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隰有荷华》狐狸在唱歌

38、南楼令 【二十】

　　神封觉得这个时候差不多了，是应该让皇帝把他放出去了。
　　彼时夌国大军压境，堇国败了好几仗，竟然找不到原因，因没有巩固国防，闹得堇国人心惶惶，神封告诉皇帝，兵家胜事，天时地利人和，然堇国占尽天时地利，却缺少人和，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现在堇国乱成一团，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然现在堇国皇室尚且内斗不断，父不父，子不子，君不君，臣不臣，又何谈天下。
　　皇帝听得出他这是在暗示自己对儿子没有父亲应当的仁慈，便当即放了微生承乐，同时宣布若能得胜仗，便大赦天下，减税一年。
　　消息传到战场，士气大振。
　　夜已经凉了。
　　微生承乐站在月光下，任由清冷月光洒满脸颊，不知不觉都过去一个月了。
　　感到肩上被披上披风，微生承乐没有转身，他不用转身也知道给他披风的人是谁。
　　那人动作轻柔至极，他已经习惯了被照顾地无微不至，神封做的很好，应该说他做得太好了，微生承乐有时候觉得他不仅是个谋臣，更像是他的亲人。
　　身后是他低沉的嗓音：“殿下明日就可以出去了。”
　　微生承乐心里很清楚，神封要他出去是随时的事，但如果他出去得太早，反而会陷入议论，到时候百口莫辩，反而招惹得一身黑，倒不如留在闲方居，等人们对他的印象淡了再出去。
　　神封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得无可挑剔。
　　微生承乐无所谓地笑笑，其实对他来说，到哪里都是一样，朝堂之上的官员皆是与他政见不和，联合一起打压他，让他有种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错觉。
　　那是一轮上弦月，挂在天空，朝向西面，寂静的夜空更显苍凉，微生承乐向前慢慢走了几步，突然问：“神先生，你知道我为什么想要坐上那个位子吗？”
　　帝王之位，掌握天下之生死，集生杀大权于一身，享有天下荣华富贵珍宝美人，钱，权，势。
　　九五至尊。
　　但这些，显然都不是他想要的。
　　神封被这个问题难住了，他洞悉朝廷权力斗争的风云变幻，却对这个问题无从下手。
　　神封不知道是他的野心太大，还是他根本没有野心，微生承乐分明知道，只要有他在，他又是命定的君王，他迟早有一天会君临天下，时间问题而已，但他没有丝毫的急躁，冷静得不像话。
　　这样一个人，此番心性，到底是什么让他固执地要追逐帝位。
　　神封迟疑半晌：“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
　　这是意料之中的答案，可神封的语气并不是笃定，而是试探着问，微生承乐便觉得在他心里自己不是这样的，愉悦之中夹杂几许不符合年纪的苍凉：“你知道吗，这个世上只有至尊至贵的人才有权利按照自己的意愿活，才能真正拥有自己的生命，至于不是至尊的人，于别人而言，他们的生命就是玩物。”神封静静听着，不打扰，微生承乐便淡淡地续道，“譬如我的母亲。”
　　神封这个时候才知道，他的母亲，并没有毒害皇后，甚至没有伤害任何一个人。
　　梨夫人和皇帝在阳春三月梨花烂漫时相遇，皇帝初次见到她惊为天人，倾慕她的女子柔美，带回宫中封为夫人，因为是在梨花树下相遇，提炼出“东风吹不散，应为护轻寒”中的梨字作为封号，次年怀上龙嗣，但因自小体弱，有孕之后便日渐消瘦，有损容貌，年轻气盛的皇帝酷爱美人，没多久就有了新宠，也就是后来被立为皇后的秀女，秀女身份尊贵，一入宫就被封为昭仪，凭借手段美貌一路登上后位，又一年梨夫人生下孩子，体态渐渐回转，容貌甚至更胜从前，皇后恐其重新受到皇帝宠爱，生辰那天在梨夫人送来的糕点里下毒自己服下，诬陷是梨夫人所为，梨夫人百口莫辩，遭人陷害，又得不到爱人的信任，绝望之下饮鸩自尽。
