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森 子夜百草集》澹容

2、百草集之一 蝴蝶兰

　　细草春来绿，闲花雨后红。
　　思君不能见，惆怅画楼东。

　　从会瀛堂出来，小桔才发现，天色早就黑透了。
　　早春时节，撷芳殿的碧桃开得正艳，灼灼其华，宜室宜家。颜色热烈寓意喜庆的绛碧桃花恰是当下各宫院大小主子的新宠。
　　小桔是喜雨山房新来的莳花宫女，平日里为西六宫殿妃嫔女官派送每日分例的新鲜花草。今日偏偏被延福宫里最聒噪的曹姑姑拦住，耽误了时辰，害得她比平常晚了大半个时辰才派完。
　　但凡得宠的妃嫔主子，大都聚在离圣上寝宫比较近的前三宫，而东西六宫西南边这一带，与繁华热闹的前三宫迥然相反，即使白昼也冷冷清清，何况这样寂静的夜晚？小桔一个人单独派送花草好几个月，像今日这般落了单的还是头一回。
　　永巷里，每隔二十丈就有一对绛纱宫灯一一点亮，猩红的灯光在微凉的晚风里摇晃，将少女的身影拖曳得又黑又长。
　　小桔不由握紧了羊角玻璃风灯的梨木把手，棠木屐踩在青石板上，敲出清脆的声响，一声一声，连绵悠长，在这似乎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宫巷中轻轻叩击，声声都敲在她忐忑不安的心上。已经走出许久，都没有见到一个路过的宫女内侍。
　　喜庆的红色明亮照眼，年轻的女孩儿仍然满心慌乱，平日里嬷嬷姑姑们茶余饭后的鬼怪传说，似乎正在这样阴惨惨的夜晚一个接一个地苏醒，隐在巷子尽头那一团深不可测的暗处，蠢蠢欲动……
　　她忽然记起来，宜贵人前些日子才迁到读云轩。从紫兰小筑与观澜榭之间的回溪绕过来，到她住的喜雨山房，会比现在从景运门到九仙门近了大半的路程。
　　虽然前者的路线要偏僻许多，但一想到可以早点回去应对姑姑的盘查，小桔咬咬牙，提起青绢裙子，深一脚浅一脚跑了起来。
　　早春的风，寒意料峭，扑打着她的脸颊，风灯随着她奔跑而上下摆动，灯光忽明忽暗，越发衬出周围阴森可怖。
　　小桔一手提灯，一手护住那一团小小的光明，虽然只是去年冬天抄过一次而已，小桔却还记得清清楚楚，穿过颐志堂、观澜榭旁边的回溪，左边有一片积年的竹林，从林子里走出去，就是喜雨山房了。
　　那片竹林很快出现在眼前。这会儿，月光正不偏不倚洒落下来，一点一点，是碾碎的云朵，晶莹纯洁。
　　小桔稍稍松了口气，只要出了竹林，一切都好了!
　　今早才下过一场雨，竹林里青苔苍苍，泥泞涂地。小桔兜住裙角，小心翼翼看准那条鹅卵石铺就的林间小径，仔细不让刚冒出头的草叶绊住脚。
　　喜雨山房已经遥望在即，那几点温暖的烛火更是让小桔雀跃不已。她正打算一鼓作气，赶紧着几步跑回去，目光却在不经意间掠过了身后的竹林————
　　那一刻，她以为自己眼花了。
　　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在这样静谧的深夜，这片竹林就是一幅绝佳的图画。
　　少女的手心冷汗涔涔。
　　没有风，就在她身后，目光透过一丛湘妃竹根部簇生着几株奇怪的草，长约尺许，根茎纤弱黄青，菖蒲状的长叶自动起伏，四下里寂静得听不到任何虫鸣鸟叫，它却摇摆不定，仿佛舞者应节起舞。
　　哇呀————随着一声嘶哑刺耳的老鸨尖叫划破了沉默，一个黑影突然从竹林逃窜飞出，似乎被什么东西惊动了，慌不择路搅得竹林一片稀里哗啦乱响。
　　小桔如梦初醒，连掉落的羊角风灯也顾不上，连滚带爬地逃也似的冲了出去。
　　呵。黑暗中蓦地响起笑声，轻而冷。
　　似乎无可奈何，偏又讽刺似的，凉到心里去。

