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色》Therru

1、第 1 章

　　迈克尔•斯塔克曼开着他银色的跑车沿着宽阔的街道一路飞奔。他从下车道一下子升到上车道，风在耳边呼呼作响。
　　前方那座公寓楼的五楼竖着一个招牌，大红色的底，白色的字，无比显眼：Hallyday’s。他吹了一声口哨，把车停在五楼窗前：
　　“Morning！”他笑得无比恶心，用手捋了捋额发，“亲爱的爱丽丝姐姐，一份Big Mac加中杯冰可乐。”末了还加一声口哨。
　　按理说，即使在这个人人都拥有优秀基因而眉目如画的年代，迈克尔也是难得的大帅哥：微微上翘的眼角，高挺的鼻管，迷人的深色头发，一米□□的高大身躯。无奈在爱丽丝•哈里代面前，他只是一个爱耍帅的小杂种。人家女孩子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把东西打包。
　　迈克尔扭头去看外面飞来飞去的汽车——站满人的公车，灰头土脸的小车，居然还有个人滑翔机。这种东西也能上飞行道吗？真不可思议。
　　“Big Mac和中杯冰可乐。一共三十五多索币，麻烦不要再付支票。”爱丽丝把东西狠狠地摔在窗台。
　　“哦不，我记错了。我要热的可乐。”迈克尔耍赖地说。
　　“神经病！”爱丽丝发火了。
　　迈克尔耸耸肩，“三十五多索币，现金，这下对了吧？”话音未落已经驶出了几十米，“我会好好关照安妮森的，爱丽丝•哈里代！”
　　爱丽丝懊恼地叉腰叹气。迈克尔哈哈大笑起来。

　　理查•米尔斯基坐在教室里无聊地在草稿纸上涂鸦。班里吵得很，几个男孩子在试图把另一个男孩子推进女厕所。隔着窗户看见斯塔克曼先生迈着流星大步，离教室越来越近，他立刻扭头问安妮森•哈里代：“老师今天早上去骚扰你姐姐了吗？”
　　安妮森皱了皱眉。雷切尔顽皮地眨眨眼睛，“看看安妮这副丧气相，看看老师满面春光的样子！”
　　“我不喜欢他总是来我家店铺捣乱。”安妮森嘟嘟囔囔地玩她的笔尖。
　　理查在老师和安妮森身上左右看看，若有所思地转了回去。恰好就在这时，他们的老师用脚踢开门走了进来。
　　迈克尔•斯塔克曼着实不容易。作为一群主修宇宙学班的十三岁小屁点的主科教师，他每天唯一的乐趣就是欺压学生。只要他一进门，全班就会瞬间像冻结一样安静下来。
　　迈克尔把书本啪地丢在桌面，笑容灿烂得令人感到不祥。
　　“合上书本。我们今天突击测验。”
　　全班轰地一声闹了起来，然后在接触到老师危险眼神的一刹那又镇住了。
　　一阵哗啦啦的传卷子声音之后，教室里静得可怕。理查埋着头，尽量快地做着题。他已经习惯了斯塔克曼老师的卷子的变态难度和题量。如果不想闹个不及格，那就得绷紧神经，加快速度。不及格的下场可是很惨烈的。
　　笔尖刷刷地划过纸张。突然斯塔克曼先生一个粉笔头丢了过来，砸在前排特雷西的头上。
　　“把卷子给我。你这次成绩归零了。”斯塔克曼先生冷冰冰地说，走过来把特雷西的卷子抽走，“抽屉里的东西给我拿出来。”
　　特雷西做了一个苦脸。斯塔克曼先生把声调提高了：“三！二！”
　　特雷西只能老不乐意地从抽屉里摸出一个腕表计算机。斯塔克曼先生毫不留情地夺过，一把丢出了窗外。
　　理查屏气噤声写字，头也不敢抬。