　　“当时我母亲叫宫女将我送出寝宫，才逃离皇后的魔爪，后来我才知道，如果当时我没有离开，那皇后带来的人也是会杀我的，以绝后患，永远不再担心夜长梦多。”微生承乐沉浸在回忆的伤痛，丝毫没有注意到眼中盈着的泪水，“再后来我被过继给江昭仪，江昭仪没有儿子，就拿我当亲儿子对待，没过两年又被其他妃子受皇后指使害死。”
　　想起过往种种伤痛，微生承乐嘲讽一笑：“丧母之痛，生生两回，既然让我苟延残喘活到今天，我就不会那么轻易地浪费生命。
　　“我要将命掌控在自己手里，不再受他人摆布，我就是君王，是天底下唯一的主宰。”
　　竟然……是因为这个？
　　眼前的瘦弱青年孤傲冷清，眉目传出凌人之气，颇具有帝王风范。
　　神封帮他拭去即将流下的泪水，匍匐跪地，朝他行君王之礼：“臣誓死追随殿下。”
　　没有过多的誓言，没有豪迈的语气，只是无足轻重的一句话而已。
　　微生承乐没有扶起他，他想，那个位子是他的，也只能是他的。
　　君临天下。
　　微生承乐隔天便搬离了闲方居，走的时候还在玩味这个名字，闲方居，闲方居，果然是闲了方才能居住。
　　出去之后神封就辞去了幕僚一职，皇帝再三挽留，他只说是同微生承乐一见如故，愿意在他府上住下，皇帝看得出他的意图，也不能出生阻拦，毕竟他有功在身。
　　此后朝堂风波一点点涌起，神封替他暗中广纳贤士，分派到各个职位，替他集结势力，让他的根基一点点牢固起来，替他揣摩皇帝的心思，一切都做到尽善尽美。
　　他把他能想到的都做了。
　　第二个月前线告急，天气寒冷温度骤降，许多士兵被挨饿受冻，敌军久攻不下。
　　堇国内部还没有下雪，但还是很严寒，神封坐在亭内，桌面上铺开一张洁白的绢帛，神封写字的时候很优雅，轻蘸墨水，笔走龙蛇。微生承乐拿着一件披风走进，盖在他身上，神封觉得这场景尤为熟悉，不由得会心一笑。
　　“在写什么秘密？”
　　绢帛很贵，以前只有竹简的时候，传递信息就用的绢帛，但绢帛制作精细过程复杂，所以造价极为昂贵，有了纸后绢帛的使用逐渐减少，但纸的保存时间不如绢帛，除了什么特别重要事，一般人不会想到用绢帛。
　　所以他猜想他在写什么秘密。
　　微生承乐按住他的肩膀低头去看，神封没有阻拦，他道了一声无趣，没有拦着那就不是秘密了。
　　神封的字跟人完全是两个概念，用一个词来形容人就是君子如兰，他的字却非常苍劲峻逸，笔势豪纵。
　　这几个月的相处下来他们早已经习惯了这种亲昵的动作，神封觉得这种感觉很奇怪，但又谈不上是哪种奇怪。
　　他写的是对付菱国的策略。
　　微生承乐想起来军方对付菱国是有些吃力，而他整天面对朝廷内斗都来不及，无暇顾及其他。
　　“这是你要送给姬宗亦的？”
　　姬宗亦是当朝大将军，也正是带领军队讨伐菱国的主帅。
　　看样子神封还没写完，但有四个大字很是明显：破釜沉舟。
　　神封缓缓放下笔，眸中波澜不惊：“这是殿下要送给姬将军的。”
　　微生承乐微微一愣，然后才明白这话中的意思。
　　边关粮食已经告罄，极有可能发生人吃人的惨剧，运送粮食又需要时间，姬宗亦面对难关束手无策，此乃危急存亡之时，若是这个时候有人献计，就是救他于水火之中。
　　神封将没写完的绢帛给他看，大致是可浇水城墙，利用严寒的温度，水能瞬间凝结成冰，架起熊熊大火立于十里之外，使冰块升腾起雾气扰乱敌方视线，然后派弓箭手在箭头绑上炸药包丢入城墙之下，将冰完全融化，敌方必定发动攻势，在注意力都被正面战场吸引的情况下然后派一支小队在城墙下堆满柴火将其引燃。
　　后面的计策，神封没有写完。
　　但常年作战的姬宗亦肯定知道该怎么做。
　　微生承乐难以掩饰眼中的惊艳，神封已经起身，约摸了想了很久有些难为大脑，揉了揉额心，缓声解释道：“臣研究过石海关的地形，不远处确有河流流经，在河面架火使冰水融化，臣观察天象，十日后有西北风，正好吹向菱之石海关，是进攻的最佳时机。”
　　他分明没有去过那个地方，可能是因为打仗才会去查阅资料，就是这样，就想出了这样一条计策。
　　这才是真正的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微生承乐想的，不是这个。
　　如果这条锦囊妙计是以神封的名义送的，那就是卖个了姬宗亦一个天大的面子，欠神封一个天大的人情，以后神封无论做什么，都会考虑到神封，若是朝廷兵变，而姬宗亦手握兵权，神封相当于为自己买了第二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