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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低落与冲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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霓虹初上的暮色里,我与孩子互道了别离。心如针扎的下一秒,便开始后悔不已。
绚烂的烟花开过之后,夜空上还能剩下些什么?不由又开始狠狠厌恶,曾经那爱得不顾任何后果的自己。跟着,便虚软着脚步,朝小区旁的一间药店走去。
“大夫,腹痛,麻烦给开点药。”
“什么类型的腹痛?”
“螃蟹,带壳吃的,顺便再给来点安眠药。”
“腹痛药可以给你开。但国家有明文规定,安眠这类可是受管制的,不能随便瞎开。”
我扶着柜台忍痛,朝里边的人虚虚一笑,“两片死不掉的。”
大夫一边开药,一边头也不抬的询问,“失眠很严重吗?”
严重,什么样的程度才算严重?初初离开叶家的第一年里,总是很难以入睡,就算睡了过去。临近马路的嘈杂声,也会让我偶尔夜半惊醒。醒来之后,就再也无法睡着的只能等天亮了。
那年,因为睡不着,也去找过医生问诊,吃了半年辅助睡眠的药物。曾一度,为此痛苦的想要死去。去到一间又一间的药店,偷偷积攒着安眠片。
但,不甘心啊。想给自己那非正常双亡的父母,挣回一点骨气的好好活一场。
后来,我可以很快入睡了,却不是靠药物,而是一部《哆啦A梦》的动画。因为觉得大雄的人生,真是让人艳羡的幸福。此后多年,每晚都会设定好时间,开着这个动画入睡。
只是今夜,又陷入自我厌弃的深渊里,怕是没那么好睡了。
“还好,只是偶尔压力有点大。”不再多说什么,我拿了药付了钱,慢悠悠的回到了住处。洗完澡之后,按部就班的开响那部《哆啦A梦》,将几片药合着水吞下就安静的趴在了床上……
这一睡下,硬是颓废了整整两日。离光耀的入职还有几天,我开始整理着略乱的屋子。
没有家的人,只要一张床就足够了。但在叶家多年养成的习惯使然,见不得凌乱。
狠狠收拾整理了一番后,忽然想起了娟姐,忙拿过了电话,“喂,娟姐。”
“嗯,怎么了?”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无力。
“听起来很虚,怎么了?”
“我老娘给我安排了很多的相亲,说不相就上吊死给我看。”
“不是挺好的吗,有妈的孩子就是好啊。这不是还有几天就要去光耀报道入职了吗,我觉得你还可以再靠考虑考虑的。有那么多可以去的地方,并不一定非要是这里吧?”
“叶安安,我最近被老娘已经逼得身在水深火热之中了,你还给我来事儿。我已经用别人的资源与人脉本钱走了那么多场秀,现在抽脚离开,是不是太不够仁义了?这事儿,就先这样定了。”
仁义,你若是知道他们对你的不仁义,只怕会立即不仁义的回敬给他们看看。
但是这话,我说不出来。唯恐有天被娟姐发现这其间的猫腻,会连带着的将我也恨上。
不由深深担忧,也大感歉疚,“娟姐,从前一个老和尚给我批命,说我前半生大灾大难,诸事不顺,福薄得很。如果说,你的不顺都是因我而受累的,你会不会怪我?”
