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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欲将双雁与卿住 ...

  •   我睁大了眼睛,有些犹疑的看着他,想说什么却无从说起,倒是他从从容容的坐下了,扬声道:“外面的丫头,眼看着我要在这儿长篇大论一番了,怎么也不晓得倒杯茶给你家姑爷?”
      我白了他一眼,道:“你也不怕现在话说这么满,待会儿闪了腰。”
      他略微呆了一下,方才小心的凑到我跟前道:“虽然现在还没成家就说这个不合适,但是我还是得跟你说一下,我的腰好的很,那夜你自己——”我情急之下按住了他的嘴唇,小声道:“你要是没什么好说的,现在就可以出去了。”
      他眨巴着眼睛:你捂着我的嘴,我怎么说?
      我猛地收回手背过身去,冷哼一身:“爱说不说。”我想他一定看到了我通红的耳朵,可是他也没有再出言调戏,只是长长叹了口气才道:“我第一次见你,你是刚病过一场的,那会儿你身子瘦弱不堪,脸色蜡黄,我心想:我爹娘的眼光不怎么样,给自己儿子选定的儿媳妇一点都不好看。”他微微的一顿,才道,“可是当我看到你的眼睛的时候,我就觉得,爹娘的决定真的是英明无比。”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眼梢微长,黑白分明,清澈透亮,原本这双眼睛,应该像春天的湖水一般多情而温柔,眼波流转之间会让人沉溺其中,不想离开。然而此刻,这双眼睛只余了秋尽冬来的冷肃,仿佛落单的孤雁,虽然蕴藏着悲伤和绝望,却仍然迫使自己努力拍打着翅膀,期望能找到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地点。
      他几乎不由自主的想说:不用担心,接下来我会保护你的。
      可是她不信。
      他理解。
      可是冬去春来,庭前的燕子又重新筑巢,桃花盛放,她那颗敏感脆弱的心脏看似接纳了他的温柔,却又在下一刻将他推的更远一些。
      他尽管明白,却还是有点伤心。
      此刻他说出来了,那个纤弱的背影似乎有一丝颤动,却并没有回过头来,半晌后方道:“你若是还有什么没有说的,最好一次性说明白。”
      甄杨便又苦笑了声,道:“有时候我觉得好像我要说的,你都已经猜到了。”
      “不错,我刚来云泽的那段时间,确实不是老老实实为着履行婚约而来。”她终于转过头来,将梅儿奉上的茶盏在手心摩挲着,眼睛盯着他一动不动。灯光下她素色褙子上几只暗纹的蝴蝶彷佛要活过来似的,闪着密密的光。
      甄杨又微笑了一下,只是比刚才还要更苦些似的——“原本生得英俊儒雅,眉眼之间自有一股风流潇洒之意,如今却仿佛山雨欲来前的燕羽似的,沉沉的凝滞着:“本朝十余年前那桩案子想必你也略知一二,我一家十几口一夜之间风流人散,抄家灭族,只有一个老仆带着我千里迢迢投奔了先父生前的好友何伯父,按说这婚事也难再议了,只是因着何伯父这几年几次提起,道是我们两家当年也算是世交,后来又一同在那场变乱中遭难,原也是同病相怜,若是能打听到你在哪儿,——”他说不下去了,只是抬起手按了按眉心,“前两年倒是打听到你们搬到了这云泽定居,但是当时年轻气盛,想着小门小户,穷乡僻壤能出什么样的良材美玉。”我想了想,自嘲一笑:“确实算不得良材美玉,蓬门荜户而已,请当朝探花郎来喝杯茶都未必赏脸呢。”
      甄杨便轻叹一声道:“你又来——我不是在说当年的经过嘛,后来得知令尊去世了,我又想于情于理不来一趟实在过意不去,至于婚约,到时候再说。说起来谁也料不到后来会发生什么事。——若是早知今日,我便早早的来认亲呢,说不定……”我打断了他的话:“万事没有如果,我们家今时今日的际遇原也怪不到你的头上。明日一过,有什么事也都该了结了。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甄杨便又道:“你还在怪我那时对你的态度罢?你也知我身世特殊,当年家人的惨状我时时铭记在心,一刻也不敢忘,多年来苦读不辍,只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得见天颜,向当今陛下陈诉我一家的冤屈,以求平反昭雪。既如此,我又怎敢轻言儿女情长?”
