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色》Therru

3、第 3 章

　　理查再次回到教室时是十五分钟后，也就是下午五点四十五分。
　　雷切尔一个人坐着，收拾桌面上的垃圾。
　　“安妮森呢？”理查问道。
　　“她去洗手间了。”雷切尔瞧也不瞧他，语气冷冰冰的。
　　“她为什么哭？”理查好奇地打听道。
　　“你别吵了！烦人。”雷切尔暴躁地说。
　　生什么气呀，又不是我惹哭她的。理查在心里大声鸣不平。
　　他把饭盒放进抽屉，把自己的桌面整理干净。他走出门口的时候，那群男生们已经凑足了人数，出去打篮球了。
　　教室窗外的榕树开始抽枝发芽。榕树总要先把老叶落光了，才慢吞吞地长出新叶。新叶极似花，卷成一个锥形，外面裹着一层肥厚的洁白的鳞，尖端泛着红。当新叶展开后，这些鳞就会落下来，看起来像是一地玉兰花瓣。春天满树都是新绿淡红，远看是一枝枝的、毛茸茸的，像一只小动物。
　　现在，这棵小动物般的榕树沐浴着春日傍晚淡蓝色与粉红色相辉映的霞光，佁然不动，在走廊上投下班驳的树影。“简直就像麻风病人的皮肤。”理查自言自语般地冒出了一句很扫兴的话。
　　他的手指尖抚着走廊的墙壁，像怀念着什么一样走到办公室门前。灯熄着，埃利斯没有工作，雕塑般盘腿坐在角落。
　　理查觉得他心里有一潭水蓦然荡起涟漪。
　　他推开门，埃利斯没有动。他一定在待机状态，理查听见心底里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像隧道中的火车一样由远及近地冲过来，越来越大，汇流成咆哮的声响。
　　理查走到埃利斯跟前，凝视着这一个完美的机器人。他一动不动，却不会令人想起他原本的构造。理查摩挲着埃利斯额前的一绺黑发，手指颤抖着盖在他合着的眼皮上，然后滑到他苍白的脸颊。他深知自己举动的疯狂，指尖所触及的柔软和微温则使他的心口一阵疼痛。他觉得自己的行为不再受大脑控制，那种狂热的爱慕被压抑太久后终于决堤。
　　他蹲在埃利斯前面，双手扶着他的肩，把自己的头靠向埃利斯。
　　他把自己的嘴唇贴到埃利斯的唇上。那真是一种奇特的触感，埃利斯的嘴唇是像冰激凌一样柔软冰凉的。他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眼前仿佛盛开着一片绚丽的幻觉之花。大量的内啡肽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愉快的信号就像焰火般在脑皮层内燃烧开来。
　　但理查还不会接湿吻。他是一个小孩子，他不知道接吻还可以把舌头伸进别人嘴里。这种单纯的触碰已经让他陶醉。
　　“Ellis……”他无意识地喃喃念道。这一声呼唤立刻把埃利斯从待机状态唤醒。
　　埃利斯睁开眼，“你好，理查。”埃利斯疑惑地说。他身上安装的软件分析出理查奇特的情绪波动。他感到困惑。
　　理查瞬间冷静下来。他急忙推开埃利斯，呼吸急促，脸色潮红。
　　天啊，你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傻事？他就像再次跌下楼梯似的，脑袋搅成一团。
　　埃利斯站起来，“发生什么事了，理查？”他温柔地问。
　　理查难堪地看着四周，最后目光才落回到埃利斯身上。他张开手臂，就像要拥抱埃利斯一样——然后不住地向后退。
　　埃利斯不明就里地去碰他：“到底怎么了，理查？”
　　理查像溺水似的用力呼吸，又像要尖叫而叫不出声。他的手紧紧地攥着埃利斯的衣袖。最后他用力地抱住了埃利斯，真正像个溺水之人一样。他把头埋在埃利斯胸前，无声地抽噎着，把眼泪鼻涕全部擦到他身上。
　　埃利斯把手放在他背上，一下一下地拍着宽慰他。
　　“请你爱我，埃利斯。”理查说。他意识到只要他下命令，埃利斯一定会照做。但当他说出口时，他还是脸红了。
　　“好的，理查。”埃利斯接受了这个指令。他默默地搜索着关于这个指令的含义，最后下载到了他要的资料。
　　“我爱你，理查。”他说。
　　理查渐渐平静下来。他抬起头，脸上有暴雨的雨水冲刷过的痕迹。
　　理查•米尔斯基，十三岁，还不懂什么是爱，却向一个机器人索取爱。

　　安妮森•哈里代回到教室。她洗过了脸，眼睛还肿得厉害，就像两只鸡蛋。
　　“雷切尔，今天的作业是什么？”她涩涩地露出一个笑容。
　　“嗯，好像要把第三十页到第三十五页的习题做完……”雷切尔回答道，“先去冰敷一下吧，安？不然明天会很难看……”

