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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金秋月下谈命数,栖桐寨里燃红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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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朝三十州,最东处便是这滨海的泽州。
开国至今的三百年岁月里,前两百多年泽州都是渺无人烟的贫瘠之地,直至栖桐寨扎根于此,开海盐、垦良田、传教化.......短短的数十年,却让泽州一跃而成三十州里顶富之处。
可惜的是,栖桐寨里有一人的名号实在太过响亮,以至于这样天大的功德也拉不回江湖中人放在他身上的目光。
这人不是栖桐寨的当家白震威,反是他的幕僚,被称为算中无双的——“龟仙”白朋。
“双手里,神龟吐乾坤;宣纸上,墨色定一生。”
相传,先皇曾来栖桐寨求过一卦,无人知晓他问了什么,但走后,却让人送来了裱纸一幅,所书的,便是这句。
整整十数年,整座江湖似乎都在静静地等他算错一次。可那龟甲里的古钱却总是一次次地旋转出将行未至的风雨。仅有那一次,所有人都以为他错了。
那是一个白震威肚子闹得厉害的日子。寨里的人虽然从不曾赢过,但早已习惯了与他对赌。于是这一次,便赌在了白震威一日会腹泻几次上。彼时,他手上先比个八,随后嘴里又再添上个十。
寨中兄弟都以为他这次稳输了,哪有人一日腹泻八十次的,那还不得归了西。
可谁知道,那一天白震威的肚子却是别样的汹涌澎湃,好似片刻也不肯停息。稀里哗啦中,将近正子时时已足足拉了七十九次。
茅房外的院子里、围墙上密密地挤满了人,好似整个泽州的人都来了。没有人说话,好像连呼吸也停止了。所有人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座刻意搬到茅房前的青铜刻漏。
咯吱——茅房门开,白震威以手扶墙,面色苍白。
吸溜溜——一颗水滴开始往下掉落:“当家的,时间过————”
就在有人拿出了炮仗,就在这句话尾音将落时,白震威浑身一颤,抖然夹紧了臀,一瞬间,表情似是痛苦,似又夹杂了三分的舒服。“啦——”
那一次白震威没有死,可也差不多丢了半条性命。怎的一日里有人拉得起八十次呢?白震威在一种莫名的自豪里却又有丝抹不去的狐疑,可是暗地里找了一个多月也不曾找到巴豆的痕迹,最后也只能比个拇指,赞一声:“神!”
可本该无敌的白朋,却有个怎么也解决不了的难题——“白玉凤”。
白震威的独女,白朋的徒儿,泽州的小霸王,大家口里的混世魔王。
要说这白玉凤打小便生得漂亮可爱。到得十岁开外更是多了几分娇俏。所以自她十岁起,那十里八乡的青皮头子、读书郎君、商贾大富.......便都一股脑地围了过来。给自己提亲的,替孩儿提亲的,更有那孝顺的,还不忘来给自家爹爹提亲。短短数月,寨门前那处石阶便被众人的脚步磨得如镜般光滑水平。
奈何,这白玉凤心高气傲,性格更是泼辣莫名,加之又跟着白震威与白朋习了些把式,于是乎,前来提亲的,话说得好听倒也只会嘲上两句,若是有那不开眼的说了逆耳之言,少不得便是一顿粉腿老拳。这下可好,与那赔出的银两一并洒出去的,可就是她那化也化不开的恶名。从此后,栖桐寨前尘坌满布,便是偶有乞儿也无比自觉地逃到了十里开外。
就没人治得了这个毛孩子了?白震威带着满心的忧,白朋带着满心的奇,在白玉凤及笄之后,终于再起了一卦。
“小姐,你的意中人会是个盖世魔头。有一天,他会乘着七彩流光从天而降,在一种难以明言的情形里与你相遇。”白朋如是说。
“先生,凤儿以后要找的,必是有经天纬地之才的不世英雄,万不会是可恨的魔头。再者说来,凤儿既不愿嫁,也不会嫁,凤儿只愿守着栖桐寨过此一生。”白玉凤如是说。至于这卦是不是与白朋以往的卦一样准,白震威不知道,白朋不知道,就连白玉凤自己也不知道。
大家只知道,这一卦,是白朋一生里算过的最后一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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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去秋来,白玉凤已长成了二十七的半大姑娘。
须知道泽州虽算不得大,但整整泽州数万人中,过了二十还没有婆家的,可是实打实的独她一家。
寨中的弟兄都以为自家当家会一直这般威严而又孤独的黯然老去了,所以昨个在她的寿诞上,陪她喝了一场酩酊大醉。可没曾想,就在当家二十七岁的首日,孤独仍旧是孤独,威严却被人一把甩到黄土沟上。
只见一把长剑穿过衣领,如钉一般,竟将白玉凤径直钉在了海神堂前那棵古枫之上!