“那老和尚有说你下半生会怎么样吗?”她的语气,不那么认真。
“他还来不及说,我就走了。”是叶钦,他根本不顾那老和尚在身后喊着,就拉我出了那大雄宝殿,“这类江湖骗子哪里能信,不过是想多要点香油钱罢了。”
“那你现在赶快出门寻个天桥,找个算命的得来那下半句。一般这样的情况会说,你下半生定会顺风顺水大富大贵。我老娘也找人给我算过,也是这样说,说我前半生一无所有,后半生旺夫得子富贵得走向人生的巅峰。算命的十个里,有九个是这样说。就这样了,你乖,姐姐我还得赶着去相亲呢,拜……”
放下电话默了一阵,我真的整装出门了。却不是为算命,而是去填饱肚子。
依旧是一身白衬衣牛仔裤,懒得只扎了个半弧的丸子头。
夜色下的街道,霓虹杂乱闪烁,车流来去穿梭。
我寻了一个夜市,点了几个烤串,一瓶啤酒。刚吃到一半,夜市的通道中间,走来一队卖唱为生的。一对侏儒男女推着个陈旧的音响,带着一个身段正常的七八岁女孩。
他们的歌声,大多找不准节奏的有些凌乱,只有那女孩的嗓音是真美。
恍惚中一瞬,只觉那些高台的明星,或许都不如她的音色。
只是那些人有人捧,这个小姑娘没人捧罢了。
邻座几个喝酒吃宵夜的,都忍不住的开始唏嘘感叹,“这小姑娘,唱得还真不错。”
“是啊,可惜了这么个漂亮的女孩,毁了啊。侏儒症是种基因上的缺陷,深带遗传性。他父母已经是这样的了,将来又有谁敢娶她。就算有人敢娶,他们又敢要下一代吗,真是可惜啊……”
“是啊,他们一家在这里卖唱有些年头了吧。不过也不知道,这女孩子究竟是不是这夫妇的亲生孩子,人生骗局无处不在啊。不过就算是骗局,人家也能这样坚持的活着。咱们这些手脚健全的人,还整天唉声叹气的。跟这一比起来,简直就是……”
吃饱喝足买单之后,我顺着通道走到那尽头,挤入了围观的人群里。那两人五短身材,五官扭曲怪异的难看着。但他们却面朝着众人微笑,并向每一个朝他们捐钱的人们,大声说着感谢的话。
没能忍住的,我拿出钱包抽出了三张红色纸币,走上前去塞入了他们端着的那个纸盒里。
还来不及听那女孩说声感谢的话,便转身离开了这片喧哗。
连这样生来便会注定了一生不顺的人,都能如此淡然笑对。而我这种,还在纠结什么。
人世苦短一场,一切皆是过眼繁花,时间会抹平一切。都会过去的,那些好的或是不好的。
我似乎,又将自己给治愈了过来。为散酒气,回去的路,懒懒步行着。
路,是一条刚修建完成不久的宽阔马路,只有三三两两的车辆偶尔通行,两旁的路灯间隔较远,有些昏暗不明着。但忽然的,有两束远光灯给我照亮了一些前路。
然后,有辆车,稳稳的在身边停下。
那驾车的车主,摁下了车窗后丢来一句:“上车。”
是叶斐,他怎么出现在这里?
我的迟疑,让他微扬了语气的不耐,“上车!”
“去哪里?”
“叶家。”
“为什么?”我不想去,身与心都在抗拒。
“叶诺那臭小子,那天跟你分开的晚上就开始高热低烧的,直到今天还没缓过劲来,昏昏沉沉的还一个劲的喊着要见你见你,家里全都没办法了。不然,你以为我会愿意来找你。也不知道这半年来他究竟着了什么魔,硬是没让家里安生过一天。叶家会变成这样,全都是你一手造成的……”
我有些慌,闪避着他一路的跟随,“生病了给他找个医生就好,我去了也帮不上忙。”
我还没有心里准备,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叶家的那两尊大佛。
所以,加快了脚步,朝回去的方向奔跑起来。
他没跟上来,但却有另一辆车超越上来的将我再度给拦截下来。从车上下来两个高大的男人,面无表情的走来,一人抓住我一边的胳膊,强势的将我架起折返,塞入了叶斐的那辆车内,然后又速度的回了另一辆车里。整个过程,我只来得及发出几声低叫与三两下挣扎,事情便已成定局。
而叶斐在我被塞入车厢后的瞬间,也踩动了油门,朝某处速度的驶去。
“叶斐,你放我下车,这得算是绑架了吧!”车门早已被锁死,我徒废了气力。
“这条路刚修建成,还没来得及安装路探。姐,你胆子可不小,这样的路也敢走。”
“叶斐,算我求求你了行不行,放我下去吧……”
“满身的酒气……日子倒是过得挺舒坦,你孩子还在床上挂着药水的受折磨呢。”
“又不是我让他生病的,我也不想他生病的啊。你带我去了真帮不上什么忙的,就行行好的放我下去吧。……要不,你先让我回去准备准备,过几天再去或者明天再去都成……”
叶斐根本不为所动,“你紧张什么,不过是让你回去看看孩子而已,又没人会留你常住。这么些年了,怎么老毛病还是没改。想要不被人看轻,自己先要端起骨气。这样的你,谁会想要。”
此刻,我哪管什么骨气。只是不想去叶家,不想面对那两佛。
“叶斐叶斐叶斐,真的求求你了,放我下车吧!放我下车吧,我不去!”