　　迈克尔•斯塔克曼点一根烟，叹息，抬头，公寓五楼Hallyday‘s的招牌还亮着。几辆车排队停在窗口边，恍惚中仿佛听见爱丽丝清脆的声音：“谢谢惠顾，欢迎下次光临！”
　　他是从妈妈肚子里出生的。这在当今已经很罕见。家里附近唯一的同龄人就是爱丽丝•哈里代，一个卡其色长发、绿眼珠的女孩子。印象中她总是夹着一个红色的琉璃发卡，穿着白衬衫和印着红色英国格的背带裙。
　　爱丽丝比他年纪大一两岁，却总是一副小大人的样子教训他。“麦克，不可以这样！”“麦克，吃饭前要洗手！”“麦克，真没礼貌！”
　　他回忆着自己是什么时候喜欢上爱丽丝的，但他想不起来了。他只记得他十六岁时第一次向爱丽丝表白，她斩钉截铁地说：“不要！别烦我，去做你的功课。”
　　爱丽丝报的学科是生物工程学。他十三岁的时候也想报生物工程，无奈工作人员告诉他，他的基因不适合学这门。这真是一个天大的冷笑话，他想，上帝在棒打鸳鸯。
　　斯塔克曼在公寓门口停下车。可他走到五楼时，又鬼使神差地走下来了。
　　他再次鼓起勇气走到爱丽丝家门口。开门的是哈里代夫人：“哟，迈克尔！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爱丽丝在家吗？”
　　哈里代夫人忧愁地向门里看了一眼：“她不在。她已经好几天没回家了。我以为你会知道她在哪儿。”
　　斯塔克曼心里一沉。这可不是爱丽丝的习惯，她从小就很懂事，从不会一声不响地离开家。他很不理智地想，爱丽丝肯定有男朋友了。肯定是这样的。
　　在回自己家的路上，他觉得夜晚的风突然凉了很多，飕飕的。
　　他把音响开到最大。速度金属强烈刺耳的旋律震得整条街都听得见。别的车主对他怒目而视，他若无其事。

　　早上六点半的晨曦穿透浓雾时，刺耳的铃声把学生们闹醒。
　　理查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他昨天旷了一节晚自习，整晚和埃利斯待在一起。他打算今天对老师撒谎说他不舒服，所以才没去上晚自习。
　　这天斯塔克曼先生仿佛变了一个人，一上讲台就宣布自习，扔下一大堆卷子，然后自己走了出去。全班屏息凝神，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等到斯塔克曼先生出去了，走远了，才哄地闹起来，议论纷纷。
　　理查心里也很纳闷。他现在根本静不下心做卷子，昨晚那个狂热的（至少对他来说是狂热的）接吻带来的激动还没褪去。他体内的多巴胺依然在起作用，他的心情就像一个欢乐的风笛手，满脑子都是埃利斯、埃利斯、埃利斯。
　　所以他才做了半页纸就向班长报告要上洗手间，溜了出去。
　　他经过教师办公室，埃利斯在帮一位教师整理文件。他注意到斯塔克曼先生不在这儿。接着他去了水房，顺手摘了一朵金银花。他一路溜达着，竟真的走到了洗手间。
　　理查继续向前走。当他绕了半个学校走到图书馆时，他惊奇地看见斯塔克曼先生居然坐一个角落的沙发上，徒手拆他的手机，好像还在一边无声地哭着。他把那只手机的每一个零件都拆了出来，恶狠狠地把它们丢得满地都是，零件摔在地上发出劈里啪啦的撞击声。然后他疲惫地把头向后仰，枕在沙发背上。
　　理查不知道是否该进去。接下来理查看见约翰先生居然也在。他听见声响，急急忙忙地从一排高及天花板的樱桃木书架后跑出来。
　　“斯塔克曼，你需要放一天假。你今天是怎么了？”他担忧地问，把手搭在斯塔克曼先生的肩上。
　　斯塔克曼先生轻轻地摇了摇头。理查一边揣度到底是什么事让他变得这么憔悴，一边不住地打心底里同情他。
　　他闭上眼睛，但泪水还是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是不是哈里代？”约翰先生轻声问。
　　斯塔克曼先生没有回答，但他恐怕已经知道答案了。
　　“我送你回去，好吗？”他又问。
　　斯塔克曼先生又摇了摇头。
　　“别折磨自己，斯塔克曼。我送你回家。我的手机是开着的。”
　　斯塔克曼先生终于微微地点了一下头。约翰先生把他从沙发上拉起来。理查想躲起来，却反而被他们发现了。
　　斯塔克曼先生瞪了他一眼——可是一点气势也没有了，声音沙哑地说：“快回去做你的题。”
　　理查低下头，“好的。”
　　约翰先生表情一跌，粗声粗气地吼：“你！不许告诉别人！”
　　理查被吓了一跳，飞快地跑出了图书馆门口，一路飞奔跑回了班里。
　　这整一天就不再有课，也没有作业。班里的人玩疯了。
　　教导主任谴埃利斯来看他们到底干吗那么吵。理查命令埃利斯不许告诉她，埃利斯眨眨眼睛：“我很抱歉，理查。”
　　理查也只能耸耸肩。他强烈的意识到，埃利斯只是一个机器人。

　　期末考试快到了。斯塔克曼先生的严厉一点也没减，反而变本加厉。他用漂亮的圆体字写了密密麻麻的三张复习提纲，要求所有人回去背熟。
　　“理查，以下梅西叶天体里距离地球最远的是？”他用教鞭敲着黑板上的一道题问。
　　理查正开小差，站起来支支吾吾地答不出。
　　“站着，不许坐下。特雷西，你呢？”
　　理查只得乖乖站着。特雷西站了起来，也答不出。
　　“你也站着。安妮森？”
　　安妮森站起来，弱弱地说：“选B。”
　　渐渐的，第五、第六个人都站了起来。
　　斯塔克曼先生的脸立即沉了下来。
　　“我写了三张复习提纲。而你们恐怕一眼都没看过。”他冷冷地说，“既然这么多人都没看过，那么我想，你们应该把这三张复习提纲抄一遍。然后，再自己写一份复习提纲，不许抄我的那一份。”
　　全班没人敢吱声。当下课铃响，斯塔克曼先生走出教室，大家才叽叽喳喳地吵了起来，抗议声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