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隰有荷华》狐狸在唱歌

15、菩萨蛮【十五】

　　不疾不徐讲完这个故事，日落西山，天边已经被染上红霞。
　　少年拍桌而起，一脸的不可思议：“你的意思是，阿烈根本不是黎沙，而是白蘅！”
　　碧衣姑娘思绪从往事中抽回，活得太久，记的东西太多，回忆起来难免有些伤脑筋。她缓缓点了点头。
　　她愿意帮白蘅，不过是看中了有一点和她相同，她们都一样恨透了那个地方，冷漠，无情，自私，恨不得将所有人的命运都握在掌心。而她们，也都是当时无力挣扎的受害者，带着浓浓的恨意，沉到最深，最深的地底。
　　“那就糟了！阿烈走的时候留了一封信给我，我告诉花和尚她去沧址城了！”
　　青榆洲，沧址城。
　　“你是说，咱俩认识一百多年了？”阿烈打了个喷嚏，浑身湿漉漉的，幸好幸好，要不是和尚会游泳，她早就被淹死了。月白色的衣裳紧贴娇躯，勾勒出玲珑的曲线。和尚解下自己的袈裟披到她身上，恍若隔世。
　　以前也是这样的，和尚看着她，一模一样的脸，一样精致小巧的容颜。
　　阿烈揉了揉鼻子，披着他的袈裟挪了一挪，和尚笑起来很好看，亲切祥和，把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你看，过了这么久，我一点也没变。”
　　阿烈蹙眉看着他，想不起来，全然想不起来。
　　这个和尚，和那个玄衣青年一样，都是奇怪的人。
　　和尚也不急，耐心地跟她讲：“我们认识的时候，是在一百多年前，那时候你才七岁，你家遭遇大火，是……是我救了你。”
　　阿烈看着他，和尚的眼神真挚诚恳。
　　和尚说，他有人指点迷津，世间怨灵纵横，如果他能渡化九千零一个怨灵，就能成佛，而现今已经渡化了八千九百九十九个，所以漫漫五百年，见证了许许多多的沧海桑田，自己孑然一身，一直在找她，阿烈听得不太懂，只晓得这个和尚修为应该很高，不然不会和师父打得难舍难分，她还知道这个和尚是一只脚踏进佛界的人，待他渡化了最后的两个灵，一个命定之灵，一个横祸之灵，就能立地成佛。
　　阿烈颇为奇怪地问：“我师父说，出家人是不能有七情六欲的，你既然有佛界的人指点，为什么要知错犯错，还要去找那个黎沙？”
　　和尚愣了一愣，为什么要知错犯错？什么是成佛，成佛就是放下一切，放下爱恨嗔痴，放下了才能真正做到四大皆空，而他放不下，也就成不了佛。
　　她是他的命定之魂，渡化了她，再渡化一个横祸，他应当就是真正放下了吧。
　　“黎沙，我错过了上一次，这一次，不会再错了。”

　　尘埃弥漫，佛珠悬空。
　　“赤央，你告诉我，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们？”
　　玄衣青年眉目凛然，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赤央撑着剑，艰难地站了起来，狞笑一声：“为什么？那你明知道你们不能在一起，你又为什么不肯放过她？”
　　“她可是我的妹妹，骨肉至亲，血脉相连的妹妹！”

