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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菩萨蛮【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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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火在洞中摇晃,和尚低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精致的绣花鞋,金丝缠绕绣出复杂精美的图案,那道身影越走越进,他抬头一眼,那是一张绝美的容颜。
碧衣款款,淡绿色的眸,玲珑有致的身材,怀里抱着一个熟睡的婴儿。
碧衣姑娘神情淡漠,袖袍一挥,石洞点缀漫天的荧光。
和尚陷入沉沉的睡眠之中。
梨花。满天的梨花。微微细雨飘洒在脸上,清凉中透着雅香,她贪婪地嗅着,那不是梨花的香味。
黎沙睁开眼睛,身子好像缩小了,现在她正处于一片幻境,幻境之中漫山遍野都是雪白,纷纷扬扬的花朵掉落她的裙角。
咦,和尚呢。
她揉揉眼睛,还是没看见他。
她突然意识有些混沌了,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小,还有,自己是谁。
她变得迷茫。
眼前出现了一个碧衣姑娘,清冷出尘的气质,眉目间仿若覆盖上了一层冰霜。
“你想活下去麽?”那碧衣姑娘问。
“我死了?”她迷迷糊糊地反问。
“是,应该是死了,可有人不让你死,他想让你好好活着。”
“是谁?”
“一个和尚。”
和尚?哪个和尚?她皱了皱眉。好像是想起点什么了,一个和尚,身披大红袈裟,相貌英俊,如果不是剃度出家,肯定会俘虏不少女孩子的欢心吧,可即便是这样,也有很多女孩子爱慕他呀,似乎,也包括自己。
“哦,一个和尚啊……”她答,双目无神,“我喜欢这个和尚,对不对?”
碧衣姑娘微微一怔,佛对世间爱情的阐述有千种万种,自己却不能体会一种。
七岁遇见她,和尚拦着她不让她走,她家着火,只有她一个人活下来。十岁那年重新遇见他,一路跌跌撞撞地长大,明明是个小姑娘,却像个江湖人,十四岁趁和尚沐浴,偷拿了他的袈裟披在自己身上,像极了红色的嫁衣,十五岁有人找她提亲,她二话不说一脚把人踹出去老远,和尚看得清清楚楚,慈悲地道了一句阿弥陀佛,十七岁……
碧衣姑娘轻叹一声,扬长而去。
她再次醒来时,身旁的和尚一动不动地靠在石块上,应该是睡着了,她摸摸胸口,衣服上破了个大洞,她扶着脑袋爬了起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忘记了。
黎沙只朦胧记得自己的意识里出现了一个碧衣姑娘,后来,后来怎么样了?后来她说,好好照顾他。
“贾老爷对父不仁,把父亲关在房屋中圈养,犹如牲畜。”和尚淡淡道,仿佛在陈述再平常不过的事,“贾老爷掏去他所有财物,最后饿死在家中。子不孝,老来罪,执念太深,化为魔魇在贾府制造恐惧。”
黎沙点点头,这是和尚醒来后跟她说的第一番话,其实她并不关心这些。和尚侧头,看见他破烂衣服处光滑的肌肤,又赶忙将头扭了过去,取下袈裟给她披上。黎沙犹豫了一下,将自己的红唇一点点递了上去,凑到和尚脸庞,咫尺处悬崖勒马。和尚把头扭到一边。
黎沙像是鼓足了勇气。
“缘,我可能有点喜欢你。”
刹那间,天地无声。万物静谧。
南柯馆里的说书先生走了。
这么个消息传来,城中人多有不满,特别是浮屠馆的那个粗布麻衫的少年,愤愤地一甩手中的筷子,“这些人都什么臭毛病,不知道讲话讲一半会掉舌头吗?”
阿烈漫不经心地夹走最后一块肉,少年想重新拿起筷子夺回却为时已晚,一脸沉痛。
“人家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倒是你一个大男人管这么多,死不死啊?”
少年拨弄着配菜里的肉屑,横了她一眼:“小爷乐意,小爷欢喜,用你这个小丫头片子多事?”
阿烈怒火中烧,一双筷子恨不得戳瞎少年的眼珠子,从凳子上跳了起来,“谁是小丫头片子你说话说清楚!是不是想打架?走啊,找个宽阔的地方打一架,我肯定揍得你满地找牙!”
少年轻哼一声,“实在是不好意思,本人擅文不擅武。”
无声的硝烟弥漫。
厨师默默地扒饭,一言不发。
碧衣姑娘咬着筷子发呆,像是在思考人生,一言不发。
阿烈被气得说不出话来,这个家伙也太可恶了,对女孩子都这么凶!少年气焰更加嚣张,扬了扬下巴,侧身同正在发呆的碧衣姑娘语重心长道:“小婳,人师父把她交到你手上,你也不好好管管,一个姑娘家成天打打杀杀这可怎么得了。”
碧衣姑娘从思绪中回过神来,放下筷子,“嗯,说起赤央,她应该就是这几天回来,据说赤央护短得厉害,所以——关系还是要搞好。”
少年的笑僵在了脸上,半晌才极为认真的问:“你是认真的吗?”
