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到无边天作岸》文刀申扬

27、广寒佳人

　　新月似佳人，出云初弄色；寒宫锁婵娟，寥星天共远——直到黄昏时分，我和曦太才来到地界偏远的广寒宫。
　　子愿仙子站在广寒宫的台阶上，黑瀑一样的长发在风中飞扬着，目光如水，温柔清澈，当真是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
　　我对她福身行了个礼：“蓬莱弟子灵渊，见过子愿仙子。”
　　言罢施施然叫曦太恭敬奉上了一只蓬莱岛的养生灵芝，继而颇有底气地说道：“此番怕是要叨扰仙子一段时日，灵渊无以为报，奉上蓬莱灵芝一支，请仙子多多关照。”
　　其实我心里却是在说：“神仙姐姐你看啊，我当真只是蓬莱岛的一个普通弟子，不信你来瞧瞧，我有蓬莱灵芝为证。”
　　子愿仙子却伸出手轻轻挽起我的手臂，柔声与我道：“既然迟早都是一家人，灵渊妹妹同我客气什么。”
　　继而将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嗯，果然是个顶俊俏的姑娘，宸星他眼光真是不错。说起来也是啊，他从小就挑剔的很，向来不肯将就的。这么多年他选来选去，总算是挑中了一个可心的太子妃。”
　　“一家人？太子妃？”我愣在原地怔了怔，半张着嘴半响说不出话来。
　　子愿仙子似是看出了我的心思，轻笑道：“妹妹尽管放心，我同旁人就说你是我广寒宫新来的侍莲仙子。
　　我这才默默舒了口气，子愿仙子在旁边轻声叹道：“灵渊妹妹是不是从来未曾与别的男子亲近过——似妹妹这般动不动就害羞，言语间怕是在宸星那里讨不到半分便宜了。”
　　曦太在旁点头附和道：“嗯，是这样的，太子殿下经常将太子妃调戏得面红耳赤哑口无言呢！”
　　我心下扼腕，面上表情十分哀怨——“原来本仙子在宸星面前真的是如此不济吗？”
　　在我哀叹之际，子愿仙子善解人意地将话锋一转：“妹妹既是从蓬莱岛来的，不知你的师尊凌绝仙上还好吗？”
　　我提起师尊滔滔不绝地说道：“师尊他还是老样子，风华绝代，仙姿出尘；仙术高强，法力无边；胸怀天下；心系苍生……”
　　子愿仙子见我一口气用了这么多四字成语来形容凌绝师尊，不由低头掩口笑了起来。后来我才知道这位子愿仙子与凌绝师尊一向交好，每逢广寒宫那千年一度的祭月节，师尊总会亲自前来参加。
　　我和曦太跟在后面，子愿仙子一路分风拂柳，亲自将我们引向广寒宫的涤仙莲池。我们身侧的那些小仙婢不时插话介绍起广寒宫来。
　　原来这偌大的广寒宫分为不同的宫殿群，一宫即为广寒宫，是子愿仙子居住的地方；二馆分为天籁馆和百花馆，分别住着流歌仙君和清舞仙君；三亭分别是莲香亭、凌云亭和会仙亭，是供往来仙友贵宾们住的地方。
　　除却这些宫宇楼阁外，广寒宫还有四台五殿——四台是青龙台、朱雀台、白虎台和玄武台，是为了祭拜月神而搭建的高台；而五殿则为太和殿、文华殿、长生殿、观音殿和清暑殿，是供仙子们清修和休憩的宫殿。
　　这层层宫殿之间有座景致绝美的园林，翠竹摇曳，繁花似锦，被众仙唤作广寒月坛。
　　就在我们路过这风景如画的月坛之时，子愿仙子特特叮嘱我道：“灵渊姑娘，前面不远处的那一口井便是广寒宫中的浮屠井，仙子切记千万不可轻易靠近此井。”
　　我远远见到那翠色园林中，百花最深处，果然有一口琉璃方井正泛着青色华光。无尽阴冷森寒的气息从井口中散发出来，生生令我倒吸一口凉气。
　　我有几分疑惑地问道：“这井中散发出来的阴气十足，又有妖风阵阵，是不是连着魔族的地界？”
　　子愿仙子点了点头说道：“这口浮屠井联络着六界之中最阴森的地界，戾气缭绕，凶险无比。近年来魔族一直在各地扩展着自己的势力，这口井便通联着那些被魔族所控制的地方。”
　　我沉吟道：“以前在蓬莱岛的时候凌绝师尊曾经说过，天下万事万物没有完满无缺的，即便是九重天族也会有疏漏之处，想必那时师尊所指的就是这口浮屠井吧！”
