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香何处来》暗香纤语

6、君子一诺君知否

　　昨晚折腾的狠了，今天虽然挣扎着早早起来了，然而刚上马车，我和梅儿相依偎着，各自开始打瞌睡，想来是由于积雪的缘故，车子走的很慢，倒是不怎么颠簸了，加之车内有火盆，暖融融的十分宜于睡觉，不知不觉间，睡得像死猪一样。
　　迷迷糊糊间只听得车外有人问:“是三小姐吗？”竟然是甄杨。
　　车夫一边吸鼻涕一边答:“是三小姐。”说话间，梅儿也醒了过来，掀起帘子一看，喜道:“咱们到了。”我就着她的手下的车来，正好看到甄杨翻身下马。
　　他今天穿了一身雪白的斗篷，束发玉冠上刻了一朵栩栩如生的梅花，越发显得面容如玉，俊朗不凡。只是……我从他的脸上，看出了一点熟悉的感觉，仔细想时，却又想不起来了，总感觉内心有些怅然若失。这种感觉很不好，我甩了甩头，努力的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一点。
　　我一直知道我们不是云州本地人，在我七岁以前，我们是住在京城的，但父亲遗愿是择地安葬。我很有些不理解，却也没办法阻止，毕竟这是父亲自己的选择。不过好在总要在城外的灵泉寺停留一段时日，这也是我陪着父亲的唯一机会了。往后，在这世上，我就再也不是孩子了。
　　一切安置妥当，我告诉四叔要在这灵泉寺附近的灵泉庵住几日。他见我主意已定，倒也没有阻拦，只是留下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并一辆马车，说好了时间到了就让他们送我回来，想来他如此放心我留在这里大约是因为甄杨也留下来了吧。
　　一个法号净尘的姑子安排我的食宿，我见她年岁不大，形容也颇为俊俏，便问她何以出了家，她长叹一声，言道因容貌不俗故被山贼看中，白白的害了一家人性命，后虽被救出，却也是万念俱灰，从此安心陪伴青灯古佛，不做他想，倒也清静。
　　听罢她的经历，我不禁想到了自身，如今空有几分美貌，可惜什么也做不了，要看家业沦于他人之手，……倒是不惜身子骨，可如何才能阻止宁谵，听说甄杨的养父是云州知州，不知……
　　“想什么呢？”梅儿突如其来的一声，吓得我一个哆嗦，狠狠白了她一眼，发现她心情甚好，不禁好奇:“干什么去了，这么高兴？”
　　“我和小孟子聊了会儿！”
　　“小孟子？孟遥？你们什么时候如此熟稔了？”
　　梅儿嘟着嘴:“姑娘你是不是对甄公子说什么了，他们怎么对咱们这么好？”“什么？”我不解其意。
　　“刚才小孟子说了，公子已经为了姑娘，向何大人飞鸽传书了！”看的出来，她有些不快，“姑娘，你说了就说了，又何必瞒我。”
　　看着她的眼睛，我浅浅的笑了:“好梅儿，我要是说了，怎么会不告诉你呢？”
　　“不会吧，那他这是？本姑娘可不相信一见钟情！”梅儿更加迷惑了。
　　“我也不相信，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我们，不可能什么都不做。”思索着，我缓缓的道。只是，我要的是结果，只要有结果，我愿意去做。
　　庵里很静，我学着姑子们的样子参拜各路神仙，净心笑了:“姑娘是个有缘之人。”她是个三十来岁，温和可亲的人，我很想叫她一声净心姑姑。
　　我看向她:“净心师父，敢问我和什么有缘，是这寺庙吗？”原本以为她只是随口一说，不料她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我有些来气:“你怎么看出来的？为何是与这冷冷清清的寺庙？”净心淡然一笑:“也不知为何，就是这样觉得。”梅儿在旁忍不住了:“胡说，我们姑娘才不会和寺庙有缘呢。”我忙制止她，问净心:“敢问师父，那我该怎么办呢？”净心双掌合十，温和的道:“女施主不必担心，一切顺其自然就好。”“那我要是不顺其自然呢？”“天命不可违，女施主无须着意如此。”净心依然温和淡然。
　　内心突然感到了深深的无力:若真是这样，那我又有何努力的意义呢？
　　虔诚的上了一炷香，看着青烟袅袅而上，轻轻的祈祷:菩萨，请保佑我。

