火。”
      “小梅啊,”她吸了吸鼻子,“想成为像是市长夫人,乙姬王妃,还有小泥鳅那样的人。”
      距离小酒馆不远处,罗砂将小梅放了下来。
      “看不懂航海史也没关系的。小梅不是累赘。”罗砂告诉她。
      小梅揉着通红的眼,慢悠悠地点了点头。
      罗砂还是把两人大打出手一事告诉了老爹。所有人都诧异万分的同时,罗砂脸上的抓痕依旧泛着红,小梅也老老实实道了歉,可两人完全不像打过架一般,小梅始终粘在罗砂身侧,怯怯观察着老爹的表情。小梅并没有等来想象中铺天盖地的指责,老爹扶额,长叹一声,点燃了一支雪茄。“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呢”,老爹嘀咕着,呼出的烟幕沉沉,压下了吊顶的灯火。或许是怕看到哥哥失望的神情,整个晚上,小梅都拒绝与任何人沟通,除了罗砂。闹不清两人到底是什么情况,见妹妹并不想同自己交谈,出于对小梅的担忧也好,对罗砂的歉意也罢,太郎一整晚都坐在罗砂旁边,而小梅则坐在另一边,三人互不打扰。
      后来,老爹因为工作先离开了。在老爹离开前,小梅叫住他,慢吞吞地说了声“对不起”。
      说罢,她又往罗砂边上靠了靠,低着脑袋,陷入沉默。
      直到我,飞段,还有童磨先生吃完大排档,和在门口的老爷子打过招呼,罗砂仍旧坐在兄妹两人的中间,像是饼干里的夹心,脸上的红印更使得这片死寂诡异地好笑。
      我问:“……你们怎么了?”
      罗砂回答:“打架了。”
      “……太郎和小梅吗?发生什么了。”
      “是罗砂和小梅。”太郎解释道。
      我的眉头不由得打成一个死结,像是算出财政赤字的老爷子那样,绞尽脑汁都整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架势更像是兄妹俩之间爆发了战争,出面调停的风影大人惨遭误伤。在我的大脑彻底放空,放弃了多余的思考时,飞段突然拍拍我,同我耳语:“你说,要是老太婆再次离家出走,泥鳅还会再找到一个大排档吗?”
      我白了他一眼,还不等我回答,小梅拽了拽罗砂的袖子:“我要学忍术。可以操纵物体的那种。”
      “听芙说,罗砂的村子里有很多人会。”小梅琢磨了一会,又补充说。
      “罗砂的儿子也会,虽然不是我说的那一种,”小梅拽了拽罗砂的袖子,“芙和罗砂的孩子们是朋友。”
      “操具术吗。我可以教。”不知想到了什么,罗砂低下头,轻笑了起来,眉眼间带着些许苦涩。“太好了啊。我爱罗也好,手鞠也好,勘九郎也好,终于都有朋友了啊。”
      “芙说,他们都是很优秀的人。”小梅拍拍他的肩,这样告诉他。
      罗砂离世得早,又早又仓促。回顾一生,罗砂觉得自己仿佛从沙漠里拾起了一把沙子,似乎抓住了什么,似乎又什么都没能抓住。村子和国家的利益在前,家庭与人生在后,都悄悄地从指缝中溜走,只有手心存留的干涩,证明它们先前真真切切存在过。在罗砂的印象中,他的孩子们兴许是优秀的忍者,但性格偏执,孤僻,又狂躁。大女儿好斗,狂妄,易怒,以作弄弱者为乐;二儿子叛逆,冷漠,却同样的暴躁,平日醉心于傀儡,也只在乎傀儡;小儿子则更为疯狂,暴戾,残忍,嗜血,喜怒无常。
      曾经的罗砂对此毫不在乎,无论性格好坏,能出色地完成任务才是忍者的本职,性格怪异又何妨。忍者即工具,和工具谈性格,谈人生,怕不是脑筋有问题。
      “才不是呢,”芙否定说,“才不是罗砂想得这样呢,罗砂走得实在太早啦。手鞠姐姐很温柔,很豪迈,也很会照顾人。勘九郎大哥不善交际,性格也直来直去,时不时还有点傻傻的,有点憨憨的。我爱罗呢,心思细腻,体贴又可靠。芙和他们是中忍考试的时候认识的,当时芙还在想,如果芙也有这样的哥哥姐姐就好啦,之后就在回去的路上碰见了飞段大哥和角都前辈,再之后,芙就来到了这里,再再再之后,芙就终于有了家!”