　　R•埃利斯•戈斯林，机器人开发公司研制出来的最新型号之一。他出厂已经四年了，看起来与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没什么区别。不仅如此，他还是一个英俊的好孩子。那双明亮的钴蓝色眼珠绝不会令人联想到一台微型摄象机之类的东西。
　　你不能找到一个比他更可爱的人类孩子了。
　　“帮我找找现在古地球上的照片。”一位老师对他说。
　　“好的，老师。我已经发到您的邮箱里了。”埃利斯几乎只用一瞬就从网络上下载了他需要的资料。这时从四楼传来一阵乱糟糟的喧哗。
　　“我去宇宙学C班看看，斯塔克曼也许在虐待学生。”教导主任命令道，“希望现场的状况不会令你的正电子脑受损。”按照第一定律，机器人不能看到人类受伤害，否则他们的正电子脑会受到伤害。
　　“不会的，老师。”埃利斯笑笑，“我对伤害的理解跟人类相近。”
　　“好孩子，快去吧。”教导主任也笑了。
　　埃利斯走出办公室。当他来到宇宙学C班门口时，他看到的是斯塔克曼先生和学生们在教室里热火朝天地打篮球的场面。
　　雷切尔和安妮森是班里仅有的两名女生。她们坐在角落里，叉着腰，不停地对男生们怒目以视，抱怨着空气中弥漫着的汗味。
　　“哦，彼得！下场吧！”其中一个队的男生们对一个戴眼睛的家伙嘘声道，“这是第二次走步了！”
　　很明显斯塔克曼先生没有虐待学生。埃利斯分析着教导主任的命令（他需要的是一个布尔值式的答案，还是要更具体的？），然后他看见了理查。
　　这个孩子是他在这间学校见到的第一个学生。当时他可不像现在这样。现在的理查有一头熟褐色的卷发，皮肤白里透红，骨架已趋于成人，手脚细长，但体格还没发育成大人的样子。尤其是那双孩子气的黑色大眼睛，显示出这不过是一个小孩子罢了。而九岁的理查是一个坐在操场独自呜咽的小胖墩，蠢蠢钝钝的样子。
　　“嗨，埃利斯！”理查也看到他了，“你也来打篮球吗？”
　　“不是的，理查。我来调查你们班喧哗的原因。”
　　“别告诉教导主任，好吗？”理查恳求道。
　　埃利斯权衡了一下二者，最后决定是教导主任的命令优先。“我很抱歉，理查。”他遗憾地说。
　　理查叹了口气。“我不该对机器人太友善的。”
　　埃利斯朝他挥挥手，走回办公室方向。理查向班里作了个手势，同学们和斯塔克曼先生立刻把球藏起来，急忙把挪开的桌椅一张张摆回原位。
　　“那个是办公室的教师助手吗？”雷切尔看着埃利斯的背影疑惑地问。
　　“没错，他叫埃利斯•戈斯林。”理查抬起一张桌子。
　　“R•埃利斯。”雷切尔皱了皱眉，理查注意到她特地在“R”字上读了重音，这个字是robot的缩写，“你和那个机器人很熟？”
　　理查不想对她多解释，回答道：“你也来帮忙摆摆桌子吧。”
　　“才不要，那是你们男人自己惹的麻烦。”雷切尔撅起嘴，不乐意地扭头走了。

　　第一个学期的宇宙学总是很教条。
　　从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到狭义相对论，从空间的维度到星系的变化规律，总有满页满页的东西需要背诵。发卷子时理查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腔了。每个人都浑身发热，手心冒汗地低头坐着。
　　“这次低于平均分的同学有十三位，低于及格线的有三位。低于116分的，明天自习课继续测；低于90分的，把这次测的第三单元手抄一遍。补测还没过116分的，还要继续测，一直测到过116分为止。”斯塔克曼先生挂着灿烂的笑容，一边把卷子摞好，交给每一组坐在最前排的同学。
　　理查眼巴巴地等着他们脸色铁青地把卷子传下来。他接过一叠卷子，从中抽出自己的那张，然后飞快地把剩下的往后面递。
　　第一版的右上角用鲜红的笔迹打着：116.5。四舍五入算的话，就是117了。
　　他的心里突然盛满了旷野的空气似的，无比舒畅。以一分之差贴着平均分线而过的人总是比第一名还要兴奋。他笑盈盈地转过头去问雷切尔：“你多少分？”
　　雷切尔抿着嘴唇，几乎要滴下眼泪来：“149分，我差点就满分了……”
　　理查对雷切尔的怜悯之情油然而生。