　　子愿仙子柔声道：“姑娘果然冰雪聪明，这口井算是九重天界的一处要害，也是我们天族最薄弱的地界。所幸天帝陛下英明，早早地在这井中设下了镇魔的结界，方才镇压了此井中的妖气。我之所以每日诵读佛经，也是不停在用佛法加持，愿借此祛除此井散发的妖气，确保广寒宫中气宇清明。”
　　我心下了然——难怪广寒宫如此偏远寂寥，想必这口浮屠井也是个中缘由。
　　“如若魔族众妖冲破天帝设下的结界呢？”我又好奇问道。
　　子愿仙子温婉一笑：“天帝陛下亲自设下的镇妖结界，岂是那般容易被冲破的？”
　　她沉吟片刻，复又开口说道：“嗯，很久之前的仙魔大战中，这结界倒还真是被冲破了一次，那时天界战神承元仙君亲自跳下浮屠井以身殉道，这才平复了一场大劫。”
　　我不由打了个寒战，心里不住地提醒着今后自己一定要离这口浮屠井远一些啊远一些。
　　子愿仙子领着我们又转了几个弯，眼前忽地豁然开朗。
　　但见惠风起，水面微波生。满池的白莲因风而动，送来缕缕清香，无数清露点仙池，一片零乱光碎。大朵洁白的莲花如同仙女般袅袅婷婷，卷舒开合，亭亭玉立。
　　我不由得赞道：“这莲花好美！怎得都是白莲，不见那红莲呢？”
　　子愿仙子望着满池莲花说道：“虽不知仙子要这红莲之心有何用处，可这天族的红莲每三年才一个轮回——现在红莲还没有抽枝发芽，灵渊仙子怕是要耐心些。你今后可以每天来这涤仙莲池守着，顺便帮我打理这一池的莲花。”
　　我点头谢道：“如此多谢仙子美意。”
　　子愿仙子笑道：“宸星他素来喜欢白莲的味道，我每年在这涤仙池特意为他种下了许多白莲，命小仙娥们专门制出白莲沉香来送给他。”
　　我听她如此说着，不由又思念起宸星来，客气地同子愿仙子作别后，一个人心不在焉地朝住处走去。
　　曦太一路在后面跟着：“太子妃，你怎么不说话，你是不是想二殿下了？”
　　我嘴硬：“你才想他了呢！”
　　曦太笑道：“我的确想他了啊，不像太子妃，这般口是心非。”
　　我抚了抚额角——这小琴童当真是直白得很啊！
　　入夜之后窗外传来阵阵虫鸣，夜深星月伴芙蓉，隔着透明的纱窗，我远远瞧见子愿仙子乘着一片洁白的祥云，动作优雅地挥舞着广袖，微笑着把一缕缕皎洁清澈的月色撒满人间。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我怀抱着柔软的梦貘，眼前又浮现出起宸星的容颜。
　　白色小兽用乌溜溜的眼睛将我打量着，仿佛是知我心意一般蹭了蹭我的脸。我用指尖点了点小兽的鼻子，笑着说道：“梦貘呀梦貘，你若是闲来无事，倒是吐个梦出来我瞧瞧！”
　　小兽乖巧地摇了摇小尾巴，长了个大大的哈欠，果然吐出一个透明的泡泡出来。
　　我凑上去仔细瞧着，那个梦境之中水光潋滟，碧色海草优雅地舒展，正是我十分熟悉的碧落深海宫。
　　一个伤痕累累的男子被禁锢在深海最寒冷隐秘的水牢中，长衫落拓不羁，面颊瘦削深刻，却仍掩不住眼角眉梢那无限风华。
　　四周是寒冷的海水，男子似是受了很重的伤，一袭长衫被鲜血染透，周身被层层浓重的黑色魔气包围。
　　男子身侧有一只人鱼姑娘游来游去，我看不清她的脸容，只听得那笑声婉转动听，有如银铃：
　　“喂，你饿不饿？我明日再给你拿一些东西来吃如何？”
　　“你喜欢听歌吗？不如我唱首歌给你听吧！“
　　“奇怪，你日日夜夜一个人在这里，不会孤单寂寞吗？”
　　长衫男子淡淡抬眸，一双眼睛深邃动人：“这几年有你陪着，对我而言已经足够了。”
　　人鱼姑娘的声音却有了几分落寞：“哎，你天天被囚禁在这水牢里真是可怜，我又不能为你做什么……”
　　男子轻笑：“不如你在这里陪我说说话。”
　　人鱼姑娘有些惶恐地说道：“前几年你送我的那串护心链被我不小心弄丢了，真是太对不住了……”
　　男子眼神变了变，哑着声音开口：“姑娘，你已经陪我三年多了。今后你还是离我远一些吧，我怕自己会不小心伤到你。”
　　人鱼姑娘咯咯笑了起来：“你未免太小瞧我了。实话跟你讲吧，我不是一条普通的人鱼——我向来身手很好，而且灵力术法也很强大。你尽管放心好了，一般人轻易伤不到我。”
　　男子苦笑：“你从未踏出过这碧落海，怎知这世事险恶……”
　　人鱼姑娘却未理会他，反问道：“你又如何会在水牢中，是谁将你关在这里面的？”