      芙走在林间的石板路上,蹦蹦跳跳,还即兴哼起了歌。
      “小花小草小松鼠,还有宇智波家的混凝土~”
      “好烦哇!不要再唱了!”
      芙扭过头,看了看发出一连串抱怨的带土,贼笑着,冲对方做了个鬼脸。
      今天是周六,我们三个奉厨师长之命,带着精心烹调的餐点,向狛治先生一家送去问候。狛治先生的家位于城区的边缘,那座老旧的小木屋背靠悬崖,饱经风霜的模样,很难想象这栋小房孤零零地于此伫立了几十载。小木屋虽然老旧,但也不至于是危房,狛治先生他们是从房产中介那里买下的,曾经这里住过一对老夫妻,两人在十余年前离开了镜中海,手牵着手,搭上了海列车,再次回到了现世。
      估计是位置较为偏远,老房子一直闲置至今,即使在流逝的岁月中蒙上了尘埃,从屋内简易但精心的装潢来看,这一定曾是个温暖的家。
      以后也会是。
      狛治先生一家搬来后,现任上司泰勒叔也好,多年故友太郎也罢,都提过为初来乍到的一家人提供帮助。只不过,狛治先生一一谢绝了。他本就不喜欢麻烦别人,再加上太郎的生活也刚趋于稳定,海贼团这边又风风火火地复出,在海上掀起一阵浪。狛治先生觉得,在大家都很忙的时刻,他们这种小打小闹的清扫和维修,也就不必劳烦各位分神了。
      “不然我带他来做什么!”
      “唔呣!”
      狛治先生拍了拍杏寿郎,后者使劲点了点头,高声应和着。
      不管是狛治先生还是杏寿郎,都特别害怕麻烦别人。于是,这些天里,先不说还要照顾家庭的狛治先生,杏寿郎每一天都精神抖擞地来小酒馆吃饭,吃完饭又精神抖擞地夺门而去,只能通过饭量来判断他的一天到底经历什么。
      狛治先生和杏寿郎喜欢照顾人,萨奇和温斯顿也喜欢照顾人。
      尽管两方各忙各的,杏寿郎在空闲时总是会帮温斯顿处理食材,厨师二人也总会想方设法地烹饪出更多的饭菜,更多的花样,等着杏寿郎来,然后千叮咛万嘱咐地让他捎给狛治先生和家人一份。
      今天也是如此。萨奇在篮子里装了一大罐奶油蘑菇汤,一大份烤肉,还有一些小点心,让我们捎到悬崖边的道场。临行前,我跟芙和带土还串了串措辞,如何让害怕麻烦别人的一家人收下厨师长的小心意,如何“顺便”帮他们揽下乔迁后的最后一点工作量。
      老房子虽然温馨,位于城郊也注定了水电将会是大问题。
      当我们抵达时,还不等我一板一眼地背下串通好的剧本,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
      是小泥鳅和狮子脸。
      一个人修电,一个人修水。
      正打扫庭院的狛治先生支着扫帚,告诉我们,这还要归功于文森特办公桌上的名片。在几个月前,小胡子海军和昔日同僚重逢,寒暄后收到了一张奇怪的名片,上面写着“海军总部家电维修”,背面还附带标价。深知同僚的脾性,小胡子无语至极,皱着眉,随手将假名片随手往办公桌的文件夹里一丢,然后将其抛之脑后。而狛治先生,在上周小胡子整理文件夹时,无意间看到这张名片,且当了真。
      今早,小泥鳅人生第一次接到了来自大将办公室之外的业务电话。
      接电话的很懵,打电话的只能更懵。狛治先生见自己无意间将玩笑当了真,歉意万分的同时还有稍许失落,为了买房而花掉了大部分家产,相比于同行,假名片上的报价实在是低得让人心动。一通解释下来,小泥鳅考虑到老房子有可能涉及电路老化,进而容易引起火灾,面对狛治先生的再三推辞,她还是坚持“上岗”。不管出于何种目的,小泥鳅在政府的工作之外,人生第一次地再度搬出江湖骗子的功底,用颠三倒四的话术,动摇了本就对水电一窍不通的家主。
      终于有一天,大忽悠心甘情愿地坑了自己。
      获得了狛治先生的同意与感谢,小泥鳅又一通电话,打给了与自来也大叔在新船上小酌,互辩人生哲理的狮子脸。
      一大早接到意中人的电话,狮子脸很激动,连忙问对方是不是想他了。
      小泥鳅答,想想想,所以你能来干活么。
      狮子脸当机立断撇下了自己的老哥,拎着工具包,屁颠屁颠地加班去了。
      一个聪明的大忽悠岂能只坑自己。