“放手!安静坐好!”他厉声低喊,“如果你想叶诺给我们两送葬的话,尽管这样来闹。”
是了,他还开着车呢。我放开了扯在他臂弯的手,坐回了座位里。
可跳如擂鼓的心脏,该怎么安抚下来?
只觉自己,像是个还没披好防御战衣,却要被押赴刑场的人。
时间一个钟一个钟的流逝,我与叶斐再无半点言语的交流。
近了近了,叶家一步步的近了,我掌心已溢出了紧张的湿意。
“叶斐……”我捏紧了拳头,又开始连声哀求他。
叶家曾是我度过了多年的家,但现在我实在羞于去面对它……
没事的,没事的,平常心平常心!我努力劝慰自己,做着深呼吸。
当终于看见那栋山道坡旁的大宅子时,反而有了稍许的冷静。
因为那栋大宅的外墙,已经不再是我离开时的模样与颜色了。时间会给生活带来很多的改变,仿佛只剩下我……还活在对往昔那个“家”的追忆里。真的,连自嘲都无力了。
“可以了,出来吧。”叶斐这么说着的先下了车,然后有条狗飞奔了过来。
一双前爪,滋滋作响的在车身划拉。
“完了,又得重新喷一回漆。这都是第几次了,还不滚一边去,小心炖了你。”
叶斐手脚并用的将那狗拖开,这才让我得以出来。狗扑腾了一阵,也安静了下来。
夜色下放眼望去,叶家的庭院也大变了模样。那年,脚边不停穿梭的狗还年幼好动着,将院子里刨得大坑小洞的,让我在叶家没少挨责备的眼神。而现在,庭院里是一群挺拔的松树。
越发给这个家,加沉了厚重之感。
所有旧年的模样,都已不再了。我还在惧怕些什么呢,真是可笑。
深呼吸了一瞬,我终于寻着那烂熟于心的方位,朝着那透出光晕的地方走去。
轻轻的站定后,由身后跟上来的叶斐,推开了那扇厚重的门。
毕竟我现在,只能算是个客人。
客厅,还是那个客厅,却也大变了模样。
唯一眼熟的,就是墙壁上的那副全家福。
历经了岁月事事的变迁,它还是挂在那里。
厅的最正位那方,一盏晶莹的大吊灯下,立着个与墙壁同高的黄木书柜,上边刻着翱翔云雾里的腾龙浮雕。下方是一张超宽大的黄木桌子,可看得出与书柜同款。
桌面有个棋盘,还有套同色的茶具,正袅袅生着雾气。
那个正埋首煮茶的老人,岁月早已花白了他鬓角的发。
熟稔的治器纳茶,齐活了整套流程后,他才给自己倒了一杯的轻轻抿了一口。
“怎么,出去了一趟,连规矩都忘了?”
现在我该怎么称呼他,爸爸,叶伯父,还是叶老头或是叶大佛?
有那么一瞬间,我心起歹念,想挺起胸膛说,请把我的名字还来。
但,真的不想再与他们弄得太僵,终归是我欠下了养育的恩。
于是将身体挺得笔直,朝那大佛,隔着距离对望,“我回来看看叶诺。”
“嗯。”他淡淡嗯了这声,抬起头来的眸色,依如当年离开时的强悍。仿佛永不会低头的镇守着叶家,直至死去为止的坚韧,“你妈妈跟医生都在楼上,先去看看叶诺再说吧。”
没有其他了,收敛了脾性?那年,犯下大错时,他可是拿过茶杯就砸来我脚边的暴怒。
看来,时间真的可以带走很多东西。我们都有改变,回不到最初了。
“嗯。”同回了这声轻应,我微微躬身朝那处鞠了一礼,“那我先上去了。”
又忍不住的,还是回到了旧时的举止僵硬,连脚步声都放轻了许多。然后,又起不甘的,狠狠往下松了松端起的肩臂,跟着叶斐的带领与脚边的一条狗,朝旋转的楼梯一阶阶的稳稳上去。
想不到孩子,住了我当年的房间,就在叶钦房间的隔壁。
那年,萱姐一人独高在上的住在三楼,我跟叶钦叶斐住二楼,两佛住在楼下。
进入房间的第一感觉是昏暗,壁灯幽幽下,叶家女佛正与医生在低声交谈。
虽然年华老去,但气质犹在,着身旗装,发髻若是不睡觉绝对是一丝不苟着。
“……我、我回来看一下叶诺。”毕竟不能喊她女佛,可要再喊妈,又觉尴尬。
昏暗光晕中,她调转身来。有一瞬,愣在了那里。然后,又将眼神回避开。
好一阵,才恢复常态的应了声,“嗯,看看他吧,这阵子也不知道这孩子是怎么了?叶斐,你哥什么时候能忙完回来。我先送送医生,再去煮碗粥来。这里,你先看着一下。”
“嗯,您去忙着,我先洗个澡再说。”说着,叶斐抬起一手松着领带的走了过来,又抬起另一只手在孩子的额头上轻轻触碰了一下,“还行,那你先看顾一下吧,我洗完澡再来。”
说完这句,同叶女佛与医生一起出去了。
我倚着床榻挨着孩子的头靠坐下来,颇有些感慨的,环视起房间来。
摆设格局早已经不复当年的模样,只剩下墙壁上挂着的一幅我的照片。那照片里的人,眼底根本就没有多少愉快。让一个孩子天天面对母亲这样的照片,不郁闷生病都难。
而且,这根本不像是一个孩子该有的房间。没有汽车模型玩具,没有手机平板电视。生为叶家的孩子,可真是比起一般的要苦上太多。而这个孩子还没有母亲在身边,就更是要苦多一些了。
如叶斐说的,这都是我一手造成的。只是现在,我能为这孩子做些什么?
