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妖皇姑获鸟》踪丝

89、羞恼

　　有那么一瞬间，相羽只是定定地望着前方，再没有别的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清泉般的笛声逐渐远流。月夜下的森林里，却仿佛仍然漾动着朦胧余音。
　　蝉鸣蛙噪，雀啼兽吼，这才终于从浩荡的乐韵里浮现出来，缓慢地充盈着听众的耳道。
　　相羽眨了眨眼睛，迈开步子，越过身前的山风。脚尖扫开野草和灌木，清凉的露水沾到小腿上，那温度正如月光、正如对方的目光……
　　轻微而柔软，静谧而克制。

　　向前的过程中，她加快了脚步，此时风是顺行的。本该是她前行的助力的风，却吹散了鬓边的碎发，几缕发丝在眼前拂动着，挡住了部分视野。
　　伸手将散发别到耳后，可能是头发搔到了眼球，相羽的眼眶隐隐发热。
　　抿起的嘴唇上，却不自禁地生出一抹笑意。

　　吹笛的人也在看她。在他们的目光相触之后，对方灵活跃动的手指逐渐慢了下来，笛音因此止息。
　　他原本斜斜地倚靠在树干上，这时却正了正身体。收起长笛的同时，似乎有些难为情似地，还稍微别开了脸颊。
　　又很快扭过头来，正对着她走了几步。
　　属于针叶树的纤碎影子从他的头顶退潮，然后是额头、眉眼和鼻梁。

　　虽说月光的照明作用不算理想，却也聊胜于无。借助稀薄的淡银光辉，相羽看见了那双于晚夜更显深邃的眼睛。
　　“……阿羽。”
　　声音很轻，还带着紧张和不自然所导致的颤抖。难以想象，这样轻飘无力的声音，会出自这样一个高大的男人口中。
　　相羽走到他的面前，与他同时停住步伐。
　　“博雅？”她顿了顿，然后大概是觉得单单回一个称呼不太合适，又生硬地加了句：“你……来了啊。”

　　源博雅没有回答，他的目光停驻在对方的眼瞳上。
　　清淡的夜月之光里，那双眼眸依然蓝白分明，盈盈如水。
　　他盯着那层水光，直到确信那的确是真实存在的泪意，不是月色的反光，才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你……”
　　不会吧？为什么要哭——难道被谁欺负了吗？！
　　想到这里，人类青年脸色发沉，朝不远处的森林之主看了过去。
　　山风正张开手臂，接住了冲他跑过去的薰。对上人类充满质疑的眼神，他感到一阵莫名其妙。
　　“你们等的是她？”山风放下赖在怀里撒娇的妹妹，没好气地说：“用那种眼神看我——我做了什么？”

　　“你们认识？博雅，刚刚你是在给薰吹笛子吗？”
　　相羽眨了眨眼睛，眼眶里薄薄的水光立刻消失了。对于源博雅的到来，她实在是太过惊讶，问题一个接一个地蹦出来：“好巧，你也来这里了？就你一个人吗……啊，武士之灵和兵俑也在。”
　　在树皮深裂的黑色树干旁，显出了鬼火环绕的老人与全身披覆铠甲的妖怪。
　　这让相羽更加疑惑和好奇。
　　武士之灵是幽灵的形态，飘得快可以理解。而源博雅和兵俑，作为人类和身形笨重的妖怪，他们是怎么赶在胧车之前来到森林里的？
　　“兵俑现在是我的式神。”
　　源博雅对自己的“式神”似乎还有些不习惯，咬字时出现了停顿。
　　然后，才说出了最主要的原因：“八百比丘尼占卜了，你们会来这座森林。我觉得，你如果要挑战谁的话，应该会去找山风。”
　　一边说着，他一边抬起下巴指了指山风。
　　“所以，我们就直接来找他了。”

　　听上去，源博雅和山风早有交情。难怪山风放心地把妹妹交给他照顾。
　　不过，更重要的是……
　　“你，你们是来找我们的吗？”相羽诧异地问。
　　源博雅说得轻松，可这一路上的麻烦和辛苦，她怎么可能想不到？
　　“……唔。”源博雅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只吐出了一个气音。
　　不，我只是来找你的。
　　一句话在心里转了好几绕，却堵在胸腔里，最终也没有说出口。这份奇异的欲语还休，令习惯于直来直去的青年，既感到憋屈无奈，又从烦躁的情绪中生出了一丝隐秘的喜悦。