　　男子叹息：“我此番在神州大地历劫，于九华山上镇守天下邪气源头的时候与一只蝎妖大战，那只蝎妖用毒尾划破了我的眼角，我正与它缠斗之时，不慎被山间一只孽龙所伤。这些年魔气侵体，日日扰我元神。现下已然不能自控，是以几年前我便来到这里将自己关了起来，希望这深海水牢的寒气能够暂时压制住自己心中的邪念。”
　　人鱼姑娘惊讶地问道：“如此说来，是你自己将自己束缚在这里的？”
　　男子无奈地点点头：“一念成仙，一念成魔。现下于我而言，堕入魔道只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情而已。这些年来我也曾有过几次无法控制去伤及无辜，姑娘你若是害怕的话，今后还是不要来找我了。”
　　那人鱼姑娘却是一派率性洒脱：“仙又如何？魔又如何？只有你仍旧是你，我就不会害怕——我只是很喜欢你，喜欢同你聊天而已，你和他们都不一样。他们一个个都不准我出去，这碧落海于我而言十分无趣。”
　　男子摇了摇头：“我先前与你说的外界种种，不过是拣些有趣的事情来逗你开心罢了。其实六界之中纷纷扰扰，各大族群之间勾心斗角，并没有你想象的那般新鲜有趣。”
　　人鱼姑娘看了看他的眼角那道伤痕：“你伤得很重吗？我能不能帮到你？”
　　“你真的要看吗……也罢，总归我也撑不了多久了……不知今后还能不能再见到你……”
　　言罢男子沉默了许久，缓缓转过身去将自己的衣衫褪至腰间。
　　人鱼姑娘失声惊呼：“天啊！你怎么伤成这样……”
　　男子宽阔的后背一片血肉模糊，道道利刃已经深深没入他的身体，深可见骨的伤口布满了他整个后背，鲜红的血一点点自那些伤口不停渗出……
　　人鱼姑娘惊讶地捂住了嘴，男子却很是从容地开口：“已经没救了，那条孽龙趁我不备之时在我身后释放了颈下的逆鳞，魔气早已侵染了我的元神，堕入魔道只是迟早的事情。”
　　两人顿时陷入了沉寂，下个瞬间那位人鱼姑娘身形一动，一个闪身便来到了男子身后。
　　“谁说没救的？有我在，不会让你有事的！”但见那人鱼姑娘指尖光华微闪，一道耀眼的银光倏然自她手中发出！
　　她垂眸念咒，那耀目的银光飞速没入男子后背——
　　“以我之灵，祭奉海神！”人鱼姑娘轻喝一声，水牢之中银光大盛，四周海水不停震荡，银色光芒在男子的后背飞快流转，他背上的那些逆鳞生生被一股强大又纯净的仙力逼出体内！
　　“你……”男子面色大震：“你不要命了，竟然拿自己的寿命来开启这海族禁术！”
　　人鱼姑娘似是耗尽了所有的体力，缓缓倒在男子怀中。
　　男子心疼地开口：“你总共只活了这几千年，况且现下尚未化形，怎么能如此置自己于不顾……”
　　“不过是折损了一千年的寿命而已，能将你救出来也便值得了……”人鱼姑娘气若游丝地说道：“星澜，我先前说喜欢你，并不是随便说说而已……”
　　男子眸光一动，继而喃喃说道：“我这一世伤痕累累，面目全非，魔气侵体，滥杀无辜——如此不堪的这么一个我，你还是不要记得了……
　　言罢那男子信手一挥，梦境之中只剩下白茫茫一片。
　　“今后我定会倾尽所有，去护你安然无虞……” 那男子的声音清越动人，听起来却是有那么几分似曾相识的熟悉感觉。
　　我不由唏嘘了一番——这也不知是谁的梦境，如虚幻泡影般转瞬破裂，我却看得有些意犹未尽：“想不到竟是一个如此缠绵悱恻的梦，真是世间自古有情痴啊！”
　　我想了想那个梦境中的落拓男子，又想了想那位人鱼姑娘，心中不知怎地几番上上下下，竟莫名地起了几分寂寥之感。
　　“终归都是别人的梦境，我怎么会多感伤起来！”念及此我自嘲地笑了笑，将温暖的梦貘小兽搂入怀中一起躺到了卧榻之上。
　　那只梦貘在我怀中满足地闭上了小眼睛，没多时便呼吸均匀，已然沉沉睡去。
　　四周一片黑暗寂静，我不由自主地又开始想念起宸星……
　　对着小轩窗外漫天的繁星，我一次次地在心里默念着：
　　“宸星，不知前方战事如何，请你一定要珍重。”
　　“我会一直等你回来。”
　　“我很是想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