      我们到的时候已近中午,小泥鳅和杏寿郎已经翘开了地板,把电缆换了个遍,现在正摆弄总电闸。狮子脸那边也完成了最为繁重的活计,换下了老化破裂的管道,除去了钙化成结晶的水垢,他干脆把狛治先生打发走,自己一人清理备用水箱。远离市区,电压和水压都不稳,跳闸停水也是家常便饭。此前,在泰勒叔的帮助下,狛治先生淘来了一个二手发电机,还有成箱的蜡烛,才勉强支撑起了整个家。小泥鳅准备给房子换一个断路器,再加上一个变压器,用电问题应该能有所好转。
      我把萨奇嘱托的餐点交给狛治先生的妻子恋雪小姐,她冲我们羞赧一笑,将篮子放在一旁的餐桌上,转过身,接住了芙的飞扑。
      狛治先生的父亲想留我们一并吃个午饭。没能帮上忙,还蹭了一顿饭,我多少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我和带土相视而望,两个嘴笨的家伙大脑同时过载。恋雪小姐也执意让我们留下来,她委婉地表示,吃饭时人多才够热闹。狮子脸和小泥鳅也会留下来,了解了狛治先生的家境,两人坚持不收人工费,到头来,狛治先生只将开销花在了材料和设备上,尽管他认为,至少让他按照假名片上的价目表付款,才两不相欠。
      小泥鳅只说这是义务劳动,狮子脸只说相逢即是缘。
      狛治先生一家人都害怕麻烦别人。
      “……嗯……来都来了,大家一起吃个饭好啦,”恋雪小姐忽闪着双眼,喃喃说,“不然、不然总会觉得亏欠了什么……”
      趁着芙在厨房帮恋雪小姐的功夫,我和带土给狛治先生的父亲打下手,将前厅的地板清扫干净,又打了蜡。忙完,我们两人跑到后院,问狮子脸需不需要帮忙,结果被他不耐烦地轰走了。狮子脸很嫌弃地摆了摆手,嘲讽我俩手笨,安个电话虫的收信器都能用电缆把自己缠死。我不服气,顶嘴说,就算上次安电话虫的场面很混乱,但他这明显是夸大其词。
      可狮子脸什么都没听进去,他叉着腰,也不知道在自满个什么劲。
      我和带土离开了,一言不发,谁都不想为狮子脸那过剩自信的继续膨胀而助力。
      小屋位于悬崖边,屋外是大片的空旷草地,我和带土从后院拐出来,恰巧看到了狛治先生的老师庆藏师傅正在教授拳法。徒弟杰瑞米远远看到我俩,分了神,没能躲过庆藏师傅的一拳,应声倒地。
      “虽然现在还只有一个弟子,不过道场以后会越开越大的。”狛治先生说。
      我和带土在门廊的台阶上席地而坐,呆呆地望着狛治先生将石板路上的枯枝败叶攒成一座小山包。这里是小岛的边缘,这里是树林的尽头,流云从屋顶跃过,奔向大海遥远的彼岸。阴沉的天空灰蒙蒙,带着丝丝凉意,野草沾染着水汽,随风飘摇,猎猎作响,“素流道场”的牌匾竖挂在门廊,沉溺于树林投下的阴翳。积雨云在低空缓步。
      倏然,随着杏寿郎的欢呼,灯开了。
      暖金色的光影轻轻拥抱着悬崖上的小屋,驱散了清冷与萧廖。小泥鳅从昏暗的地下室中探出头,冲杏寿郎比了个大拇指。
      她从窗口冲杰瑞米挥了挥手,走到前门的衣架,套上白色大衣,学着我和带土的样子,在我身侧落座,将身型蜷缩在大衣里,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糖,享受起风雨前的沉寂。
      庆藏师傅是个尽职尽责的老师,同时要比老爷子温和得多。当老爷子认真起来,揍得罗德招架不住,只能狼狈地东躲西藏时,庆藏师傅向来是点到为止。也不知道小梅怎么样了。昨晚,从罗砂那里听来了前因后果,我不知道该为小梅的决定而感到高兴,还是感到不安。高兴是因为,小梅终于放过了自己,也放过了那本快被她揉烂的航海史;不安是因为,小梅能否为自己所言付诸行动,按她那副大小姐脾气,就算是翻脸不认人也不足为奇。晌午,离开小酒馆前,正悠哉泡茶的文森特跟我们说,罗砂一大早带走了金毛犬杰克当作陪练,小梅似乎正式开始了忍者修行。
      不知道小梅现在正在做什么。会不会修行进行到一半,就已经开始号啕大哭了。
      在我任由思绪漫天发散之际,一个身影猛然冲出了树林,“扑通”一声摔倒在石板路上。
      “……小梅?!”