　　接下来的几天内，源博雅一行也加入了他们。
　　除了胧车表示出强烈的嫌弃和反对之外，其他妖怪对于源博雅的到来倒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鸦天狗和萤草与他比较熟悉，常常主动与他搭话。
　　尤其是鸦天狗，被他数次打败之后，不仅不沮丧，还生出了崇拜之情。
　　与鸦天狗相比，胧车的态度可以说是恶劣至极了。
　　“我不搭乘人类，让他自己看着办吧。”这位不喜欢人类的妖怪硬邦邦地说。
　　相羽听到她的宣言，只是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她淡定地提出了解决方案：“没事，我带他飞啊。”
　　不管怎样，源博雅是她的朋友，他辛苦赶来，难不成她还要赶他回去？
　　以她目前的体力，运输一个成年人不算事儿。

　　“……”
　　想象了一下她话中的景象，源博雅俊脸煞白。尴尬的同时，居然还感到了诡异的受宠若惊。
　　可是不行！当年自己被大天狗拖着腋下飞，同行的也只有她，他可以厚着脸皮假装无所谓。
　　现在却会被一群认识的妖怪围观……那场景太美他不敢想。
　　胧车显然是跟他想到一块儿去了，本就发青的脸孔更加难看。
　　“得得得，老娘服了你了。”她转动着眼珠，冲源博雅咧嘴大吼：“上车后老实点！”
　　比起对亲自接乘人类的不满，胧车似乎更难接受相羽徒手拎着个大男人的画面。

　　与胧车同样不爽的，还有总是板着张小脸的般若。
　　他的不快倒不是针对源博雅的——好吧他确实也不喜欢这个人类！谁让这家伙，这家伙把那个大个子带过来了……
　　般若口中的“大个子”是兵俑，那妖怪全身都由冷硬坚固的铠甲组成，威严却笨重，照理说本不是般若会关注的类型。
　　但是，他养的蝙蝠被对方拐走了！
　　金发少年环着手臂，恨恨地瞪着兵俑的方向。那只喜新厌旧的小东西，正如她前几天驻留在他肩膀上一样，此刻正惬意地扒着兵俑的头盔休憩呢！
　　般若当然不会因为自己被抛弃了，而感到哀怨——啧，他才没有被抛弃！只是自己养的宠物跟别的妖怪跑了，觉得亏本而已！

　　“那个木楞笨拙的妖怪有什么好的？他有比我更细心，每天给你采集不同口味的血吗？他长得很吸引小动物？呸，这蝙蝠，我都没嫌弃你，你居然敢先走！”
　　佯装自己并不在意的般若，最后还是忍不住破功了。
　　毒舌从他背后的鬼脸面具下钻出，蜿蜒着爬到白皙的脖颈处，冲着那对碍眼的“主宠”咝咝吐着毒信。
　　妖怪少年色泽甜蜜的瞳仁，也变得越来越暗沉。

　　他是从嫉妒和憎恨中诞生的妖怪，天性容易被他人的目光和自身的占有欲所左右。
　　曾经嘲讽过他曾经丑陋相貌的人，无一不被他硬生生地撕碎了脸皮。可见这个外表瘦弱的少年，心思手段之狠。
　　身为海坊主的朋友、相貌又娇美的椒图，以及身为椒图朋友、美丽而强大的相羽——她们没有主动得罪过般若，竟然也成了他心中暗自嫉妒的对象。
　　般若的心性狭隘得不可思议。
　　此时，小蝙蝠“忘恩负义”的行为，无疑是在他逐渐积蓄的负面情绪里加了一把火，点燃了这颗不定时炸。弹。
　　般若起了杀心。

　　他冷戾的目光，正仿佛盘绕在肩膀上的毒蛇一般，阴森森地刺向兵俑头顶的蝙蝠。
　　小蝙蝠似乎察觉到了不对劲，有些不安地扇了扇翅翼，豆大的小眼睛惊惶地转动着。
　　般若抬起脚，赤足踏过森林的地面，脚掌沾了不少泥泞。
　　他的面庞依然白净而秀美，宛如山林中的娇憨精灵。镶嵌在雪白脸孔上的金瞳，几乎要渗出有如实质的杀意来。
　　他毫不避讳自己的打算，也不担心有别的妖怪阻止。
　　当初他们不是说了，这只黑乎乎的玩意儿，任由他处置吗？
　　现在他当然有权利扼死她。