……
粗布麻衫的少年用过食就一头钻进了房间,抱着脑袋一脸忧愁,怎么办啊怎么办,小丫头片子她师父是出了名的护短,谁要是欺负她徒弟,只要徒弟惨兮兮地去哭诉,绝对是几招放倒,他成天跟阿烈斗嘴,而且每次都吵不过他,这个小丫头肯定恨死自己了啊啊啊啊啊啊,怎么办?!
门外一道黑影掠过,敲门声响起,少年收敛好情绪,不能让别人看出来他害怕,面子还是要的。
少年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一道玄衣,一张颇蛊惑人心的脸。
那青年微微一笑,道:“请问阁下是否就是惊鸿小哥?”
少年呆滞地点了点头:“是啊,我就是……”
隔天厨师做好了菜端上桌子,第一个到的是阿烈,小姑娘脸上还瞧得出有些高兴,看来老板娘无意间给少年补的那一刀还是有用的,第二个到的是碧衣姑娘,怀里抱着熟睡的孩子,摆足了架子慢腾腾现身。厨师皱眉:“惊鸿那小子呢,我记得以前明明是他第一个到的。”
“哼,睡死呗,吃了睡睡了吃,现在还没起床,简直就是头猪。”
碧衣姑娘淡淡地看了一眼少年房间的方向:“你去看看。”
厨师正打算答应,阿烈一拍桌子,十分豪爽道:“我去!”
看着白衣少女逐渐远去的背影,厨师不得不感叹年轻真好,他年轻的时候也是这么有朝气。
阿烈的打算是这样的,先是一脚踢开门,营造强大的气场之后,再一把掀开他的被子,吓死他。
心满意足地一脚踢开了门,眼前赫然站立着一个背对他的人,看背影正是那个少年。
“哟,这是什么意思,拿背对着本姑娘,瞧不起人是吗?”
少年缓缓转身……
“鬼啊你!”阿烈惊叫一声,正要从背后抽出剑,一下子被扑上来的少年拦住,“小丫头片子你少说瞎话,快告诉我,昨晚上那个打手是不是你花钱雇来的,居然能下狠手伤害我这么俊俏的脸!”少年向她咆哮,“你看看,我以前那么英俊潇洒的脸被打成什么样了!”
阿烈退后几步,惊魂未定地看着那张鼻青脸肿的脸,已经差不多真的成了猪头,不确定地问:“你……真的是惊鸿?”
“废话!”
阿烈终于忍不住,丢了剑捧腹大笑起来,哈哈哈哈笑死了,猪头脸,肿得那么高,太搞笑了,她恨不得在地上笑得打滚。
“哈哈哈果然是猪头脸,我就知道我没有看错你,哈哈哈惊鸿你真的没有辜负本姑娘对你的期望……”
少年更加愤懑,被两颊的肿肉挤压的眼睛燃烧起熊熊怒火,怒号一声:“太过分了——”
“缘,我可能有点喜欢你。”
……
深夜,月亮当空,洒下一片淡淡的银色光辉,一轮孤月挂在深黑色的苍穹,冷清凄凉。
和尚一个人对着月亮发呆,万物入蛰,照理说黎沙应该受到了不小的惊吓,他念着佛经让她睡着了。他知道他付出了什么,那是他四百年来途径江河山川吸纳的灵,整整四百年了,他所有吸纳的山川之灵全部付诸东流。
她可以听到怨灵的悲鸣。
是她,为什么会是她听到呢。
“六界之中因果循环,我与她何来的因,又怎么了却这个果,佛祖,弟子不解啊——”
茫茫天地,只余他一阵沉重的叹息。
他所谓的佛,并没有回答他。
和尚凝望着天空,原先睿智深邃的目光流露出的全是不解。
和尚一直以来的目标就是成佛,渡去九千零一个怨灵即可得道,渡魂是一种洗涤,洗去所有死者生前的怨气和执念,但如果人人都是以渡魂得以成佛的话,那也太简单了,这九千零一个怨灵中,一个是命定之灵,一个是横祸之灵,两者皆可以听到渡魂时的悲鸣,命定之灵,是他必须要去渡化的,横祸之灵……他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或许只有真正到了时候才会浮出水面吧。
他距今为止已渡化了八千多个魂魄,每个冤魂被洗涤时那种痛苦绝望的样子他都记得,可他不明白,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渡化,如果人世间真的清明,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人冤死,惨死。佛祖只教了渡魂,告诉他上苍有好生之德,若是让这些恶鬼继续游荡,那整个人间都将会面临万劫不复的灾难,如同千万年前的那场鬼神之争,却没告诉他渡化过后那些怨灵的下场会是如何。
或许是投入畜生道,历经六道轮回,尝尽辛酸苦楚。
他是修行之人,断断不能插手凡人的恩怨,在四百年漫长的岁月中,看着自己的父母,亲朋好友,住持,监寺,一个个在时光的摧残下老死。
他无能为力。
甚至是亲眼见到有人恃强凌弱,把无辜老幼当街打死,他也不能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