古枫是栖桐寨的骨,海神堂是栖桐寨的筋,白玉凤是栖桐寨的魂。没有人想到过,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清晨,竟有人将海神堂、古枫与当家的齐齐奚落了一番。
白玉凤气,弟兄们当然更气,于是抡起锅碗瓢盆,吭啉咣啷地便朝那俊俏少年砸去。随后,整个世界都清静了。
只有站在树下自顾自挖着鼻屎的上官无用显得有些生气:“要不是爹爹说了.......我真是...........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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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打后的几天里,白玉凤心中一直有股隐隐的躁动,躁动着,让她想起那些七色的光彩。可是七色的光彩在哪儿呢?难不成全在自己脸上?
可不是,镜中那张脸上赤橙黄绿青蓝紫的被打成了一片,于是不由得边涂药油边咒骂道:“这可恨的没有,竟如此没有风度,连姑奶奶这么美的一张脸也下得去手。”不过反面一想,其余兄弟哪个不是被打成了猪头,相较而言,倒没来由地有了几分怜香惜玉之意。只是笑意还未溢出,药油却先上了脸,在一阵切实的辣疼后,她嘴里可就骂得更凶了。
这边厢,白玉凤有她的女儿心思,那边厢,上官无用却显得有些奔忙。自他轻挥手将整个寨子的人打得服帖之后,白玉凤便不知哪里犯了浑,不怒反喜不说,反而更将他特意聘作了护寨高手高手之高高手。
白日里,寨子里的一众男人少不得把他拉到比武的高台上,喊一声:“高高手兄抬爱”便冲了上来;到得夜里,还要应付不少自愿献身暖房的丫鬟婢子,但这,却让无用欣喜愉快:“姑娘,你是要与我一验天人合一的绝妙之境么?”
那些女子见他长得俊俏不说,衣裳脱得还飞快,说话更是风流有趣,一时间一颗春心便要荡漾成了整个春季。可谁料他脱完衣裳后,竟浑不按常理地摆出个头下脚上的古怪姿势,随后刹那中,整间客房便好似整个沉进了深海中,闷而沉,带着巨大的威压,让人几欲作呕,可又动弹不了分毫。这样的古怪会一直持续到天色将明。待无用放下双脚后,还免不得一脸关切地问那些几近虚脱的女子:“姑娘,你这姿势独特,是哪门功法,可能教我?”
但如在山上一般,也总是无人答他。
久而久之,便再没有丫鬟婢子去了。众人只当他是高手风范,故意给些苦头也好让自个儿知难而退。
一晃两月,新鲜的劲头一过,上官无用便觉得无趣起来。好在上天垂怜,还没无趣两天,他便找到一处妙趣无穷之地。自此后比武也不去了,晚间回房也晚了,只整日整日地待在那叫灶房的地方,叫伙头吴师傅不停地做些新鲜小菜与他。
这吴师傅本来振奋异常,以为得了高高手的赏识,以后在寨里飞黄腾达自然不在话下。于是每日都少不得使出浑身本事,煎炒煮炸,鸟兽鱼虫,变着花样地讨他欢心。但时日一长,吴师傅却喊起了招架不住。他从不曾想到,这高高手大人不单武功不凡,这胃口更是比武功还要高上三分,吃完一道又一道的,全然似个填不满的窟窿,只差把自个儿也吞吃了进去。
为了一条老命,没奈何,只得不要这座靠山,如此这般地全数禀报了当家。
白玉凤本就在奇怪怎的一月中伙食费竟水涨船高到了如厮境地,听完话这才恍然。急匆匆找到上官无用,要他收了他吃东西的神通。
白玉凤心想,没用再怎么不通人情,自己待他这般殷厚,这点小事的情面却还是有的。可谁知,她一句话才说完,一计白眼过后,无用随手的一个巴掌竟将她径直拍飞到了百里外的山上。弄得一寨人披星戴月,跋山涉水的,带着勾子、凿子、干粮、饮水......整整费了三天功夫才把白玉凤从那山中刨将出来。
可从那晚后,上官无用自个儿却也不去灶房了,从早到晚的将自己锁在房里,潸潸欲泣。实则啊,是被那不愿见他的吴师傅伤到了心。
他这一闹脾气,整座栖桐寨的人可又不得安生咯。
实际里,栖桐寨的金漆招牌虽然尚在,但这五六年来因为种种因由,日子实则很不好过。许多有名无名的江湖中人总爱打着各种由头前来挑战。一个盐帮有什么好挑战的?别人不知道,但白玉凤心里却是明镜一般。但人在江湖,有些架便不得不约。奈何寨子里多是些老弱妇孺,靠着一身资质全长在脸上的白玉凤,普通些的倒能应付,真正碰到了硬茬,那还不得靠着上官无用?