      夜已经很深了,烛泪从烛台上蜿蜒而下,将烛火生命的痕迹绵延拉伸,手中的茶杯已经完全没有了温度,侧耳听来,府里虽然平素人来人往,此时却犹如在无人之境,隔壁的豆豆好像还在说着梦话。
      我默默的想着心事,想着我们见的的第一面,微笑的他,讥讽的他,皱眉的他,看上去和风细雨,实则大多数时候都微皱眉头的他,一时间我竟有些恍惚了:我是在怎样的一个情境见到他的呢?我还清楚的记得,那天大病初愈,周身虚弱无力,喉咙还是火辣辣的疼,周身是寒凉的,外面仿佛刚下过雪,他带进来新鲜的梅花的香气和寒气,然而我却忘了,那天他的眼睛里,究竟包含了怎样的情绪。他也许仍然微皱着眉头,也许只是挤出了一丝似是而非的笑意?
      回过神来,他微凉的手掌已经覆盖在了我的手背上,轻声道:“茶凉了,别喝了。”
      我低头,看着他的手,骨节分明,修长匀称,无名指上还有常年执笔写字的茧子,他的手指微凉,手心却微热,手心里似乎也有着细细的茧子,将我细瘦而冰凉的手围困在掌心中,烛影摇曳,在墙壁上落下斑斓的阴影,明灭起伏。
      我又抬起头来,他的轮廓被灯光划分的格外分明,,因垂着眼睛,眼睫在脸上扫出了密密的阴影,我轻叹一声,他抬起眼来,眼睛宛如春夜的湖水,温柔无声,只这一眼,我仿佛放下了心中许多心事,叹道:“那如今,又为何言及了呢?”
      他便微微点了点头:“自然是多年沉冤有望昭雪,我这许多年的担子也可以放下了。我既打算聘你为妻,自然是希望你能与我一起过些平淡安稳的日子,若你过门之后还要与我一起,承担本不属于你的责任,又有何益。”
      我回握住他的手:“既如此,那你能讲与我听吗?”
      他看着我,将手攥的更紧了些:“那是一个很长的故事,而且也并不好听。”
      我微笑:“无妨。”
      本朝前十余年,有过一次宫变,先帝从幽居多年的南宫中出来,重新坐上了皇位,在这个过程中,一些人鸡犬升天,还有一些人身陷囹圄甚至丢了性命。事后先帝追忆此事,也曾叹息当年受了奸人蒙蔽,误杀忠良。其中最令人扼腕的便是于少保于大人。但是自于少保以下,当时罹难人数数十人不止,其家眷子女下场也可想而知。
      甄杨的生父其时刚从地方上进入户部做郎中,堪堪不到一年,便卷入这宗弥天大案中,一时之间,原本和睦圆满的家庭,顷刻分崩离析,父亲遇害,母亲与姐姐自尽;两个哥哥也在充军的路上不幸身故。他侥幸在老仆的带领下跑到偏远的云州投奔了他父亲生前的好友何知府,对外称作何顺的远方外甥,从此改了姓名 ,小心谨慎的过日子。如此过了七八年,直到先帝驾崩,新帝登基大赦天下,才松了口气。
      他将这一个常人看来字字血泪的故事,平平淡淡的道来,仿佛只是话本上记载的寻常故事茶余饭后,供人消遣之用。我却听得字字惊心,只得紧握他的手,聊以慰藉。
      “家族本就人才凋敝,自从那年之后,老家也没有多少人了。我苦读多年,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够蟾宫折桂,面陈陛下,伺机洗雪陈氏一门当年的冤屈,从此以后,认祖归宗。到时候,再将你娶过门,也是名正言顺。”甄杨一口气说完,将杯中冷茶一气灌下,抿了下唇,才道:“我如今提这事,是想要你安心,待明日事了,我便向老师去信说明情况,请他为我做媒,向宁家族长重续婚约,先下了定,待你孝期一满,咱们便成亲。”
      原本听他说这些话也有些羞赧,但一听到他说“老师”,我便不由得抬起头来,惊讶道:“前些时日都传于家小姐为你踏入空门,传得有鼻子有眼得,却愿来是以讹传讹么?”
      甄杨疑惑的看着我,想来是不明白为何我的思路突然从成亲跳到了于家小姐,但他稍微一顿,便道:“你是觉得于家小姐既是因为我的缘故遁入空门,老师必定恼怒于我,如何再肯替我做媒。而今我既说央老师替我做媒,想必此事必是讹传。”
      我点了点头,道:“探花郎向来聪慧。”
      他便笑着摇了摇头:“你又打趣我。”言罢敛去笑容,沉肃着面容道:“这件事原是另有缘故,那于家小姐也是个痴情人——却不是因为我,如今她既已斩断一切过往,我就不便言语轻慢她了。”
      我点了点头,心里五味杂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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