　　年轻女子蜷缩成一团，深秋的雨水毫不留情冲洗着她僵硬的身躯，暗色的液体与雨水一道从她身下悄然渗出，丝丝缕缕，欲说还休。
　　绮年玉貌有了凋零的征兆，大雨淋得青丝散乱纵横，一缕一缕的乱发湿漉漉贴住额角，纤长如鸦翼的眼睫在风里微微颤动，那双剪水秋瞳似乎随时都会睁开。
　　她娇小的身躯在青石板是扭成怪异的形状，十指深深抠进泥土，试图抓住点什么，指尖都磨出了森森白骨，水葱似的指甲翻卷过来，指缝里隐隐闪着一抹蓝色，她身边零乱地散落了一些已经褪色的花瓣，也是淡淡的蓝色，若有还无的香气也快要被这场雨冲刷殆尽，那是……
　　宜贵人猛地睁开眼睛。
　　紫红地绡纱帐顶垂下八宝如意金银错丝锦宫绦，在她眼中古怪地扭曲着。绡纱帐上连绵不绝的蝙蝠呈祥似乎会黑压压地铺盖过来。宜贵人死死瞪住那些旋转的图纹，呼吸渐渐变得急促。
　　娘娘可是醒了？很快有宫女走近，俐落地卷起绡帐。
　　年轻的面孔隐在紫红色帐子边，笑靥如花，宜贵人分明觉得自己混混沌沌，还没完全清醒；但在刚才的噩梦之后，她再也不愿意一个人继续呆在黑暗中沉睡。
　　她迷迷糊糊支着宫女手臂起身，几个小宫女捧上首饰、衣裙，替她更衣。
　　缥缈的香气一闪而过。
　　娘娘似乎睡得不大好？也是，昨儿晚上可下来整整一晚的雨……少女清脆悦耳的声音在宜贵人旁边絮絮地说着。
　　她略微有了年纪，然而口齿伶俐，手脚麻利，又心思细腻，衣裳与首饰挑选得宜，打扮显得干净俏丽，是宜贵人跟前头一个小红人。
　　她一时绞了帕子过来为宜贵人擦拭额上的细汗，一边轻轻自语，宜贵人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了一会儿，慢慢重复了一遍：昨儿晚上下雨了？
　　自然。乖觉的小宫婢早早推开牡丹富贵如意透雕隔窗，雨后清新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
　　檐顶积蓄的雨水时时滴答落下，早春的清晨更显静谧。
　　宜贵人撑着头，坐在妆台前懒懒地任入梅梳头。她的手艺十分娴熟，上下翻飞，很快帮宜贵人盘起了眼下最时新的望仙髻，左右打量，在象牙描金嵌染牙奁里挑出一支碧玉七宝玲珑簪子。
　　娘娘，今日戴这个如何？配上那身紫绡翠纹裙子，正好……
　　宜贵人呆呆听着，只觉那缥缈香气越来越熟悉，没头没脑问了一句：哪里来的蝴蝶兰？
　　入梅怔怔，随即笑道：娘娘闻出来了？昨儿个那么大的雨，今早就发现院子的花都打苞了，这可真是奇事，奴婢挑了些干净的，和着早先藏下的露水研作一处，预备着娘娘配香囊用。这次……
　　宜贵人愣愣听着，不知不觉绞着手中的白绫丝帕，入梅后来还说了些什么，她一句都没听进去，使劲地绞着，连指尖发白了都不曾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