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隰有荷华》狐狸在唱歌

1、菩萨蛮【一】

　　青榆洲，落桑城。
　　南柯馆里的说书先生是个年逾半百的老人，抚着花白的胡子，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声音铿锵有力，将不知真假的故事徐徐道来。
　　恰逢三月，又是一年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茶馆前的梨花树纷纷扬扬浪漫了满枝桠，饱满圆润的花朵压垮了枝桠，洁白如雪的花瓣铺天盖地般席卷而来，唯有落英。
　　这梨花树不晓得活了几百年，枝丫横生交错，堪堪探入茶馆二三楼，于是乎，在那映面的的雪白中，和着阵阵梨花清香，茶馆客人秉息凝神，花白胡子一拍惊堂木，装模作样清了清嗓子，眼珠转动，又是满堂人，露出欣慰微笑。
　　粗布麻衫的少年倚在不起眼的一角，眼眸绽放出感兴趣的光。
　　“续上回黎家惨遭奸人荼毒，一百六十多口人皆死在浪火滔天之下，黎家大小姐黎沙遇高僧提点，幸免于难……”
　　说起这个故事，应当是在一百多年前了。
　　黎家老爷当初上京赶考，半路遭山贼劫了财物，满心绝望时遇见了日后的夫人，那时黎夫人也不过才十六七岁，在黎书生即将饮恨之际救下了她，过后不过是常见的书生美人的故事，黎夫人欣赏他的才气，不顾阻拦与黎书生私奔，又是三年，黎书生重新踏上仕途，高中榜眼，谋求了一官半职。黎榜眼也因夫人的不离不弃对她一心一意，夫妻相敬如宾宛如神仙眷侣，成了当时都城里的一段佳话。
　　故事虽然俗套，这不过也只是上一辈人的铺垫。黎家有女，名为黎沙，出世之时黎夫人已经四十有余，先前生的三个尽是哥哥，遂黎家夫妇对这个唯一的丫头格外珍视。有了先前的几个小子，黎家夫妇约摸是不晓得该怎么拉扯姑娘，黎沙一直跟几个哥哥厮混在一起，自小调皮捣蛋，练得一手上房揭瓦下水捉鳖，是个不折不扣的假小子。黎夫人听人讲，小孩子正是天真烂漫时，不宜多加干涉，还有一个原因是她自己小时候也委实算不上听话，不然也干不出同黎老爷私奔这等混账事。思及此，小女儿正提着裙子满院子追一只乌漆麻黑的老母鸡，鸡毛纷飞。黎夫人默默背过身去，我什么也没看到。
　　黎姑娘继承了他爹当机立断的性格与娘亲沉鱼落雁的美貌，从小就是个粉雕玉琢的瓷娃娃，喜人得不得了，偏偏脑瓜子十分机灵，所以即便遭来横祸的人家揪出了肇事者，她也能眼睛一眨，作势泪水要下，随后在人家心软的刹那撂开蹄子就跑。
　　姑娘的种种恶行让黎夫妇非常头疼。
　　三个哥哥却对此十分满意，以前他们捣蛋一经发现，必定少不了一顿皮鞭子，黎小妹细皮嫩肉，爹娘舍不得打她，又有了三个哥哥撑腰，气焰越发嚣张，以至于邻家小孩见了她都纷纷退避三舍。三个哥哥看着如此威风凛凛的小妹，露出欣慰的微笑。也算是圆了哥哥们幼年时祸害四方的遗憾。
　　黎沙五岁的时候，听爹娘说隔壁小她一岁的若芙都已经在家有了教书先生，先生还夸她聪明伶俐，是个好苗子。那时她千辛万苦爬到了屋顶上，极目远眺，不远处一片梨花林子白茫茫地尽收眼底。
　　梨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来不及摘的果子掉在地上，又生根发芽，一场四季好轮回。
　　她一直天不怕地不怕地长大，直到七岁。
　　雨后梨花，春风护轻寒。
　　脑袋上扎了双環，酷似一个汤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踢开门前大黄的饭碗，没来得及做鬼脸，黎沙提起裙子就跑，大黄有链子栓着，到底没追上她。犬吠声几乎穿透了落桑城。黎沙迎着风哈哈大笑，沿途一路洒下银铃叮当。
　　有个人站在梨花树下，因着三里开外只有这一株梨花，姹紫嫣红中不争不抢，洁白的枝桠随风起舞，倒是甚为抢眼。她跑得太急没辨方向，停下来的时候一眼相中一身红艳似妖的那人。
　　黎沙敲着脑袋想，偷拍光秃秃的又带了一大串珠子，上回娘亲带她上香时听到似乎，似乎是叫什么和尚。
　　那和尚兴许是披着袈裟，兴许本就是一身红装，她记得不太清了。只是情不自禁地迈着小碎步走了过去，她仰头，肉嘟嘟的脸，粉嫩的拳头。那和尚却不在意她，也是仰着头，瞳孔处倒映着她看不见的风景。
　　“你在看什么？”她问。
　　“你又在看什么？”和尚反问，音色沙哑沉重。
　　她眯了眯眼，愉悦且诚恳地答：“我在看你。”
　　“你见过和尚？”和尚又问。
　　她嘴角的弧度咧得更大了，眼睛眯成一条缝：“我见过你。”