      所有人都惊呆了。金毛犬陪伴在她身侧,欢快地踱着小碎步,摇着尾巴,冲我们吠了一声。小梅披头散发,颤巍巍支起身子,低头看了看膝盖上渗出血丝的伤,又瞥了一眼坐在台阶上,正欲上前的我们。
      “不就是环岛跑吗……”她念叨着,霎那间爆发出响彻云霄的怒吼,“老娘可是去过地狱的人啊——!”
      顾不上流血的伤口,顾不上被泪水模糊的视线,小梅还不等站稳便迈开大步,冲向了前方。
      “幸福,究竟是什么呢?”
      小梅的背影消失在了树林间,沉默不语的小泥鳅突然开口。
      “是得到自己想要东西?获得社会意义上的成功?就算再好的东西也会有喜新厌旧的一天,就算再成功的人也说不明白‘成功’是什么,又是谁定义的‘成功’。物质,金钱,声望,都无法为人生赋予意义,它们终究只是人生的装饰品,没有办法告诉你,你究竟是谁,你为什么而活。也许,在为人生赋予一个意义前,人生本是没有意义的。连活着的意义都找不到,又谈何幸福呢。
      ”然而,我又是谁呢?失忆前的我,对我来说只是一个朦胧的概念,若即若离。相比于如此割裂的剪影,此后的日子反而越发地真实,真真切切地告诉我,凯米尔·弗兰确实活过。我可以选择找回过去,但我也同样有机会以我熟知的‘我’,定义我的人生。我拘泥于过去太久了。
      “现在,是时候了。”
      透过玻璃糖纸,她望着小梅离去的方向。这时,狮子脸才将水箱打点好,重新续上了水作为备用。他见我们都挤在门廊的楼梯上,也乐颠颠地凑了过来,和狛治先生邀功的同时,不忘嘲讽一下我和带土让人着急的动手能力。
      狮子脸刚挨着小泥鳅坐下,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活动一下筋骨,舒缓一下整个上午的劳累,小泥鳅却猛地站了起来,使劲拍着他的肩,声色俱厉道:
      “工作期间不许摸鱼。扣你考核分和年终奖。”
      狮子脸很茫然,很委屈。

      至此,在周六的晚上,地摊CEO破产了。
      我从其中一个箱子里抹出一把手/枪,做工精良,而且出奇地轻盈。小泥鳅说,这把枪是用海楼石和钛的合金锻造,轻快的同时,强度也更为优秀,她还在制退器上做了改进,后坐力也小了数倍。
      “你确定要送人?”泰勒叔问。
      小泥鳅颔首:“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你突然的大方让人害怕。”狮子脸幽幽说。
      “哦,我的上帝啊,”小泥鳅浮夸地感慨道,“您这可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老伙计。这都是为了角都老板提供的新工作啊,只有和过去的成就告别,我才能更有动力地进步,更有动力地工作,不是吗?您这么说,可真是让我伤心。”
      “您这么说可真是没有口德。”狮子脸垮着脸,回怼说。
      “天啊,话可不能这么讲。入职新单位,不就得工作拼命,咖啡续命吗?”
      在一旁喝茶看报的小胡子准将突然搭腔:“地球不爆炸,海军不放假!”
      小泥鳅无比熟练地接上:“宇宙不重启,政府不休息!”
      “好!很有精神!”