　　静静地看着那一口漆黑的棺材，它里面，躺着我敬爱的父亲，生我养我的父亲，我真的很想，再看一看他的样子，再听一听他那爽朗的笑声，看着他得意的捋着胡须说:“我家滟儿，不输男儿！”可是……不能够了。从此，再也没有这样一个人，你可以在孤单、害怕的时候，扑进他怀里，告诉他:爹爹，我怕。而他轻轻拍着你的背，告诉你:滟儿。不怕，有爹在。
　　房间很大，空旷，美好的过往如同摇曳的烛火，照不亮此时心里的凄楚。
　　从有记忆起，父亲一直很疼爱我，吃穿用度自不用说，但最可贵的还是他所能给予我的最大的尊重。本朝向来讲究妇人的德容言工。女儿家三从四德自不必说，要求自家女儿针织女红，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的还算是开明的，若是长辈迂腐的，自家闺女便是大字不识了。而父亲对我太过宠溺，什么东西都是若想学便学，不学便丢开，只一样:字是不能不识的。所以后果便是:我长这么大，这些东西都是高不成低不就的。对于书的涉猎，除过一些必要的基础外，基本是想看就看，只要能找到，不过，那年看了几篇野史外传之类的，父亲也曾告诫我:读书须读有思想内容的。自此以后，我很少再读这些东西。再说生活中，对于我的意见，父亲基本都能仔细聆听，尽管有时候四六不着。
　　然而尽管如此，我总觉的父亲对我们有所隐瞒，对于我七岁那一年的往事，他从未提过，仿佛那一段时光不存在。但我知道，它一直都在。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父亲也是在那一年辞官的。
　　灯噗的一闪，梅儿匆匆走进来:“甄公子在庵外的凉亭等你。”
　　透过几竿翠竹，便可以看见前方小小凉亭上也悬着灯笼，甄杨只着一袭白衣，孤孤单单的坐在那儿。
　　再无犹豫，我几步上前，在他对面坐下，他头也不抬:“来了？这是世叔的回信。”随随便便的扔过来一张纸。
　　我捡起来一看，大意说宁家既无显赫出身，也无万贯家财，娶我实非明智之举，若甄杨要执意如此，他也无法阻拦，但终归是不悦的。说起来，当今圣上隐隐地透出一点将自己的亲妹妹、熙和长公主许配于甄杨的意思，不过依本朝惯例，驸马不得参政，只是领着个虚衔，想来何知府自是不愿甄杨就此荒废一身所学，毕竟自古以来，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不过就算甄杨急着找一门亲事，也是大有选择的。而我这个不知死活的女人，贸然的跑出来说跟甄杨有婚约，只怕他是恼怒非常吧，自嘲一笑：先前自己还百般猜忌，人家才是正儿八经的香饽饽，我就算巴巴的跑去低伏做小，人家还未必情愿哩。
　　许是瞅见我的表情，甄杨突然冷不丁来了一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乃是天下最为正统的亲事了，你我既已有婚约，我当请官媒去府上提亲才是。”此人还算心细，知道我会膈应这封信，其实，他不给我看最好，我便也可装作不知，如此，皆大欢喜。如今，他既然表态了，我少不得要问问他的态度。
　　想了想，我慢慢地回他：“提亲这事，原不应如此着急，毕竟何大人十多年的养育之情，你也不好太悖逆他。总要缓缓地商量个万全之策才好。”
　　清楚地看到他眉毛一挑：“哦？如何才是万全之策？”原先他是懒懒的坐着，这会儿随着说话直起腰来，似笑非笑的看着我，“依滟儿看来，将你偷偷带回去，来个金屋藏娇？还是在这儿拜个天地？”说起劲了，他站起来，一步步向我走来，窄小的凉亭在他的逼近下更显得逼仄，“我可不认为我的滟儿会甘心与他人共侍一夫。”看着他越来越近，我很无奈的嘟囔道：“怎么每个故事都有这么个情节。”随即在和他面无表情的对视瞬息，一把推开他的头，安安稳稳地坐着，平静的道：“有什么话赶紧说，外面很冷的。说完了我好好进去睡觉。”
　　甄杨被我这一推倒也不恼，若无其事的道：“叫你来就是给你吃个定心丸，我既已说过要与你履行婚约，便不会反悔。”说着指了指桌上的盒子：“这是马宁从云州带回来的点心，要不要吃点？”
　　到底是云州的点心，直吃了两个，只觉松软细腻，香甜爽口，竟是格外好吃，不由又拈起一个来，见我的样子，甄杨笑了一下：“喜欢就多吃点，据说甜食可改善不良情绪，不知是否有根据可循.”嘴里塞了一嘴糕点，我抬头含糊不清的道：“我怎么没听说过。”就见他一脸诧异的看着我，慢慢地掏出一方帕子递过来：“把脸擦擦再吃。”
　　顺着他的目光摸上脸，才发觉脸上冰凉凉一片全是泪，大约是方才匆忙出来未及擦吧。接过帕子胡乱揩了揩，却再也吃不下去了。忽然想起一事，抬头道：“你说过淳儿——”
　　“放心，我留下了孟选照顾他，再者既然我到了这儿，淳儿自不会有危险的。”此时的甄杨倒很是一本正经，正经的活像小时候曾教过我的老夫子。不知怎的，看着他的样子，此刻我真的是无言以对了。
　　此时已是夜晚，只听的耳边风吹动竹叶飒飒作响，忽然惊觉脸都冻麻了，忙道：“若无事，我先进去了。”转身时，就听得甄杨低低的道：“你放心，虽则世叔养育之恩不能忘怀，但是你我之事，旁人也是断断插不了手的。待日后——”
　　突然心上一阵酸楚，我头也不回的道：“我如今已是无路可退了，日后如何，也全在你手上了。”
　　快速进得院子来，只感觉腿软的厉害，咬牙不让自己露一点怯，直到看见梅儿关切的脸，紧紧靠在她怀里，任由滚烫的泪迅速浸湿了她的灰鼠坎肩。
　　梅儿有些着慌，一迭声的问“姑娘怎么了”。
　　哼哼唧唧的回了她几声，心却像刚握过冰又浸到了热水中似的，有点痒，有点痛，更多的，则是那包围一切的温柔。
　　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