　　就在小蝙蝠瑟缩着往后挪去，兵俑警惕地举起长刀，周围的妖怪们也纷纷看过来时，一个不识趣的声音在他的背后响了起来。
　　“你知道她为什么先前黏着你，现在又跟着兵俑吗？”
　　说话的是书翁。这个善于伪装成人类的妖怪，用他那温文平和、从容不破的酸腐口吻说道。
　　般若脚步一顿，耳朵无意识地竖了起来。
　　被愤怒和羞辱冲昏头脑的般若，还是忍不住分出了一丝注意力。
　　书翁没有卖关子，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自己的判断：“因为你和兵俑的血，不合她的口味。”
　　般若猛地回过头来。
　　哈？！
　　这是什么理由？

　　“吸血姬并不愿意吸血，却很难抗拒自己的本能。”书翁继续说：“和你们待在一起，可以最大程度地抑制这种本能。”
　　般若脸庞抽搐了一下。
　　很好，他理解这家伙的意思了。
　　兵俑那个全身铠甲的干尸，能有新鲜的血液才见鬼了。
　　至于他自己……
　　般若亮金色的眼睛暗淡下去，紧抿的嘴唇咧了咧，拧出个冷淡的笑意来。

　　“嘁，原来是这样。”
　　金发少年意兴阑珊地说，心里翻涌的杀意竟然平息了许多。
　　他以为自己把对方当作宠物，精心养育，结果内心深处却不慎将她当成了一个同等的存在，居然暗自期待起她的忠诚和回报。
　　结果，那就只能是个宠物。
　　养不熟的东西。这么多天，他为她所做的一切，还比不过她可悲的自制力。

　　书翁大概看出般若恢复了冷静，便没有再劝说，不过或许他本来就是随口一劝。
　　金发微翘的美貌少年，冷冷笑着走过他的身边。
　　“你知道的还真是多啊。”少年耳语道，轻柔的声音如毒信般刮过他的鼓膜：“其实你自己不也是……呵，比我更狼狈呢。”
　　书翁瞳孔缩紧，攥紧了手中的纸页。

　　他没有回应般若的挑衅，而是目光一转，微不可查地扫了眼森林深处。
　　隐约有清澈如水的笛音，从不可见的地方悠悠淌出。
　　那美妙的乐音极致幽微。尽管因为声源距离他们太远，已经难以听清，隐约感觉到笛音的妖怪们依然露出了心醉神迷的表情。
　　书翁迟疑了一会儿，放下手中纸笔，沿着乐声的方向走了过去。

　　于情于理，他知道自己不应该过去……相羽和那个人类，正是因为不想打扰他们，才跑到那么远的地方闲逛去了。
　　不，或者说，是相羽并不想影响到他。
　　这份隐秘的体贴和温柔，却被心思灵敏的书翁迅速察觉，反倒使他感觉到了某种被看穿心思的难堪。
　　书翁的心腔仿佛堵了一块铅，沉重发苦，脚步却比任何时候都要轻盈。
　　没过多久，他就走到了目的地。
　　他寻找的妖怪和人类，正一起坐在高高的树枝上。他们所坐的枝干距离地面有十数米高，而树干粗壮又滑溜，绝不是那个人类轻易能爬上去的。
　　意识到了这一点，书翁仰起的脖子开始发酸，表情却更加淡漠了。

　　或许是太过专注于他们自己的事情，相羽和源博雅居然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
　　书翁扯了扯嘴角，戴上那枚单片眼镜。
　　他凝视着妖怪女性微微红润的脸颊，暗自苦笑：这样的场景多看几眼，应该就可以断了心思吧。
　　在书翁的视野里，自己的友人耳尖发红，碧蓝的眼瞳里漾着一点水光。而那个人类男性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表情，他手中捏着笛子，睫毛上也挂着露珠般的水滴。
　　听曲子听得流泪了吗……这两个家伙，在这一点上倒很相似。

　　书翁深知自己好友的个性：表面上看，她是个大大咧咧，没什么文艺细胞、酷爱凑热闹的俗气女性。
　　实际上，相羽虽然不擅琴棋书画，不能像富有才华的人类女郎那样吟诵和歌，轻歌曼舞，但她却具备极其强悍的鉴赏能力。
　　这个人类，试图用音乐打动她？
　　真是……狡猾。
　　书翁放下镜片，苦笑起来。
　　哈，打动她的，难道就只是音乐吗？他还是不要自欺欺人了。
　　或者，是像曾经的吸血姬之于般若，相处后自然产生的感情？