基于种种考量,这一日,白玉凤便带着寨子里的一众兄弟找上了门来。
“姑奶奶从没见过你这种人,枉自一身逆天的功夫,却没有一丝身为高高手的自觉。呸,就连身为幕僚的自觉也没有!怎么的,好吃好喝的还不够?到底是要姑娘,还是要财帛,四五六的直直划出条道来!”
上官无用蹲坐在床上,偏过头撅起嘴,一双凤眼泛起了红,嘴巴动了几动,可还是按下了话头。按白玉凤一贯的脾气,早就要冲上去提起来吊打了,但衡量双方实力后,还是没奈何地败下阵来,叹口气道:“小祖宗,你到底怎么了,求求你给我说说还不行吗!”
上官无用这才道:“那你叫吴师傅过来。”
最后,这件事情以吴师傅亲自端过来一碗以文武火反复熬煮了二十个时辰的极品牛肉汤作为结局。
这下,白玉凤可算是摸清了这小子的脾性。于是不惜重金地接连聘请了两名伙头,一人专作内陆大菜,一人专作精致小点,此举倒深得上官无用欢心。于是这一天,本着回报的精神,他将栖桐寨里的男女老幼尽数聚在了演武场。
演武场台上台下有许多的窟窿,那窟窿里挂着的破烂布条,是众人待过的痕迹。演武场本来颇大,因为这些窟窿,大家只好见缝插针地挤作一团。白玉凤一马当先,望着站在台上的上官无用吼道:“没用,你这又是发了哪门子瘟?”
上官无用白过一眼,也不愿理她,抱拳道:“各位父老乡亲,无用今儿请大家来是要传你们我在山上的修炼之法,每日里依法修炼,不仅可以强身健体,更可以养性修身。”
人群里一阵轰然。
虽然而今他以继承了白玉凤“混世魔王”的诨号,但本心里,他始终还是那个无人能敌的高手高手之高高手。如今,这高高手兄概不藏私的要传授大家武艺,谁人又能不喜。
上官无用见群情如沸,嘴角含笑中,突然晃起头来,前两下、后两下,依次往复:“大家都跟着我动起来,这是第一式,头部运动,接下来是第二式,伸展运动......”
一套修炼的功法做完,已经有人激动得哭了:“高高手兄,我觉得自己的力气好像变大了!”
随即,身旁便有人附和道:“是啊是啊,我也觉得!”“我也是!”
白玉凤虽不愿承认,但也觉得昨儿个酸痛的肩颈好像好了许多,于是忍不住问道:“没用,这套功法叫什么?”
这个问题倒彻底难住了无用,要知道起名可从来不是他的的强项,就在他站起蹲下了无数次后,忽然间福至心灵,脸上终于漾开一抹明媚笑意:“这是我自创的,本来没有名字,可我转念一想,这本是操练身体之技,不如就叫作体操吧!”
“体操!”“体操!”“体操!”
之后的日子,上官无用一反常态,无比勤勉的日日带着众人练习体操。这一日许是白日体操练得太过认真,以至于晚间吃多了些,走出灶房,上官无用觉得有些撑得慌,又想起娘亲说过的吃撑了可得动动,于是便信马由缰地在寨子里散起步来,一步两步之下,竟走到了寨子的花园当中。
这花园虽得了花园之名,实则无花无树,全无花园之实,只有一座凉亭无比凄凉地伫立花园正中。只是这等深秋时节,纳凉倒也显得不合时宜了。
此处是白玉凤独享之处,城寨中人非宣不入。但上官无用又岂是会理这些的人,只觉得这亭子看着别致,便想去坐坐,谁知来到亭外,亭中竟已先有一人。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我以为只有我吃撑了,没想到白大姐你也是。”
白玉凤在这本该无人的花园里见了他也不知怎的,竟不觉得丝毫奇怪,只是没来由地觉得有些头疼。随后呸一声,骂道:“你才吃撑了。”凉亭里有一张石桌,三张石凳。上官无用也不待她发话,便自顾自地坐在了其中一张凳上。举目四望,望了半天才道:“我自然吃撑了,只是白大姐,你这花园无花无草,叫花园诚然显得有些名不副实,最近我初初习得起名之法,可要我替你改一个?”