　　宇宙这么大。上课时，理查会从心里感到莫名的孤独。有时候这种孤独会使他感到胃部扭成一团，有时候他会觉得四肢发寒。
　　如果你听说宇宙之大，你也会感到无边无际的寂寞的。
　　我们所处的星球——地球，已经不是古代的地球了。那不过是一个替身。
　　大约是1000~2000亿年前，宇宙膨胀加速，裹挟着遥远的星系以光速远离古地球而去。随着时间增长，光也有越来越多的时间在宇宙中穿行，使得地球居民能看到的空间稳步增长，但膨胀的速度远远超过了视界扩大的速度。同时，邻近的星系在引力的作用下越来越近。
　　当时的人们悲观地预言，未来的地球居民头上满天星斗，但是只要他们的视线超越了这个星系，就只能看到一片荒无一物的虚空。所以未来的居民会错误地认为宇宙是静止的一个“宇宙岛”；宇宙学的末日即将来临。事实证明他们是对的，只不过地球的居民在这之前已经离开了地球，所以这种学术悲剧并没有发生。
　　1000多亿年前，仙女座星系几乎占据了地球的整个天空。你抬起头，可以看到一团淡蓝色、粉红色、白色和黄色交织的巨大的棉花。麦哲伦云也离地球很近。地球成了一片不毛之地，荒凉，凄寒，寸草不生。
　　这时人类已经迁移出地球，分成十二批，带着他们选取出来的最宝贵的文明财产，乘坐着他们的挪亚方舟，在茫茫的宇宙中航行，寻找新的适合居住的星球。其中的一批停留在这个现在被称为“地球”的星球。他们与他们的兄弟在这片看不到尽头的宇宙海洋中分离，经此一别，杳无音信。
　　上这一课时，理查他们才刚入学。窗外下着雨。雨水滴滴答答地敲在玻璃上。
　　“宇宙太大了。人类用了二百亿年发展出无与伦比的辉煌文明，用了六百亿年流落他乡，再用了三百亿年去寻回当初的辉煌。但是，”斯塔克曼老师顿了顿，粉笔头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砸在特雷西的头上。特雷西睡眼惺忪地抬起头。“打乱了的拼图已经丢失了大部分。我们手上没有原图，即使我们凭着猜测去把原先的拼图完善起来，它也不再是原先的拼图了。”
　　理查听着他说话，半懂不懂。
　　在这之前他是不知道孤独的。即使身边没有人，埃利斯也会随叫随到。他们可以一起去捞鱼，搞恶作剧，踢足球，弹石片。长大之后他们也总是一起玩，当然内容更有意义一些，例如打球、玩牌之类的。
　　可是他听了这段话，却觉得心里隐隐作痛。
　　时间那么长，人的生命那么短。宇宙那么大，人的视界那么窄。如果宇宙是大地，地球甚至算不上蝼蚁灰尘。一个人的价值更是趋于无限低。
　　伴随着窗外噼里啪啦的雨声，斯塔克曼先生的话激醒了理查。在那一节课前，理查是一个混沌的、懵懂的、没开窍的小男孩；在那一节课之后，他听到灵魂里有一些什么东西苏醒了。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时刻，仿佛一瞬间开始长大了，开始思考一些以前不会去想的东西，开始去做一些以前不会做的事情，开始去理解一些以前不愿理解的道理。
　　那天他对埃利斯结结巴巴地复述了斯塔克曼先生的话。他沮丧地发现自己完全表达不出那种深邃的思想。末了他问：“埃利斯，你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吗？”
　　埃利斯认真地看着他，把他说的背了一遍。理查泄气地想，机器人有时候非常可爱，有时候非常令人讨厌。他们只有逻辑性，你完全不可能跟他们讨论一些思想层次上的东西。

　　自习课有许多人被拉去补测了，回来时脸都皱得像苦瓜，几乎能滴出苦汁来了。理查在回宿舍之前去找了一趟埃利斯。
　　“埃利斯，你这边有东西吃吗？”他愁眉苦脸地说，“饭堂的东西真不是人吃的，我敢打赌连啮齿目也不会吃。我饿了。”
　　埃利斯摸摸他的头说了一句很不适合机器人说的话。他说：“理查，你是一个坏孩子。”
　　“是教导主任教你的？‘如果宇宙C班的米尔斯基来找你要东西吃，你就告诉他他是一个坏孩子’？”理查模仿着教导主任尖细的嗓门说。
　　“实际上不是他，是你的老师迈克尔•斯塔克曼，亲爱的理查。”埃利斯歪着脑袋说。
　　“他总是把我当成小孩子来欺负。”理查不满地说。
　　“那是因为他爱你。没有一个老师会对一个自己不爱的学生多加管束。”埃利斯一本正经地说。这句话恐怕又是哪个老师教的吧，理查想，从没见过一个跟他相同型号的机器人能说出这么感性的话来。
　　理查耍赖道：“反正他没禁止你给我东西吃。如果我饿死了，你就等于直接伤害我了！”
　　埃利斯嘴角微微勾起一丝笑意，从办公室的橱柜里翻出几袋微波热狗给他。理查理所当然地接过，丝毫不顾及吃到嘴里的是哪位正苦于追女孩子的光棍老师一星期的储备粮。
　　斯塔克曼先生的储备粮是学生们对抗饭堂的补充物资。这是一条亘古不变的真理：外强中干、口硬心软的理科老师总是孩子们最爱戴的人，个中原因很大程度上都能归结于这些任人取用的零食。
　　门喀啦地被拉开了。特雷西鬼鬼祟祟地走进来，看见理查已经在嚼着热狗，表情立刻很失望。
　　“你好，特雷西。”理查抛给他另一只微波热狗。
　　“太好了，我以为今天的干粮已经被吃光了。”特雷西感激涕零地接过，撕开包装纸，立刻狼吞虎咽起来。
　　“难道今天还有别人也摸了进来？”理查惊讶地问埃利斯。
　　“是的，理查。我想今天的饭堂肯定不是一般的缺德，连安妮森和雷切尔也来了。”埃利斯若无其事地说。
　　一阵失落涌上理查的心头。埃利斯不仅仅对他好，这一点他很早就应该清楚了。埃利斯是机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