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谷子当铺往事》沈箐言

4、第四章 乔林（二）

　　1
　　长大和衰老同样来得触不及防。
　　一个炎热的夏天过后，我顺利升上了二年级，个头也比原来长了一截。
　　开学第一天回来，阿婆就给我煮了碗青菜肉丝面，面是用青色的陶瓷碗盛着，放在古铜色的方桌上。我坐在陶瓷碗的面前，阿婆就坐在我的对面，她正好背对着窗户，挡住了渐渐下行的太阳。太阳的余光从她的轮廓旁折射到四面，因此屋内并没有拉灯便显得很敞亮。在敞亮里，她的眼角有细长的皱纹细细延伸开来，顺着太阳穴一直往下走。我的目光很难从那层层叠叠的褶皱中移开，并下意识的摸摸自己的眼角。
　　阿婆笑了，她说这些皱纹组成了一条蜿蜒曲折的迷宫，人一旦陷入这样的迷宫里，便很难出来了，只有等着死神将你从褶皱里捞出来，去往另一条新生的轨道。
　　这是她关于皱纹的道理，说完之后便笑着将双手朝上把一双筷子递给我。那皱纹在笑里更深了。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死亡，当天夜里我便做噩梦了，在梦里我一直不停地下降，下降，直到落在一处枯黄色的，软塌塌的表层，并且表层两边有缓缓凸起的褶皱，肤质的褶皱发出一股清凉油的味道。我朝前看到一个高高耸起的小山，便想着爬到山上去看个究竟。但是刚走几步，一阵强烈的颠簸便把我推回原地。此时打鼾声响了起来，像是下了指令般，无数的褶皱向我掩盖而来，我感到难以言表的窒息感，那仿佛就是死亡的感觉。
　　从那天以后，我便进入了另一个阶段，我成了和从前全然不同的我。在那天之前我还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孩，但是那天之后，我不是了。在生命的某个时期一旦意识到了死亡的存在，你便开始迅速成长，并且变得很难好好生活了。
　　2
　　要知道北方的天气是冷得极快的，在路上的行人都开始一个接一个打喷嚏的时候，秋天就来了。梧桐路两旁的枫叶开始变得通红，乔茵也在店里陆陆续续添上一些薄毛衣。秋天很短暂，它被挤在夏天和冬天之间艰难地生存。通常它每年的寿命不过一个月，几乎来不及发生什么。
　　但是我还是低估了这一个月，还有从9月底开始频繁从店门口路过的一个青年男人。他经常穿着一身黑色运动服，戴着一顶蓝色的帽子，像是要去运动似的。
　　这天他和平常一样从门口经过，但是他停了下来，我听到他藏蓝色的跑鞋由于停下走路的惯性而从鞋底发出一声轻轻的摩擦音——咯咯，我相信别人没有听到，包括我的母亲。她依然低着头，认真地熨烫着一件男士白衬衫，白衬衫非常白，但是由于衬衫主人的某种特性，它变得皱巴巴的。
　　在那咯咯声原地响了几次后，他终于走进店里。他庞大的身躯延伸出巨大的阴影，正好裹住熨烫衬衫的乔茵。乔茵很快也注意到了这片阴影，她抬起头来，看到那位青年男子的面容，青年男子此刻的脸淡淡泛开红晕。
　　乔茵将熨斗关上并且立在一旁，用一种局促地声音开了口，她说，“不好意思，今天送来的衣服有些多，你的衬衫还在熨，马上就好了！”她的语气是标准的抱歉的语气，是在她职业身涯中已经根生蒂固的语气。她用这种语气回应房东太太的催房租，回应学校老师对我的意见。但是她对青年男子的标准语气中还夹着一丝颤音，我无法解释这种颤音的来源。
　　青年男子立刻回应乔茵，“不着急，我只是正好路过这里，顺便就进来看看。”他的语气也是标准的客气话的语气，拘谨而礼貌。但是这语气里也夹着一丝颤音，这次我倒是能判断出颤音的来源，他在紧张，他的视线只停在乔茵脸上两秒便不知所措地移向另一处。我成了他很好的借口，他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般，全面地将目光放置在我身上。很快那丝颤音便不见了，他的语调变得平和。
　　他甚至走到我身边，身体半蹲下来，询问我是否愿意和他去打球。这个建议得到乔茵极力附和，她形容我是一只慢吞吞的蜗牛，粘在哪里便不再移动。
　　我扬起我高傲的头颅，试图和半蹲着的他视线平行。还没等我回应，乔茵便又开口，“麻烦你了，他总归是个男孩子，他能有些男孩子的运动是我很盼望的。”
　　乔茵说了两遍男孩子，到后来我问起她那天的话，她告诉我那时她确实有些担心，担心我和她在一起太久，会带有过多的女性思维。我大概猜到她是想起了孟母的故事。
　　青年男子听完乔茵的话脸色变得比刚才更红润，但是声音却越发平和了。他伸出一只厚实的手，对我说“小子走，打球去。”
　　我对他的话毫无好感，但是那宽大的手掌和手掌上微微凸起的茧让我不由伸出了手。他则一把握住我的小手，厚厚的茧膈在我柔软的掌心，这和乔茵牵我的感觉是不一样的，这是一双男人的手。
　　他先领我回他的寓所拿篮球，他的寓所在小区最里面，28号楼，六层。我们是乘坐电梯上去的，这是小区里的新楼，也是唯一配有电梯的。他的屋子和我们都不一样，我和乔茵的屋子是桔色调的，阿婆的是暗红色调的，但是他的公寓是灰色调，屋里没有太多的东西，厨房的东西都很规规整整地放着，像是没有被人碰过一样。
　　在客厅靠阳台的角落，放着一个透明的储物箱，里面放着篮球，乒乓球，跳绳等等，他从这些花样里很快掏出来篮球。然后回头笑着对我说，篮球是真正的男孩子运动。虽然这句话有失偏颇，但是在我之后的年月里，打得好篮球确实给我带来了许多便利。
　　但是我也隐约感到了某种不安，在他给乔茵送去一件又一件白色衬衫的时候，这种不安感达到了极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