　　分花拂柳，烂漫肩头，红衣和尚镇如枯井的眸有了一丝波动。和尚低头一瞥，脚边的小姑娘映衬着花团锦簇的笑，恍若隔世。
　　黎沙又笑了起来，鼓鼓囊囊的腮帮子：“哈哈哈，笨蛋，我怎么可能见过你！”她说着就要跑开，和尚一个健步拦在她身前，徐徐开口：“施主留步。”
　　黎沙被他正经的模样逗得哭笑不得，只单纯地觉得好玩，天真无邪地望着他：“你不让我回家吗？”
　　风掠长空，万籁俱寂，和尚点了点头。
　　和尚生了一副好面孔，狭长的眸，挺拔的鼻梁，眼角微微上挑，分明是个出家人，堪堪长了一张妖孽脸。
　　细雨连绵过后，土壤有些湿润，黎沙豪情万丈地一屁股坐了下去，扯他的红衣：“我陪你聊天。”和尚静默不语，淡淡地看着她，虽是看着她，眼里却没有她。这大抵便是出家人，抛却七情六欲，只晓得凡有所相，皆是虚妄。
　　黎沙坐了半晌，不知道出家人聊些什么，托着下巴，想了想问：“你没有家吗？”
　　和尚又是点点头。
　　黎沙眼神黯淡几分，和尚没有家，苍茫天地之间穿行在万丈山河，星辰变换，日月无光。
　　她那时年幼，天南地北地同他聊了许多，所谓天南，不过是南方的梅子酸甜，北方的大漠孤烟。和尚容颜俊美，与落在肩头的梨花交相辉映，赏心悦目。他不是很会聊天，多半是“嗯”“是”“哦”等单字。黎沙暗地里使劲儿皱着眉头，这和尚，也太无聊了！
　　层林尽染，落日融金，淡淡的光辉洒在和尚侧颜，朦胧的光线生出黑白分明。黎沙歪头一眼看见天边的红霞，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一双乌黑的大眼睛骨溜溜地转，怪哉，居然到现在都还不来找我。
　　爹娘该不会是生气了吧。
　　黎沙撇了撇嘴，最后望了一眼和尚，起身告辞，还没迈出一步，身前一黑，和尚骤然把她挡住。黎沙眉头皱得更深了，她向左挪一步，他也向左挪一步，她向右挪一步，和尚将要挪步的时候她猛地蹿身，结果一下子撞到了和尚的大腿。
　　这这这这这……
　　“你调戏良家妇女！”
　　和尚脸色微微一变，煞有其事地纠正她：“你不算……”
　　“我怎么不算了？不算良家还是不算妇女？”黎沙不依不饶，本是想同他死磕，她倒是想看看，这个木讷的和尚能蹦出什么幺蛾子。忽略和尚红得发艳的衣裳，天边红霞逐渐消失，黎沙还是有时间观念的，嘟着嘴仰望着他，“我知道你寂寞，但我也有家的呀，我改天再找你好不好？”
　　和尚闭上眼睛，默默念了几句她听不懂的佛语，黎沙从他身边风一般掠过，眉头舒展开来，带着孩童固有的天真，她还回头冲他吐了吐舌头。
　　怪和尚。
　　跑步的时候颠簸，她不晓得是不是看错了，和尚凝固的面容竟然好像露出了一丝笑，随后飞快消失。
　　浪火滔天，熊熊烈焰在风中狂舞，火舌张狂地舔舐每一寸天空，仿佛将一切都吞噬殆尽。
　　黎家失火了。黎家的声誉很好，颇受好评，街上不少的人都提着水桶抢救，一桶又一桶的水泼进大火之中，呼喊声填充满了她的耳朵，黎沙在远处就看见的火焰，红艳艳地与天边的霞光争辉，她疑惑是拿家做饭不长心烧了厨房，小碎步也一步步加快，直到偌大的府院完完整整呈现在她眼前，黎沙怔在原地。
　　大火一直在烧，所有的门不知道怎么回事全部打不开，也撞不开，快速升高的温度扭曲了空间，火红的颜色伴着黑夜席卷而来。黎沙瞪大了眼睛，恐惧潮水般涌来。
　　爹在里面，娘也在里面，她跑出去的时候，三个哥哥还在院子里相互打趣。
　　娘说要给她重新做一绣花鞋，她看了花样，清新淡雅，她很喜欢。
　　做饭的李婶儿多给了她几块糕点，说她正在长身体，要多吃点。
　　……
　　一切的一切，似乎都随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啃噬得干干净净。
　　她隐约听见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她听得不大清楚，只是朦胧地意识到自己要失去什么了。来来往往急急忙忙的人们并没有留意她，黎沙双腿猛地使劲，想要推开大门，进入无尽的火海。
　　她还是被拦住了，那个穿着烈烈如火的和尚，第二次拦住了她，黎沙眼睛发红，露出血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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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有点小紧张……开头的话大家可能会觉得不够好，不过老狐狸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