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隰有荷华》狐狸在唱歌

3、菩萨蛮【三】

　　一晌春秋过。碧水悠悠天杳杳，浮生岂得长年少，莫惜醉来开口笑，须信道，人间万事何时了。
　　和尚在离开她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黎沙那次醒来后，旁边只有一本破旧的书，她带着这本书去问了若芙，她也不大懂，教书先生说，那是一本古老的佛经，想以高价买下，她不肯，踹着破旧的佛经小鹿般跑开，一个不小心就跌在了地上，脏了漂亮的衣裙。
　　她突然很难过，不知道为什么的难过。黎沙咬咬牙，从地上爬了起来，一步步坚定地走向她刚见到和尚的那棵梨花树下。
　　她后来也经常到这棵树下，春日绿叶盎然，夏月蝉声缈缈，秋霜露水晶莹，冬雪烂漫迷情。风又飘飘，雨又潇潇，带着那么一点希冀，她总觉得还能遇上他，无形的牵引。她一次也没遇见他。
　　黎沙让一群小乞丐拉进了队伍，那个时候她才知道原来这个世界上没有家的人那么多。小乞丐们都穿得破破烂烂的，拉她入伍也只是想要她的漂亮衣裳和看起来很值钱的头饰，他们一张脸早就脏得不成样子。她害怕变成那个样子，惊恐地打掉他们伸过来的手，黎沙仓皇地逃，没头苍蝇似的撞在了一个青年的腿上。
　　青年身材欣长，一袭玄衣，眉目之间满是和善。
　　黎沙不晓得他是谁，也从没见过这个人，她被撞倒在地上，节节地退，那玄衣青年在嘴角划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笑着道：“我没来晚。”
　　玄衣青年伸出手：“我会照顾你两年。”
　　而两年的时光，过得何其之快，几乎是匆匆一来匆匆一去，又是一年春花烂漫，梨花微雨跳跃枝头，纤纤身姿随风起舞，她九岁。
　　玄衣青年闲庭信步，遥遥一望，瞥到梨花树下小巧的身形，眼角噙上笑，默默转身，朝远方投去意味不明的目光。
　　臭和尚，你也应该回来了。
　　两年前和尚留给她的那本经书，名曰《地藏王菩萨心经》，有安神休眠的作用，黎沙勉强认识几个字，后玄衣青年又请了教书先生教她，于是那本佛经被她背得滚瓜烂熟。
　　草长莺飞二月天，菩提杨柳醉春烟。
　　三月清明天婉娩，晴川拔禊归来晚。
　　人间四月菲芳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晚霞降临，瑰金如潮。玄衣青年半躺在石凳上，闭目假寐，耳畔一阵窸窸窣窣，他不急着睁开眼，淡淡问：“回来了？”
　　那是一抹极致瑰丽的红，似乎经过两年时间又浓烈了不少，岁月并没有在那人脸上留下任何痕迹。
　　那人微微阖首，“回来了。”
　　和尚在第三年的孟夏归来。
　　玄衣青年睁开眼眸，打了个哈欠，“我这就走了，没个十年八年也不会回来，那个小姑娘就交给你了。”话毕，化作一团黑雾消失不见。
　　和尚目光锐利，待玄衣青年离开后，眼前使术法变作的小屋也尽数化为飞烟随风而散，露出趴在石头上小睡的孩童。
　　和尚略微迟疑，想要转身离开，耳畔却忽然响起玄衣青年的声音：“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诚然你不是个正经和尚……”
　　诚然，他确实不是个正经和尚。
　　和尚又叹了口气，似是感叹自己运气实在不佳，迈着步子踱步到了女童旁，静静站立，不言不语。

