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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几度金轮 ...

  •   世间恋慕笏爵者多矣,实不胜数。痴者固繁,却自有成因。或为搏一两官职,痴人便可将所有之物皆作赌注。可见其诱人之处许更甚于美色,以致痴人者尽其力亦坚心求取。然而而祗应者应有所限,天择适者,非人人可得。

      召隆十五年秋,我朝适逢塞北一战得获全胜。边民俱喜。捷报到京之日,已近中秋。皇帝感战事多年终了之不易,兼为国中众人面上喜色所染,遂而大悦,下令宴请诸位在京王侯及诸臣会其中秋家宴,沐其天恩顺以表彰战中功臣。

      被邀之臣咸欣,皆自诩为朝内中流砥柱,重臣是也,更谓己已得圣目重视。然而虽称是如此,众臣心内却也是无个定数的,只暂以自欺,或以得少数不得赴宴同僚之艳羡罢了。是故此宴之上不免又是些人一阵席间客套与伪语谄媚。种种千岁万岁已是尽道不足,略觉穷酸,譬如河山如何如何,明君如何如何已为必添之语。

      以此看来,此宴已注定其实质上乌烟瘴气,必沦为年来除圣节之外的首要名利场。满席人便仅余君臣较为积极。而于一侧珠帘后占据多数人的后宫眷属们早已无聊难禁,恨不得尽早离去,回宫补膳。

      “臣三叩首。微臣苏尚臾赶此佳节,兼逢塞北要役大胜,恭祝陛下万岁万安,福祚绵长。恭祝我朝边事永固,高堂清明。北踏匈奴之地,目收邈原;南击蛮夷痛首,胸纳千江。陛下受涛豪举,成万民所仰;功抵刘李,为百代之君……”

      倚文重礼乃是我朝风气,故此虽是封赏武将之宴,先出言的却仍是文官。
      且不提当朝宰相陈腔滥调,几句贺词竟说的还有失文采的毛病。只座上皇帝闻此长篇后,笑吟吟道:“苏相又失言了。朕自掌朝以来半点比不上汉皇唐帝,民间亦传朕乃是国朝暴戾之至。朕哪里又能成载民之舟。”

      苏尚臾显然不曾料到会忽发此况,登时面上便红白交替,惟欲将本就对地的头全埋进地下去。他顿了半刻,正欲请自己的误言之罪,却又闻皇帝笑道:“尚臾请起。倒是没过多久便愈来愈会耍嘴皮子了。”

      此时满宴尴尬气氛方才稍解。苏尚臾遂起身偷偷用袖抹了抹额上冷汗。众臣见圣辞亲赐与他,他方有阶可下,皆在偷笑。

      召隆十五年初,圣上大动朝殿,苏尚臾便拾阶而上,此为朝内尽知之事;召隆十五年初,朝内各方势力毕清,腐儒苏尚臾遂成圣上集权之傀儡,此亦是朝内尽知之事。平素众臣虽也不明提,心里却再清楚不过。

      假相颂毕之后还排着诸臣贺词。席内之人只须粗略一猜即可知内容繁废几何。然而纵使有再多不快情绪,皇帝看上去并无停止之意。

      诸臣漫心所思皆是如何讨好圣上,此刻得机,自是不愿主动舍弃。妃嫔平日所念尽是何时得宠,此时明白不可扰圣上兴致的道理,故亦是在分明不可视的帘后假笑逢迎。

      宴上人虽大多如是,各怀对皇帝的心思,却有一片人绝不与众人相同,反是自成一派。一观过去,便可见一群半眠之徒。个个圆面阔耳,被锦饰金。此便被群臣笑称为“众王之席”。我朝有定,亲王及冠后便必须去国就蕃,且无圣恩准许穷生不得归国。只叹这众王并非彼王也。

      此片纨绔子弟并非当今圣上亲出,亦非已冠之人。大多是血缘较淡的世子、郡王之辈。而他们毕生所求倒也颇合圣意,只不过是锦衣玉食,安享余生的日子罢了。

      宫中尝摆大宴,他们便只管于座下饮食。皇帝得见,甚是满意;旁人得见,亦不去理会。

      正闻苏尚臾赘言请罪,却忽而有一人自王席中走向殿中。众臣见有一人陡现于视线左侧阴影之内,无不诧诧然。诧的是此时有人偏偏犯了傻气生胆来冲皇帝兴致。

      待得那人走入大殿中道,众臣方逐而看清。此人于众臣而言甚是面生,一时间众臣得见只面面相觑,相视而问。惟有礼部的沈尚书一声低语,道出此人乃是颐晋王。旁臣一听沈尚书出言,皆欲叹气。转观那人自有一股淡然之气不与人同,众臣复是一阵暗自唏嘘。