或许是陌生的气息侵袭,他幽幽的睁开了眼睛。有些迷瞪了一阵,微微勾起了嘴角。
“你不用担心,只要再睡一觉,我明天早上就会好起来的……”
“需要我做些什么吗?”我对他,至那拥抱之后虽然少了些隔阂,但也不够亲昵。因为我有受过叶家的教养,而这里是叶家的大宅,有住着那样的大佛。我想我们,都不敢越界的放肆。
像一般人家那样的母子嬉闹,在叶家是绝对不会出现的。
他摇了摇头,“什么也不需要。”说着,抓住我的手,又睡了过去。
这样的倚靠握手,只怕在病中才能得享一回。
那记得叶斐儿时一次生病,除了点滴之外,叶家大佛只给了他满室的黑暗。这样不行,真是不行。叶钦叶斐那些年里,虽然也被这样严厉的教养,但绝不是这样的。
叶家的人,连走路都没有太大的声响。叶斐再进来的时候,端着一碗粥。
“妈没有上来,你来还是我来。”
只怕是有些太尴尬吧,所以才避开。心,有微微的失落。
后又笑笑的,随之去了。本来就非亲生的,哪里能够那么的贪心。
“你来喂吧,我扶着他。”
一碗粥,喂得有些辛苦。孩子的神智,时昏时醒。
我也许是个没什么耐性的人,有股什么想要冲破这胸腔。
今夜,只怕又要失眠了。叶斐大概与我也没什么话说,喂完粥就走了。
叶钦回来的时候,应该已经是深夜了。
我有些陷入煎熬又昏睡的无力里,只觉身体被轻轻抱起。
睁眼一看是他,忙微微挣扎,“我就在这里,哪里也不去。”
他紧皱着眉,“你身体底子弱,睡在他身边被过了病气,只会给我制造更多的麻烦。”
我想,我真是睡入了无力里。迷糊中,被他送入了不知谁的浴室。
半昏睡状态下的随意冲了个澡,然后又被放入了一张柔软的大床里。
“睡吧。”有谁在耳边低叹,然后那气息又再离开……
等再醒来时,却是受了一场噩梦的惊吓。
忙赤脚下床推开房间的门,奔入了隔壁的房间里。孩子已经醒来,而叶钦却连衣物都没除去的睡在墙边的一张沙发上,身上随意的盖着一件薄毯。
安静,实在太安静,整个叶宅安静得让我觉得呼吸困难的,都不敢开口说话。
孩子嘘了一声,可以下地了。
等走到门外才低声说,“昨晚爸爸一直守着换药水拔针头,让他多睡一下,我们去厅里说话。”
说话,不。我肺腑里激荡着什么,想要打破些什么,这感觉凶狠的撕扯着我。
拉着孩子的手,一路下到厅里。或许时间还早,只有那条狗来摇着尾巴的相迎。
我寻着客厅大屏幕的电视遥控,将它打开,将音响开响,搜出一首打气的老歌。
然后随着那歌声的节奏,轻轻扭动起身体的,放肆高声唱和……
哦……
命运就算颠沛流离
命运就算曲折离奇
命运就算恐吓着你做人没趣味
别流泪,心酸,更不应舍弃
我愿能,一生永远陪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