　　厨师搬了个木盆子在门口，倒些水开始洗菜，同粗布麻衫少年津津有味地续补故事。
　　“有句话是怎么说来着，天若有情天亦老，那玄衣青年既然是答应的和尚要照顾黎小姐，就说明他还是在意的。”厨师一挥手，洗菜沾上的水溅了少年一脸。少年抽了抽，一把抹去，道出自己的见解。
　　“出家人不能娶媳妇，他又是个老实巴交的和尚，就算黎小姐日后长大成了个美人，他也多半是要弃了她的。”
　　厨师颇为赞同地点点头，好大一摊狗血。
　　忽然有人发问：“那个玄衣青年是个什么来头？”
　　厨师和少年目光齐齐投向发问的姑娘，模样约摸十八九岁，颇具女侠风范，背上背着一把剑，穿着一身藕白色的劲装，乌黑的头发高高挽起，只留几丝碎发浮动，额心配上一枚深红的宝石。
　　是个潇洒的女子。
　　看着眼前的女子，他突然觉得她的相貌跟南柯馆里说书先生描述的黎沙一样。
　　少年惊得愣了愣，一席话不经大脑脱口而出：“你虽不及我家小婳貌美，但也算绝色……”
　　白衣姑娘斜睨他一眼，双手交叉抱在身前，后背靠在朱红柱子上，哼了一哼。
　　少年又是一愣，这小丫头片子是哪家的，居然还给我甩脸子。
　　少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是哪家的，这么猖狂？”
　　白衣姑娘将头扭过去，干脆看也不看他了，不答话。少年瞪大了眼睛，这这这，这也太不识抬举了！落桑城居然有不给他面子的人！就算不给他面子，竟然连小婳的面子都不给吗！
　　“她叫阿烈，赤央的徒弟，”音色清冷不似凡人，少年转头，自家老板娘幽幽地出现，走路不带一点声音。碧衣姑娘款款走来，怀里抱着一个熟睡的婴儿，约摸五个月大，粉粉嫩嫩的样子格外惹人喜欢。阿烈也顺从地跟在她身后，“这几日先在这里住下，惊鸿，你不要随意欺负人家。”
　　赤央他倒是听说过，是赫赫有名的猎妖人，所到之处半妖不留，简直是妖精们的噩梦。只是他没不知道自家老板娘给这么一号人也扯得上关系。赤央自二十年前闯出了名声一直都很活跃，也没听说嫁人了的消息，这么一个灭绝师太，教出来的徒弟肯定也是一个小暴龙。
　　少年几乎要跳起来，心中愤愤不平。我随意欺负她？小婳你有没有看到刚才她嚣张跋扈的样子？
　　少年扭头看向阿烈，换上一副温和的微笑：“老板娘业余还要帮忙看孩子也够忙的啊。”
　　“你说谁是小孩子！”
　　“我叫你名字了？这么激动，心虚啊？”
　　“你——”
　　“你什么你我什么我，你对我一见钟情再见倾心？不好意思，我心里只有我们老板娘一个人，你最好趁早放弃对我的想法，我告诉你我是不会喜欢你这种孩——子——的——”
　　……
　　唇枪舌战，相骂甚欢。
　　碧衣姑娘抬起眼眸瞥了一眼一见面就不合的两人，慢慢地走开。厨师望着他们露出欣慰的微笑，不愧是年轻人，就是有朝气，当初我跟我家那个也是一言不合……
　　天边飘着几丝云彩，不疾不徐飘向远方。浮屠馆后是一片园子，花花草草种了一地，三棵参天大树拔地而起，绿叶郁郁葱葱，阳光倾泄而下，投下点点光影。
　　一身黑色衣裳，看起来二十出头，青年半躺在横枝，背靠树干，一只手放在膝盖，一只手自然垂下。
　　碧衣姑娘推开半掩着的门，玲珑有致的小靴子踏过门槛。
　　神情冷漠，一眼发现掩映在花团锦簇中的青年。
　　“这么多年了，你还不死心。”
　　青年挑眉，似笑非笑，似恼非恼，仄过头去看她，那个姑娘一身的清冷气息。他把目光肆无忌惮地放在那个孩童身上，忽然笑了。
　　“你都还没死心，我怎么敢在你之前。”青年蔑笑一声。沉默半晌，往后一靠，“怎么样，她们长得很像吧。”
　　碧衣姑娘静默不语，眼中也多了那个婴儿。山水缄默，她嗤笑，拂袖而去。
　　“痴人。”
　　风声飒飒，树叶哗哗，玄衣青年微微阖目，不再言语。
　　南柯馆门前纷纷扬扬铺落了一地的梨花，远远望去竟然还生出了几分意境。花白胡子硬是等厅里开始热闹了，这才留着架子慢腾腾地现身。
　　惊堂木一响，故事徐徐道来。
　　看着孩童毛茸茸的脑袋，和尚没忍住，摸了摸。
　　黎沙睡眼惺忪，爬起来揉揉眼睛，一抹艳红跳入眼底，她抬头，和尚双手合十闭眼念经。
　　刚才，是他在摸脑袋吧。黎沙爬到石头上，看样子是长高了不少，踮起脚尖，伸出手，也摸了摸他的脑袋。
　　和尚睁眼，皱眉。
　　孩童笑嘻嘻地看着他，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跌倒，摇晃着稳住身形。
　　“你终于回来了，你都不知道我这两年过得有多艰辛。”孩童装模作样地叹气，眼睛恨不得眯成一条缝，“我跟你说，你找的那个来照顾我的人特别喜欢做菜，但是他做的菜实在是太难吃了，他说他是你朋友，于是我就勉为其难地尝了尝。”
　　“但是，还是很难吃啊……”
　　和尚不说话，微微开了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阳光明媚，树影婆娑，黎沙问他，“你这两年都跑到哪儿去了？”和尚认真地想了想，“很远，很远的地方。”
　　黎沙左看看，又看看，“他走了吗？”
　　“嗯，走了。”
　　“他叫什么名字？”
　　“他啊……”和尚忽然迟疑，只晓得他是魔君，那个早已被千万年前的神魔大战搅得破碎不堪魔界的君王。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他突然停住。
　　“你也没有名字吗？”
　　和尚有些慌张，他叫什么名字？是俗名还是法名？他在世间飘荡了那么久，早就忘记了许多东西，他的身世，他的家人，他的名字……他只记得他的执念，唯一支撑他活下去的东西。
　　成佛。
　　和尚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