白玉凤轻啐一口:“没有一点儿眼力劲儿,你面前不就有朵天下间最娇艳的花吗?”
上官无用四下望了半天,突然捧腹大笑道:“你不会说你吧?”
白玉凤挺起胸口:“怎的,姑奶奶难道不是!”
上官无用笑得弯下腰来:“你都是的话,那我岂不也是了。”
白玉凤一掌拍在桌上:“你不是,我是!”
上官无用强止住笑,觉得她一介妇人,性格又似稚童,自己一个成年男儿不该与她计较,于是挥手道:“这会儿饮食也消了八分,困意上涌,这就先回房了。”说着刚站起身,白玉凤却突然叫住了他:“等等。”
上官无用偏头问道:“怎么,白大姐还有吩咐?”
白玉凤摇摇头道:“吩咐倒不是,只是想问问,像你这样有大本事的人,会相信命么?”
上官无用显得有些吃惊:“没想到你还会夸我!”随后又道:“命是什么?好吃么?”
闻言,白玉凤真是恨不得朝着自己面门来上一拳,自己怎么会以为这个痴儿答得了这样艰深的题。
气结之下,忙挥手道:“去吧去吧,别来碍姑奶奶的眼。”
一个呵欠后,上官无用边走边揉着眼嘟囔道:“方才不是还说得好好的?你这人真是喜怒无常,不易相处。”
白玉凤懒得理他,只是望着他的背影,没来由地又想起了白朋先生的话。那最后一卦,便落在眼前这张桌上。
当时,白朋先生是这般答自己话的:“天地隔寰宇,道气化阴阳,染了肉胎烟火,这才分成了男女。龙阳也好、照镜也罢,看似乾坤颠倒,实则也暗合着阴阳之道。这命便是阴阳,阴为阳生,阳为阴长,挣不开,逃不了。”
“凤儿,英雄魔头,都要以心去感。”
“那往常来表演的戏班里不也有不阴不阳,半阴半阳的阴阳人么!”白玉凤依然记得,当时气愤莫名的自己。
“越是急于摆脱之人,越是深信不疑之人........么?”
白玉凤轻轻念着白朋先生这句话,一双秀眉紧紧皱在了一起。夜阑如水,星汉流转,也不知坐了多久,白玉凤忽然噌一下站了起来:“王伯!”
王伯是栖桐寨的老管家,自白玉凤小时便一直照顾着她,是以也只有他能够等在院墙外听候差遣。
此时听得喊,王伯忙小跑进来:“当家,这夜寒露重的,染........”
白玉凤挥手打断他的话,如此这般地说了起来。
待她说完,王伯脸上已满是惊讶之色,随后怒道:“不可!那上官无用虽有本事,却有痴騃之尤,怎值得付此一生!当家的,这世道再难,有弟兄们与你一齐担着,又......”
白玉凤苦笑一声:“王伯,你只道那往来挑战的均是江湖客,却不知道实则有无数朝廷影卫混杂其中。”
王伯面上更惊:“莫不是......”
白玉凤点点头:“这次若再不答应,将来的,或是满天的雷霆。”
王伯连摆手道:“不可,不可啊当家。自从朝廷得了柳州铁矿,天下便再没了兵金。而今百姓虽只得木竹之用,倒也还能应付,若朝廷再得了海盐,便只是稍抬个一两二钱的,后果也难以想象。当家,老当家建.......”
“所以,我要一把保护栖桐寨的剑。”白玉凤眼神灼灼,秀拳紧握。王伯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长叹口气,再也没了语言。
第二日清朝,上官无用走出房门时,门前院中早已摆了个方方正正的物什。上官无用面上一喜,冲进去正要解开裤带,忽地怒道:“这茅房里怎的没有便桶!”
忽的,一阵摇晃,有人的声音拉得细细长长:“吉时已到,新姑爷上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