      两人异口同声道。
      天知道这种高压职场笑话在海军本部的酒会上已经出现了多少次。全世界每个海贼都知道,鹰派都是海军里的偏执狂,CP0都是政府里的内卷王。恍然间,我明白了为什么小泥鳅更和鹰派交好,而她爸偏偏是开会抠指甲,上班先泡茶的懒散鬼。多少在性格上是有共通之处的,在工作态度上也是有所相似的,而且,面对加班加点的鸽派小天使们,谁能忍心喊出这么残忍的口号,逼着他们在苦中作乐。
      鹰派那过剩的压力最终转嫁给了中立派和“七武海”。
      就像是小胡子和小泥鳅两人,将热切的目光,转移到了身为中立派大孙子的我,和半个同僚狮子脸身上。
      “……会努力的。”我慢悠悠地喊道。
      狮子脸没有回话。比起工作,我更喜欢休假,但这是可以说的吗。他的眼神里没有了光。
      “都悠着点吧。”鬼鲛的建议十分中肯。
      多年来囤下的枪/支,小泥鳅已经不需要了。或许她已经意识到,当年在玛丽乔亚受尽欺凌的孩子已经长大了,逃离了那令人窒息的牢笼。积攒武器的习惯也好,草木皆兵的不安也罢,就像是阿伊莎小姐此前随身携带的雷/管,不再被需要了。尽管被遗忘的童年像一层淡淡的薄雾,朦朦胧胧,但雾霭后,被人一眼所见的还是那个心态有些消极,时常有些沮丧,在枯燥的生活中夸张得些许疯癫,却怀揣着满满善意的工作狂。
      过去可以影响我们的现在,但没法决定我们的未来。
      喊完一气职场口号后,老爷子觉得自己终于招到了称心如意的员工。相比于老财主的欣慰,从Dr.希尔尔克的诊所回来的童磨先生,望着此情此景,压根摸不着头脑。当童磨先生听说泥鳅“破产”了,家产“全部变卖了”,他连忙追问,那说好的地摊该怎么办。
      “地摊?什么地摊?”
      面对童磨先生突如其来的认真,小泥鳅困惑极了。
      大忽悠有时候都不记得自己究竟画了些什么饼。24小时前才做出担保,就算朋友从教主流落到街头摊贩,也会为其留有一席之地的大忽悠,在24小时后火速破产,并将承诺忘得一干二净。这无异于在朋友脆弱的心灵上,卯尽全力,以光的速度和动量,给予一记毫不留情的飞踢。
      直到晚饭后,我被带土拽回去陪读,童磨先生都没能缓过劲。
      假如小泥鳅像她爸爸一样,贱嗖嗖地再问一句“耶~你有被光踢过嘛~”,那根本就是杀人诛心。
      在我拿着书,向带土随机提问时,童磨先生坐在饭桌的另一端,奋笔疾书。
      他已经很久都没有给香奈惠小姐写过信了,即使收到来信,细心的温柔姑娘询问起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童磨先生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复。大家印象里的那个麻烦又缠人的教主说,不知道该写些什么才好,想得太多了,不知道该如何下笔才好。教主一向擅长聆听倾诉,但不怎么习惯向别人倾诉。罗德结束了一天的训练,被老爷子揍得再度怀疑人生,他干脆将埋头复习的带土甩给了我,自己歪倒在沙发上放空。
      谁又能忍心让鸽派的小天使过劳呢。
      于此,带土觉得,如果他再不加紧复习,之后怀疑人生的人会变成他。
      有如暂时失去了记忆,带土急得抓耳挠腮,似乎只要他抓一抓脑瓜,智慧能像头皮屑一样喷薄而出。
      在一旁写信的童磨先生忽然抬起头:“好气哦。”
      我不知道他究竟写了些什么,猜测八成是小泥鳅。洋洋洒洒写完一封长信的童磨先生显然还没能消气,也不知收到这匪夷所思的起承转合,以及一连串埋怨的香奈惠小姐会不会哑然失笑。落款,童磨先生丢下笔,将信纸折好,收进信封。他打开冰箱,从中拎出一提瓶装牛奶,往门口走去。
      “童磨先生去哪里?已经很晚了。”斜躺在沙发上的罗德提醒道。
      “大排档,”童磨先生说,“想试试断魂椒面。”
      “可悠着点啊。”
      罗德的话被关门声掩盖,不知道童磨先生听进去了多少。

  • 作者有话要说:  我滚来更新了(。)不好意思又把这一章写得有点长,个人感觉日常琐事特别难整合在一起,总觉得事情不连贯,但是又对角色有影响,于是越写越长。祝大家今天愉快!
    感谢在2022-08-15 10:48:17~2022-12-16 07:5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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