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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事了返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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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3
两日后,老陈头又住了拐杖去了越州城,在臻品斋库房前跪了一上午,总算是等到了李掌柜。
李掌柜先是命人去扶老陈头,老陈头死活不肯。
他长叹一声:“老店官啊,办这事前我再三跟你确认可不可行,是你一口答应的。”
“是……是我的错。”老陈头低头,“我起了贪念。”
“我臻品斋靠的是货真价实,才将生意做大,不仅卖出去的东西要真,收进来的货也要好。”李掌柜语重心长地说着。
老陈头忙点头应:“是。”说完猛咳了一阵,差点跪不住。
李掌柜又是一叹,摆手:“罢了,念你年迈,着实不忍心,我替你去向大店官求求情。”
“多、多谢李掌柜。”老陈头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哆嗦。
李掌柜转身去了库里,穿过几间库房,从一个角门出,几步穿过条石板路,到了一扇黑漆门前,用铜环敲了敲门。
门立刻打开,探出个小厮来,见是李掌柜,忙说:“公子在里面等候多时。”
小厮口中的公子指的是臻品斋实际上的东家邬墨玄。
李掌柜心喜,忙进门,一面走一面整了整衣衫,转过影壁,穿过正堂,由相迎的小厮带领,沿着游廊到了一间花厅。
花厅里正坐着两个人。
一人衣着寻常,粗布短衣;一人却衣着华美,头戴玉簪,风度不凡。
粗布短衣的那位他认得,是卖鲞店官崔洋,之前带他一道去订石材时见过,余下那位衣着华美的自然是就邬墨玄。
李掌柜非是臻品斋正经的掌柜,只是由万罗仓那位谢掌柜引荐办理此事,原来的身份只是一名仓管,比寻常伙计稍高个档次。
仓管极少有机会见到东家,他知机会难得,恭敬行礼:“万罗仓,二仓仓管,李林见过公子。”
邬墨玄抬头,面如冠玉,眉宇修长,眸灿如星,挺鼻菱唇,自然含笑,令人初观惊艳,细看沉沦,是张极其出色的脸。
李林初见时不出意外地一愣,但很快调整过来,低头垂目。
邬墨玄心赞:定力不错!
却未曾对李林言语,而是转头望向崔洋,语带埋怨:“我是好心帮了你,可眼下这烂摊子不好收拾。”
崔洋最初不过是想让石场主吃点小教训,哪知他竟有个如此贪得无厌,又毫无能力、毫无底线的儿子,眼前的局面已不能善了。
他一手托着脸颊,一手掀开茶碗盖,碗盖发出轻微的摩擦声,看起来像是在思索对策,实则是应邬墨玄的要求,故意试试这位李掌柜的能力。
果然,见崔洋迟迟不开口,李林拱手说:“小的有一法可解。”
“嗯?”邬墨玄依旧未曾回头,只是品了口茶,“说说看。”
“老陈头上回送来的是契约约定的第一批石材,共计八百三十一块,我臻品斋可买下这批石材,以石材的优劣程度,按市价支付,扣去先前支付的定金,免去违约金。
此来我臻品斋并未有所损失;所赔银两也不足以让老陈头填补上他儿子陈大志的亏空。
老陈头必然只能靠出售石场的开采权来凑齐银两,届时可以低于市场价的价格买下,雇石场原来的石匠做工,定期前往盘账盘库。
所采石料可在周边县城与村子销售,亦可在急用时运来越州城使用。”李林说。
这办法和崔洋先前想的差不多,今日之前他曾与邬墨玄商议过,邬墨玄也仔细替他参详过,提出了些崔洋未曾考虑到的细节。
此时见李林这么一个仓管说出了此法,邬墨玄心里愈发赞。嘴里却还是挑着错,说:“若是陈大志胡搅蛮缠,会为石场留下后患。”
李林答:“陈大志是个无赖,胆子又小,只需多关他些日子,出来后必不敢作乱。”
“你可有办法说动山南县的典史,多关他些日子?”邬墨玄又问。
李林又答:“小的家中母舅与典史衙门的门子有些亲。”
邬墨玄放下手中茶碗,心说这人不错,心思缜密、业务专精、谈吐得体、又有些官家的门道,是可用之才!
他背着李林看了崔洋一眼,眼中尽是满意的神色。
崔洋会意,知对方想夸,但不想急着夸,便说:“我看这个主意行。”
邬墨玄“唔”了声,算是应了,与李林道:“既如此,便由你去办,算好所需银两,报与账上核实后支取。”
李林忙应,知此事若办好,将来必得重用。
待人走远,崔洋长舒口气,面上却未露出终于了结此事的喜悦,反倒是双眉微锁,似有愁处。
邬墨玄已然撤去方才见李林时的正经样,以一个相当慵懒的姿势依靠着坐。
邬家上几辈皆在朝为官,其祖父邬阁老更是位居内阁大学士首座,家风严谨,邬墨玄举手投足皆与常人不同。
他的慵懒而坐自带别样风情,似谪仙卧于凡尘,弃万载岁月于脑后,独享人间片刻真实。
邬墨玄好看的双眸投向崔洋,光华流转间满是惊讶:“事已了结,怎还这般愁眉苦脸?”