　　青榆洲，落桑城，浮屠馆。
　　碧衣姑娘坐在大树下，微风扬起裙袂，大树叶子仍旧在发出哗哗的声音，眉头紧锁着，在回忆 很多年很多年前的往事，她活得太久了，真的很多事都记不得了。她总是在努力地思索，自己一百年前做了些什么，不过因果循环这句佛语总是没有错的，譬如无量，譬如河烬，他们都曾在这 里换取过什么，昧着良心为自己编造一场又一场精心的骗局。
　　除了黎沙，她没有灵，所以她也就没有和她交换什么，但黎沙同样是骗了人，连同无量所信任的兄弟一起来骗他。
　　微风拂面，瑞树掉下叶子，碧衣姑娘思绪翻飞，终于还是在庞大的记忆中找到了属于河烬的因，和尚的果。
　　白蘅死了，魂魄一寸一寸的破碎，神界的力量总是不可估量的，白蘅承受着灵魂被撕裂的痛苦，那个时候，她出现了，就连河烬都不知道她是怎么出现的。河烬拼命揽住她的魂魄，他想，就算是破碎了也不能让它散开。碧衣姑娘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突然觉得，他竟然和千万年前的自己那么相像，不过她没能成功揽住所有的灵，所以才会败落成今天这个样子，不人不鬼，不神不魔，她其实什么也不是，不属于这个界，所有的条条框框，在她面前，就什么也不是了，所以才什么都不惧。
　　她看着天地变色，巨大的能量几乎要把他震得神形具灭，她问：“我能够帮你让她重生，你愿不愿意拿你的一样东西跟我换。”
　　河烬双目赤红，肌肤不断裂开，鲜血直流，他根本来不及思索那么多，只是点头：“好，我跟你换，你救她，你只要能救她，我什么都跟你换……”
　　碧衣姑娘觉得万分悲情，整个魔都发出沉痛的哭拗，白蘅在空中被撕扯，所有的血肉都化成了雾。
　　万物静止，时空凝固。
　　白蘅的灵重新被聚集在一起，不过就像是捏成的一团，混合在一起，不清楚哪一处是哪一处的灵，河烬抱着那团灵喜极而泣，宛若癫狂。
　　碧衣姑娘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对是错，他们都跟自己太相似了，一样为神界所不容，一样被打入深渊，一样拼尽全力，企图蜉蝣捍大树。她还是告诉他：“我将她的灵洗涤了，需要重新孕育。”
　　此刻，她不再是半神，于神界而言魂飞魄散，碧衣姑娘抽出了她身上所有的神力，灌输妖灵，她现在，只是一只妖，一只将死的妖。
　　妖灵并不是那么好孕育的，起码至那时候止，天地间唯有一个女子能够孕育，而若要达成所愿，总是需要付出一些代价，譬如碧衣姑娘为河烬凝聚所有的灵助白蘅重生，河烬所要付出的代价，就是他死后将自己的魔灵交由她的手上，而后，永生永世在畜牲道轮回。譬如有人愿意帮她重获新生，那个人所要付出的代价，就是面临真正的魂飞魄散，完完全全的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混沌初开，天地万物各自衍生，不出意外，没有谁会真正意义上的死去，躯体衰竭，只是血肉不再有用，而灵还在，灵会脱离躯体，依照天地秩序在六道，六界轮回。
　　替她孕育的那个人，叫黎沙。
　　黎沙同样受这个天地管辖，而且被管得更深，更牢，没有一点反抗的余地。
　　当然黎沙也可以拒绝，没有什么比完全消失更可怕了。
　　碧衣姑娘早就料到了她会答应，她这一世，本来就活不长久，本来就是为了和尚而存在，她是和尚成佛之路上的绊脚石，是佛界设置的劫难，是和尚最大的阻碍。
　　河烬把她带到和尚遭受天谴的地方，雷鸣震撼天地，闪电撕破苍穹，和尚的身体在空中破裂又重合，再度破裂，再度重合，这是最残忍的酷刑，这样明明只经历一次就会死，偏偏有什么东西不让他死，又让他活过来，或许只是想让他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让他看看，逆佛的的惩罚。
　　和尚最后掉了下来，五脏六腑都被搅碎，四肢百骸扭曲得不成样子，可他还是不肯死，他不死，那些惩罚他的东西就不能达到目的，不能让他重新活过来，再次遭受被撕裂的痛苦。
　　河烬问：“我帮你救他，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看，这就是交易，碧衣姑娘想，不论是她还是其他人，他们都一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明明知道这样做会让和尚痛不欲生，可还是毅然决然。
　　他生生地剥离出几万年积攒下来的灵，这些游荡在江河湖海的灵早就没有归属了，他几乎把它们都融为一体了。
　　黎沙没有和尚看到的那么幸福，她没有嫁给别人，没有成婚，没有在难缠的时候死去，她确实应该死在十八岁的第七个月，她的命局上写，那时候各路妖邪横行，她惨死在一只妖的爪下，尸体被成百上千的妖怪吞入腹中，然后深种执念，化成一只疯狂的魇。
　　她十八岁的第七个月，妖界暴动，各路妖怪倾巢而出，那时候她的小腹还没有隆起，平坦得没有一丝赘肉，妖怪们冥冥之中仿佛是受了指点，横冲直撞地找到了她，然后对着她张牙舞爪。玄衣青年在一旁祭出魔剑，同他们展开一场厮杀，流了不少血，几乎是披着一身鲜血救回了她，他因为救了黎沙，自己也受到神界的反噬，奄奄一息了好几天，那次杀了很多妖怪，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同妖界结下了梁子，不过还是有收获的，那些死去的妖怪升腾出灵，都往他这里汇聚， 不然受了那么重的伤他也不会好得这么快。
　　黎沙只是孕育了她几个月，整个人却几乎都要被榨干了，原本红润脸庞变得苍白，血色一点点褪去，好像随时都有殒命的可能。玄衣青年十分害怕她真的死了，每天都割一碗自己的血给她喝，他没有说实话，去除了血了腥气，说这是果浆，可以补身体的。黎沙怀不怀疑都没有用，她的任务就是熬过去，熬到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然后替和尚解了这个命定之灵，那样她就可以当心地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