      但见颐晋王随后从容朝御座一拜,笑道:“臣弟恭祝皇兄收复塞北,社稷安稳。夷疆得以沐圣上之恩露为其祖之幸,佳节得以共天家之乐趣为众人之幸。寒月蟾宫,千秋为天家所盈;琼露金觞,交错为颂明君功德;吴刚醉卧,恐是今朝之况。臣弟不胜杯杓,愧对陛下。未开宴时贪其琼浆,已微醉不省。臣弟惶恐,思想着处御座前若仿嵇康名士必定不雅。臣弟只是个俗人,得不来名士内质,仿来了也终究是空作笑谈。故斗胆特此恳请皇兄恩准罪臣暂时离席醒酒。俗人醒的也快,罪臣即刻便归。”
      国中臣民向有闻颐晋王才名,众臣此刻听了颐晋王一席话却复失望叹了叹。不仅怪他才名过大,还怪他一席话竟说的与先前惹人发笑的苏尚臾贺词一般,皆是失才之语如出一辙,且还废话连篇。
      然而纵使他们如何思想,亦没机会轮到他们思想。

      皇帝知颐晋王性子喜静,素厌此类虚伪场合,遂点了点头,应道:“臣弟何罪之有。速去罢。”

      帘后太后见状微动,撩起珠帘便向殿内一顾。而后便立马放下,仍似之前一般与身侧皇后笑语。

      ……

      颐晋王得圣意准许后倒也无事可做,于宫内几处闲逛。垂头沉思之间不觉便已踱至东宫。颐晋王乍一抬首,见眼前宫室尽暗,颓颓如黄发之人,已露将崩之势,不免无故恻然。遂而垂下眼眸。

      甫一低眸,又见道旁残桂铺地,顿于恍惚之间嗅得此花弥漫香气,方才记起流光抛人、这般秋已过半。他便忽作一笑。

      眼内尽是玉盘泻于大地之柔光、已逝归尘之芳魂。若有孤影不合时宜嵌入其中想必是突兀异常的罢?突兀如独醒独清之傲骨,不为世人所容?

      颐晋王便觉西风送寒,灌入袖袍。而他一瞬亦身如一叶乘风而上,踏至冰轮一隅。

      寂寞莫如清秋。姮娥只有空断相思,付与寂夜。即便窃药长生,却仅余兔木为伴。

      他思及此便止住思绪。而后于上透雾拨云,下望尘寰。宫灯映朱瓦,照彻如白昼。白昼却于洁光,己身已如登临帝乡,又何缘岑寂?继而缓阖双目,心上如有尖锥蓦地一刺,血迸遍身。痛楚般的快意顷刻四散于他心,沉淀经年霜雪,抖落一檐旧忆。

      只不过这旧忆尚未及入土,他便抬起了眼,回到这方重门掩秋、朱墙敝愁的宫中天地。这天地隘小如许,遏断他心腔欲出之痛楚。而只消一霎,颐晋王眼前所见便已全无青宫之影,惟有道旁桂树与木樨香气犹是真存之迹。

      颐晋王顿了顿,执起折扇复作一笑。千金岂换,东风愧矣。所谓秘辛是为秘辛之故,便是固无人知,固不得究。

      一笑之间颐晋王便已掩了情绪,踱步于宫道,似欲还宴。然而他还未行几步,便闻得有男女笑语频频,偷度佳期。颐晋王闻声蹙了蹙眉,心内大惊之时亦伴生厌恶。历朝皆禁宫闱私通,国朝又因昔有皇后藏养面首之故,私通之罪遂变尤重。他便于墙后缄声听闻。不曾想浓云本遮皓月,此时却似顽童般拨云开来。幽光触地无声,穿过花叶,落下片白,亦若荼蘼花事开败晚春。合该为佳期多添一分旖旎如梦,偏情有独钟映出了那墙后之影。那私通女子于对面瞅见,只低呼一句:“不好。”而那一身侍卫打扮的男子心领神会,疾光般攀上附近墙头,溜之大吉。女子则转身伫立原地,静待其人现身。

      颐晋王见此人立待自己,便也不匿了,自那堵墙后徐步走出,止于此女身侧,笑道:“如是效移梯度墙之举,此时未至夤夜,你二人又有何趣可言?倒不若暮深私约,窃香弥浓。而我于此处误赏无亏。”

      “不知汝念何如?”