崔洋叹了声,未语。
邬墨玄何等聪明,一眼便看穿,施施然坐起,挨着崔洋,问:“可是怕这般手段吓着你心里的那位。”
“什么我心里的那位!”崔洋的心思被戳破,胡乱反驳着。
他确实是在担忧,只是为了替陆峰要回提成,却将简单的事情弄得沸沸扬扬,虽已想到办法平息,但陆峰只是见识少,人又不傻,时间一长,将来龙去脉想通,不知道会怎么看待他?
会不会将他视为不择手段达到目的、不息搞得对方家破人亡的穷凶极恶之徒?
崔洋心底慌得狠。
邬墨玄却是一笑:“大可不必如此!此事错不在你,起因原本就是石场主起了贪心,故意克扣你家那位的提成,后来事情闹大,也是因为他自己没主见,又贪,还有一个未曾好好教导的儿子。一切因皆是由他自己种下,怪不得你。”
“可……”崔洋还想反驳,陆峰未必如邬墨玄这般通透,很多人都是看表象的。
邬墨玄的凤眼斜睨了崔洋,执扇敲了敲崔洋的头:“你呀你,平时那么通透的一人,怎么遇上心里的那个人就变得这般糊涂?即要护他周全,又不敢让他窥见人心险恶,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世人皆有恶念,你若再这般一味地护着他,将来要遇着的事情多得去了,有你苦头吃。旁的不说,就说你的心意,总有向他吐露的一天吧?”
“我……”崔洋咬了咬唇。
他幼时离开越地后便去了明州,明州临海,海运发达,民风也开放,一道出海的渔民水手结为契兄弟是非常寻常的事情。
崔洋潜移默化,对男子之间之事并不排斥,心底甚至隐约有些想头,尤其是见过陆峰几面后。
但陆峰毕竟长在越州,又是家中独子,这等心思怎能开口?
他忙否认:“他不像你我这般见识过那些事,必不会答应,我也绝不会吐露。我……我此番来越州只是报恩,没有旁的想法。”
“若只是报恩?”邬墨玄凤眼微眯,目光却似利剑,穿透人心,“只是报恩的话,见他家贫,你自报身份,与他们一些银两感谢,再置些田地给他们即可。为何还要租上屋子,小心翼翼地接近他们?”
崔洋闻言低头。
他来越地后多方打听过当年之事,虽所得甚少,但依旧可探得陆家后来的遭遇与襄助他们家脱不了干系。
陆家因是恨他们家的。
若只是给予银两,置办田地与陆峰,那恨与不恨都无所谓,只还了恩情便是。
但他小心翼翼地接近,尽力地护着陆峰,是想解开当年两家的恩怨,是想与陆峰相认。即便成不了他心中所想的伴侣,也要做一对最好的兄弟。
可眼下才开头就无法如愿了。
崔洋沮丧,头低得愈发低。
“傻崔洋。”邬墨玄用扇柄抬起了崔洋的下巴,“他若是连这点手段都看不惯,你们俩将来连兄弟都做不成。”
崔洋心下一动。
当天下午崔洋就挑着担回了平阳村。
他挑得并不是之前下乡贩卖鲞的货担,而是实打实两担单曝鱼并一些日常用具。
所谓单曝鱼,是指用盐腌制过一轮的海鱼。
根据鱼的种类、品质不同,腌制的时间不同。腌制时间到后,又根据鱼的种类选择阳光晒干、阴干、以及直接盐炙保存。
这道工序至关重要,因着海鱼容易腐烂,第一轮腌制时太过新鲜,若是掌握不好,整批海鱼都会变质,影响后面的工序。
这也是这几日崔洋没出现在平阳村的主要原因。
虽说作坊迁到了鲍秋生家祖屋,但时间不凑巧,赶不上第一轮腌制,就只好依旧在万罗仓附近的作坊里腌。
这会已有些可以起缸,他便挑着转移到平阳村去。
这担货的重量足足是之前卖鲞货担的三倍重,饶是崔洋这种干惯体力活的,挑到平阳村村口时已满头大汗。
眼见着夕阳落下,他擦了擦额头的汗,准备一鼓作气挑到家再歇。
不想一抬头却见身旁已站了个人,正是砍柴回家的陆峰。
今日陆峰去了平阳村对面的山头砍柴,此时正巧跟崔洋同个方向进村,远远地见崔洋挑着担,步伐已有些沉重,陆峰三步两步便赶上了他,立于崔洋身旁望着。
陆峰所站方向正对着夕阳,阳光投射在他的背上,掩去了他的表情。
崔洋看去,只见陆峰高大的身影被夕阳映照得十分冷峻,看不清面上的表情。
他心里立刻“咯噔”一声,将之前邬墨玄的点拨和自己路上想好的对词忘得一干二净,只留下一个念头:不好,陆大哥怕是已将他当成恶人。
“你……”崔洋下意识失声,只吐了一个字后,再也说不出第二个字。
陆峰转头,大踏步往家的方向去。
怎么办?崔洋只觉得头忽然就晕了起来,天旋地转的,也不知是太过劳累,还是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