　　书翁立刻又否决了这个猜测。若说相处的时间，在相羽身为其他人不可见的鬼魂，不得不与他说话解闷儿的那段时间，恐怕比她与任何人的相处都要久吧。
　　结果，抓不住的还是抓不住。
　　在她最孤独的时候，她不要你。更别说她如今远远不止有你这个朋友。
　　曾为其起名为“羽”，取轻盈漂泊之意，又暗喜她曾飘落在自己身边。
　　然而她不是落羽，而是飞鸟。除非她自愿栖息，没有谁能抓住她。

　　“唔，博雅……我听说你当初作了首曲子，和我的名字一样吗？”
　　书翁刚刚打算离开，就听见了她温柔而缓慢的话语。
　　语气温柔，是因为心中怀有同样的情感；字句缓慢，是由于紧张和羞窘的情绪导致的。
　　这位性格直爽的女性妖怪，正用她自己的方式，温和而坦然地试探着对方的心意。
　　她所询问的对象，却仿佛比她更加纯情和内敛，紧张得两只耳朵都红了。
　　这人类的手牢牢攥着笛子，好像生怕自己一个手滑，让长笛从树上砸落。
　　“是，没错……”黑发青年同样慢慢吞吞地回答道。
　　“我听别人说，”相羽垂着眼睑，目光漂移不定：“那首乐曲，表达了爱慕之心。”

　　女妖说到这里，脸庞犹如火烧，连发飘的声音，也似乎要被脸上的热意烘成蒸汽。
　　“是真的吗？”分明满脸难以掩饰的羞赧，她却咬着牙将自己的疑问全然吐露。
　　一同暴露无疑的，还有那无法遮掩的心意。
　　已经转过身去的书翁，听到这句满含女孩心事的柔软试探，也不禁怔住。
　　这样的问题，不是太简单了吗？
　　傻子也知道该怎么回答。
　　书翁几乎都能替对方回应了：当然。虽说艺术有万千种欣赏的角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看法。但书翁是善于品鉴乐曲的妖怪，那首曲子里极力隐藏的心意，他会看不出来？
　　谁知，树上的青年却沉默了一会儿，许久才说：“其实，作那首曲子的初衷，只是想帮助你。”

　　树下的书翁倒抽一口凉气。
　　这回答，直白耿直得令他这个情敌，都要忍不住心疼对方的情商了。
　　果然，本来还满心紧张和期待的相羽，顿时像被迎面抽了一个耳光，血色从脸上褪尽。
　　女妖手上用力，居然“咔擦”一声徒手捏断了身下的树枝！
　　她整个妖怪从上方跌落，浑如被折断翅膀的鸟雀。黑发在空中飞舞，遮住了惨白的面容。

　　人类青年的脸色瞬间变了，几乎同时从树上跃下。
　　他也不想想，这是十几米高的半空。他一个人类直接跳下来，和找死有什么区别？
　　处于盛怒和羞恼情绪中的女妖，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她青色的大袖拂了拂，挥出一道劲风，减缓了对方下落的趋势。
　　保证那人类不会因为这鲁莽的跳跃摔断腿之后，女妖的身影在空气中荡开一阵涟漪，迅捷无伦地飞走了。
　　以她的心性，还不至于被心上人的一句不解风情的话语给打击得彻底失去信心。
　　但对感情尚且青涩的女孩，又怎么可能真的若无其事？

　　人类取出一支箭，锋锐的箭簇刺进树干里，大大延缓了他坠落的速度。
　　在他双脚踏上地面时，女妖的身影已经在繁茂的树林中模糊起来。
　　人类青年这才发现了书翁的存在。但他已经顾不得惊诧了，召唤出自己的御灵黑豹，沿着女妖残留的气息追赶起来。
　　书翁在他身后冷淡地提醒：“你最好不要全部说出来。”
　　只那一眼，书翁就看出了这个人类眼中的情感。
　　慌乱、懊恼、焦灼……
　　和隐藏得最深的深情。
　　“虽然我并不乐意看到她接受你，”书翁低声自语：“但你最好不要……在她面前袒露自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