      对面女子闻话,心内一悚,然而碍于形势惟有压下心绪,自认晦气。随后便偷瞥他几眼,见他虽身着素净,细微处却可见一斑:玉冠泽簪,名家题扇。又于片刻间见其鬓角尚显几分英气,眉宇间略有些柔态,故猜得他应是及冠未久之人,遂速速一跪,伏首道:“妾见过太子殿下。”

      颐晋王听毕微惊,转过身来,与她相对。

      纵然此处离东宫未远,然则今时国储未立,后宫所出过薄,此人按理应晓并无东宫,又何故发此拙语?

      倏忽之间他好似忆起什么,稍稍变了声调,却仍与之前般温色笑道:“你原无过,只是宫制有过,两情相悦并不是什么耻事。我虽不大通风月,但也不会空添无趣,去做那划河拆人之举。何宫婢子?名唤其何?我看你年纪尚小,想来嘴中也不会说什么假话。你便如实说罢。”

      她本思着他上句轻薄话语,并不意他会忽出此言,不禁微微发颤。随后只是愈发凝视着眼前那块云纹青砖,胡诌了一句:“妾是晚旼宫的应秀。”

      颐晋王闻其声之真切,亦了然过来。晚旼尝为本朝之昭阳,盛极一时。然自召隆元年,新皇登基未久,陆妃便一夕失宠,此宫亦随主而化,成了人皆避离的冷宫。

      颐晋王心里一滞,不由伸手掐起了她下颚,缓缓抬起。

      她亦不意他行为至此,又感一阵心慌。于宫内独处二八年华,她何曾多见一男子?正忙乱思想着,便又与他打量自己的目光撞于来一处。一霎看得他眼内潭浅,却忽觉似藏了何物般可怖,应秀便切切将目光向侧边转去。

      一跪一立,本该是何其顺从。颐晋王见此登时就哂笑起来,手中力道亦随之加重。应秀吃痛,方微微回了些目光,却仍是散乱着看向他。

      他俯看她目出水渍之态良久,才笑着止力。

      大抵过了半日,她才见此人缓缓笑道:“怎生是好?道是孤徒有虚衔,冷宫内一介粗使婢子不许孤碰,莫不是孤侄亦和孤生分至此?”

      见她满面惑然,颐晋王又道:“孤说的是枨毓公主,是恪儿。孤此刻无心去说顽笑话,也无心说浑话。”

      她暗自惊了惊。现今情状她又何曾见过?轻声叹了口气后,她便理了理心绪,一言不问,但抬首道:“王爷千岁。是书安年少无知,不谙外事已久,言语多有冒犯。兼惧宫内人事,便行了骗。此虽乃不得已之举,但贱侄罪大其乎!”说着顿了顿,又假意笑道:“虽知己身负罪之重,然书安怀悔改之微心,仍奢王叔一恕。”

      他见她举止恭敬,言辞却毫无悔意,忽就觉叔侄之间如此行径实为大大不妥,遂将钳制她的那只手敛了回去,藏在袖间,继而笑道:“殿下快起,是孤多有怠慢不礼。公主千金之躯向孤屈膝,孤哪里还消受得起?只是孤是闲人遍见无碍,今日偏逢上了恪儿。本朝又有严律诛人不诛心,孤不知恪儿知不知?”

      枨毓公主亦如他笑道:“王叔休要说这等话了。今下中宫不理任何晚旻事宜。圣上已全然忘却晚明。王叔又道王叔乃是一介路遇之闲人,书安便疑了罢。王叔是想如何作为?王叔有能何奈?”

      颐晋王听毕只默默将背于身后之左手上的扇骨紧捏,携了丝冷笑逼视她道:“孤容得,孤便当作不曾见过你。哪里知道圣上岂容得你?”

      枨毓公主闻得他这般言语,一时心慌不止。呆了半日后却娴熟掩去目中的将浮之惧色,假意不意,仍不改先前语气回道:“想来这位王叔与中宫感情甚笃,一心欲为中宫除我这后宫祸乱。不知圣上是否闻此秘事?王叔莫不是已打算着如何将圣上取而代之,以不致行苟且偷香之事?”而后,她又歪首,似欲做尽童言无忌之态,笑道:“可叹韩柳已属蛮徒,君平巧而无助,何能何夺?”

      未待颐晋王出言,她又以恭敬至极的模样道:“妾是罪人,王爷亦是罪人。今晚后寝人寡,王爷便觉得是无人撞见了么?妾亦是闲人,王爷要知这后宫不比王爷府上。妾若告知与人,便是王爷与后妃有私之谈也不会少的。”而后欠过一身,晾他于原地,便消失于远处的回廊尽头。

      颐晋王呆立半日方渐渐回过神来。

  • 作者有话要说:  纯言情,若有逻辑不通处还请不要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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