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隰有荷华》狐狸在唱歌

39、南楼令【二十一】

　　可如果是以他的名义送，那意义就大不相同了。
　　他是皇子，稍微有出息一点的都毫不例外地会走上夺嫡这条路，在朝廷中拉拢各方官员，以增加自己夺嫡的筹码，姬宗亦如果用了他的计策，就相当于是承认是他这边的人。
　　当然，他也可以选择拒绝，没有谁要强迫谁。
　　生死一念之间，冰火攻城，这是唯一的办法，姬宗亦退无可退，选无可选，他不会放着几万同他出生入死的士兵的性命不要选择独善其身。
　　从某种程度而言，当姬宗亦受到这条计策的时候，他就已经是微生承乐的人了。
　　这一点，他看得很透。
　　所以，他想得也很深。
　　压抑住内心的不安，微生承乐把绢帛放回桌面，想了许久，终究还是没忍住，问他：“神先生，若是有朝一日你发现你我之间并没有想象当中的坦诚，你会……做何感想？”
　　神封正在裹绢帛，然后把它塞进竹筒，塞到一半手突然停了下来，朝他温和一笑：“掩饰的深浅只是证明恐惧的程度，臣会永远陪着殿下。”
　　微生承乐握紧了拳头，升腾起一丝愧疚。眼前的这个青年比他高了半个脑袋，正是意气风发之时。
　　看起来这样年轻，谋略才智鹤立鸡群，他什么都想着他，一点后路都不留给自己。
　　如果有一天，他发现他给大的其实是一个天大的骗局，也会永远陪着他吗？
　　这个骗局，可以骗住天下人。
　　如果有一天，他发现，他，实为“她”，他又会怎么办？
　　不甘心啊……雄才伟略聪明才智，她自持样样不输于他人，却奈何，是个女儿身。
　　一只白鸽飞到肩上，神封细心地将竹筒绑到白鸽腿上：“去吧，交给荆灵，她知道该怎么做的。”
　　荆灵受到竹筒后连夜驾马飞奔到前线，姬宗亦果然退无可退动用此计，十几日后传来喜报获得大捷，皇帝大赦天下举国欢庆，姬宗亦官阶连升两品，同年姬夫人诞下一子取名姬颢。
　　姬颢。
　　此后神封都此以微生承乐的名义向姬宗亦献计，屡次凯旋归来，他教微生承乐向皇帝提出安天下之计，让皇帝对他的印象逐渐改观，姬宗亦成为微生承乐心腹，多次有意无意向皇帝透露他所获得的战功或多或少都有微生承乐的功劳。
　　微生承乐在朝堂上的呼声越来越高，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他不是独树一帜，皇帝在大臣们的建议下立了太子，却不是他。
　　神封永远记得那天，新年时皇帝宴请宾客，同时为他们赐酒菜，宦官端着那杯酒，指名道姓要神封饮下。
　　神封察觉到事情不对劲，把酒杯拿在手中，微生承乐突然出现抢过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对宦官说：“父皇所赐御酒，孤都没有尝过怎么能让先生抢了先。”
　　宦官无可奈何离去，神封越来越觉得这件事不对劲，他的殿下绝对不是这种莽撞之徒。
　　似乎是担心嘴里的酒会溢出来，神封知道她一向不喜欢喝酒也不会喝酒。微生承乐擦了擦唇角，脸上绯红，十分柔美。
　　她似乎是有些醉了，扶着一旁的柱子，不再刻意压着嗓子：“神先生，今日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这音色娇翠欲滴珠圆玉润，神封讶异地看着她。
　　微生承乐取下头上的发冠，任由三千青丝垂至腰间，神封这个时候才发现，她竟然那么像一位女子。
　　或者说，她本来就是一位女子。
　　神封不敢置信。
　　“殿下……”
　　“先生不相信吗，”寒风透过窗牗凛冽得进来，扎进骨头里的凉，微生承乐摇摇晃晃地朝他走过来，眸子里有无限的柔情，“我不想骗你的，但是，我不得不骗你啊……”
　　四年的相处有多长？一个人可以把自己逼到什么地步？她活着的这二十多年来日日服药，以塑造男子的身形，但仍旧改变不了女子的本性。
　　神封脑海中的谜团豁然开朗，为什么她总是一副瘦弱的样子，为什么她身为“男子”不爱喝酒，为什么提到母亲时会泫然泪下。
　　他一直笑她太过柔情，没有想到，她本来就是女子啊！
　　现在告诉他她是女子，她想表达什么，是想借助她的性别，找完美无瑕的理由放弃夺嫡，还是不想再隐瞒下去试探他的忠心？
　　事已至此，如果现在想要放弃不觉得太晚了吗。
　　这个朝堂，已经风起云涌了。
　　微生承乐没来得及走到他面前就倒了下去，神封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她刚好躺在他的怀里。微生承乐满不在乎地一抹唇边溢出来的鲜血，扬起的笑容勾勒起惊心动魄的弧度。
　　神封一下子不知所措起来：“你……”
　　“那杯酒有毒。”
