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眷》一枝兰灯

1、漂泊漓江

　　生命本就是无意义从而去创造意义的过程，如果生而悲痛、无法选择，那不如就尽量创造生机吧。

　　春寒料峭，溪水尚见结冰晓状，炊烟就已代替春风提前叫醒了冬蛰的小城。天微泛起鱼肚白，漓江支流融水稀少，但涓涓声也是能唤醒贪睡的人的。最靠近城门一家火生得分外早，隐约可窥见里屋频频起落的女人们在低声地交谈——这家实在破落，破落到千层百层薄纸糊上的窗棂都透出一种掩不住的寂寥，还偏偏要仿古式地制作只有挡风功能的窗子。但似乎又有一些朝气潜伏其中，也许是有孩子哭声的缘故，大清早虽然冷清，却依旧能从简陋的空气中散发出新生的气息。孩子仍在哭泣，但交谈声逐渐低微下去，又有明显地掩盖哭声的动作，孩子的呜咽断断续续，辨不清真相，像慢慢浑浊的漓江一般难以捉摸。

　　太阳磨磨蹭蹭地从白墙黑瓦后探出头来，已到小城大部分居民起床的时候了，早市响起了叫卖声，枣糕糍粑的香气丝缕飘香，勾起人们胃中的馋虫，催人买下热乎的点心。来往的居民也渐渐多了起来，有了些许人气儿，冰冷的风也在温暖日光和人情的映照下变得轻柔。而现在，城头屋中的婴儿反而不哭了，寒气萦绕，一片死寂。

　　这座城市虽然地处偏僻，但绝不落后。在中国众多公民使用上手机，享受到现代科技带来的便利后，小城里的人也与常人无二差别。早在年初，城里居委会就已经建立全城网络覆盖了。这城只不过是太小了，小到不起眼。城里的人也不过只是太恋旧，还没有完全习惯从信息时代转化的一个过程，但也好在没落下，准备着，和全国人民一起向小康社会迈进。

　　但也不可能都很顺利，生活总是有异数的，城头这户就是对异数最好的诠释，与整座城格格不入。另类的破旧、另类的冷漠、另类的古老。谁也不知道这座房子到底存在了多久，房里住得到底是谁，也许已经到了不能再呼吸的苟延残喘的残年，但也强撑着一口浊气，和全城人作对着。

　　今天是二月初三，所有人都在为生计而忙碌。城头静寂，这一天非比寻常，纵使贫穷落后，传宗接代也是一件轰动全家的大事。女主人怀胎八月，初三凌晨，这个本就摇摇欲坠的家庭迎来了第二个孩子。贫穷是令人痛苦最直接的路径，这个家无力再次支撑一个孩子的加入，况且还是一个女孩。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就是女孩，她的父母给她取名“望南”即希望可以诞生一个强有力的男孩。纵使重男轻女的时代已经过去，但这个破落而陈旧的，拥有五位女子、一位男子的家真的不能再次接受多一张吃饭的嘴。母亲的哭泣，姐姐的咿呀，父亲紧锁的眉头和小姨、婶婶的叹息送走了这个命苦的孩子。母亲强忍泪水，通红着眼眶，斑驳而肿胀的手指刮过被子发出窸窣的沙声，她拆下仅存的被子，用那根早已遍布锈迹的银针，为即将远去的女儿缝制离别的礼物——最后的带有母爱的体温的襁褓，止不住的泣音倾泄而出，她不是个多愁善感的女性，生活磨平了她的棱角，她的少女之心。锻造出来的，是如钢铁般的坚定意志。内心最后的柔软奠定了她的无奈和伟大。山川映秀，此刻却是掩不住的颓唐尽现。

　　城外，漓江之水肆虐。春潮流湍，清明霡霂。晨曦中的背影苍老陈旧，他注视的珠江尽头，清澈不再的眼球泛起腐烂的浊黄，也许曾经挺拔的身姿也被生活的重担压得直不起来。水永不停止、永无止境地向前奔涌着，好像从来不知道人间的喜悲怒乐，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能愉快地唱歌，雀跃地欢腾着。但是渺小的人类只能望着它远去的方向，感叹着万物变迁，沧海一粟。孰不知水也是一粒一粒，由万千滴组成起来的。水不代表自由，也不表示纯净，它只是诸神玩闹的所谓“圣洁”的代表物。液体的存在本身就是不干净不纯粹的，可惜目光短浅的人叹息世间，取笑万物的低贱，同情自己的悲凉，有这等觉悟，却不能意识到所有东西都斗不过“思想”。人类曾经以为自己是最强大的，夺取资源，发动战争。如今又感到自己是渺小的，人生在世不过蚍蜉渡海，从而去研究历史，去探索宇宙。其实最伟大最渺小的都不是人类本身，而是思想境界，也许永远不会有人意识到，就好像往前汹涌的漓江，连伤春悲秋的资格都没有。

　　迎着微光，屋里缓缓踱出一位妇人，怀中紧抱一团，逆光前行，模糊的轮廓被打上一层光影。衣上的布丁林林总总，本该是遮不住的惭愧之心，此时却被坚毅的意志所代。她倔强地走出城门，此间无人，没有人看到她坚强下的茫然。

　　城离江水实在太近，再不舍的漫步也走到了尽头。站在江边的老人回过身子，妇人的衣角随风轻轻摇曳，久而不扫的灰尘在两人身后蔓延开来。简短的一瞥，妇人伸出手臂，将怀中酣睡的婴儿送入老人半张开的臂中。老人接过，严肃的面庞微微动容，冰山开裂但又很快缝合，他的嗓音宛如无波的古井。

　　“走吧。”

　　妇人的房水控制不住地再次涌出，但仍然扭头离去，最后的目光都不肯施舍给曾经紧抱过的女儿。

　　老人再次沉默，腾出一只手撩起旧时才穿的长襟大摆，缓缓跪下，将行就木般怔愣。片刻后，颤抖着，将婴儿，放入奔腾的江水之中。

　　古老的梵音歌声弥漫在山间，回荡一遍又一遍，音调甚是动听，不过只是歌者陈朽腐烂罢了，不过并不影响听者的效果，城里买菜的大娘听到这歌声，甚至还想扭动起来肥胖的身躯。

　　歌声回荡了整整一天，声音越来越嘶哑。直到傍晚的柔月为歌声镀上一层苍凉的光，才戛然而止，重回寂静。

　　当夜，城头老屋燃起大火，当邻居扑救时，发现四具女性骸骨，姿态各异，却有一种古怪的和谐。月色如水，蜿蜒在灰迹上，照耀着，远去的江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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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家的阅读，这是我的第一篇文，会尽量写得不那么让大家失望，再次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