　　女扮男装的皇女淡淡揩去血迹，体温逐渐降低：“我们之间，总是要有一个要死，我喝了或者你喝了有什么分别，这件事我应该早就告诉你的。”微生承乐脸色越发苍白，五脏六腑搅碎了一般的疼痛，“我代你喝了那杯酒，你代我活下去。如此一来你就欠我一条命了。
　　“那个九五之尊，原来我真的没那个命……”
　　神封在很长的一段时间一直不敢相信，他一手扶植起来的皇子竟然会陷入绝境最后死于非命。
　　最后一个字被血沫淹没，不断从嘴角处溢出来的血在银狐袄子上绣出大片大片的红牡丹，神封大脑飞速旋转着，当今皇后一直不喜欢她，微生承乐瞒天过海让天下人都以为她是个男人，皇后膝下有子，有神封辅佐的她成了最大的对手，虽然现在儿子被封为太子，但微生承乐的表现太过于耀眼，几乎无可挑剔，要不是舆论压力大，太子也根本不会是她的儿子。
　　要想保持高位，最好的办法就是铲除异己，方法残忍了一点不要紧。
　　这次的毒酒是皇帝送来的，难道皇帝也默许了吗。
　　他虽然不知道皇后和太子是以怎样的办法将毒药掺和在御赐的酒里，但毕竟他们的目标是他，或许他们认为这次的方法既然如此完美无缺，那就需要除去最强劲的对手，这个最强劲的对手，从来不是微生承乐，而是他。
　　微生承乐的确是每一件事都按照他说的去做，桩桩件件，无一纰漏，但她做得太好了，好到不能不令人起疑。到底是有多了解皇帝的人，才能把他的心思摸得无比透彻。
　　神封自觉早在心里将夺嫡的过程演算了无数遍，将每种情况都考虑到了，但他还是忽略了一点，就这一点，足以把他千方百计送上高位的人摔倒深渊。
　　月满泽则缺。
　　因为是皇帝赐的酒，不会有人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议论纷纷，皇帝对她就算有了很大的改观，但她仍旧是罪妃之子，诸位大臣会毫不犹豫地推断出是皇帝亲自下的手。而皇帝就算知道不是自己下的手，也会顾及面子将这件事不了了之。
　　皇帝赐的这杯酒，他们之中必须有一个人要死。
　　而这件事，她早就知道。
　　神封声音颤抖：“是皇后吗，这么多年了，她还是不肯放过你……”
　　微生承乐的气息已经很微弱了，还是挣扎地伸出手想要去再摸一摸他的脸：“你说，难道命运真的不可逆转吗？”
　　“殿下……”
　　“你说我是你星盘选择的人，但是现在我就要死了。”
　　她咳出大片鲜血，红白交映触目惊心，神封将她的身体搂得更紧了，女子的温热触及胸膛，他一直小心翼翼收捡的罗盘轰然掉落在地。
　　“因为罗盘选择的人，根本不是我。”
　　这句话猛烈地抨击在他的心上，他要去捡罗盘的手猛然一顿，罗盘选择的人不是她？可他明明看见指针指的方向就是她，那年她在冷宫里诵经，他按照罗盘指针的方向找到了她……
　　年轻的皇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目光逐渐涣散，最终都没有摸到他的脸。
　　神封呆呆地搂着那具早已没有声息的尸体，微生承乐走的时候并不安详，柔情的怨念笼罩住了整个宫殿，她至死也没能掌握住自己的命运。他看向掉落在地上的罗盘，指针指的，赫然是东南方向。
　　是朝阳宫的方向。
　　三殿下。
　　不是她，他费尽心思呕心沥血要辅佐的人，竟然不是她？
　　难怪每次他拿出罗盘，她都要对照指针的方向走，明明就有时间的差别，他怎么就没有发现？
　　荆灵赶来的时候看到的只有九殿下气绝僵硬的尸体，还有搂着尸体不放的神封，只是神封神情异常冷静，如同霜雪。
　　她被这一幕惊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主人，太子带着人来了。”
　　宫门外传来整齐有节奏的脚步声，神封纹丝不动。
　　命运，难道就真的不可逆转吗？
　　最后一个画面，是他的脸上染上了她的血，文雅的脸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波动。
　　“涸辙之鱼。”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我要将命掌控在自己手里，不再受他人摆布，我就是君王，是天底下唯一的主宰。”
　　“臣誓死追随殿下。”
　　“神先生，若是有朝一日你发现你我之间并没有想象当中的坦诚，你会……做何感想？”
　　“掩饰的深浅只是证明恐惧的程度，臣会永远陪着殿下。”
　　“你说，难道命运真的不可逆转吗？”
　　“殿下……”
　　荆灵从未见过这样的主人，整个人都仿佛陷入了无尽的悲伤，弥漫出汹涌的杀意。
　　微生承乐，你信吗，可笑的是命运把每个人玩弄在股掌之间，总有人试着去挑战，去超越，去打破命局。
　　我说过，你永远是我的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