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徒》墨羽青言

3、第 3 章

　　浮玉宗长老会，设立在中峰一处幽静之地。那周围松竹翠柏环绕，一道曲径通幽，青石小路的尽头，便是长老会厅堂的所在。

　　正厅中以环形摆放着六把椅子，此时三把空着，三把坐着人。

　　沈云之站在这环形的中央，那原本空着的三把椅子中有他一个位置。只是今日接受质询的是他，按规矩，他需站于这环形当中，面向诸位长老。

　　苏长曦坐在沈云之侧前方，面带隐忧之色，与他一把空椅相隔坐着的，便是身形消瘦的莫子虚，他留着几缕长须，看上去比苏长曦和沈云之都年长一些，一张脸因为严肃而板的十分平整，只有眉心拧成的川字不动如山，仿佛经年累月已经刻就在了那里，化也化不开了。

　　子虚长老旁边坐着的那位便是范仲阳，他身形微胖，脸圆圆的，年龄和莫子虚差不多，神态却是截然相反。他不大的眼睛似乎总是笑眯眯的，唇角带着微微扬起的弧度，加上坐在莫子虚身旁，两厢对比之下，更显得他十分的慈眉善目。

　　质询的问题便从如何遇到顾承宵开始。沈云之带着悲悯的神色，一一说了起来。

　　“那日我落脚在一处小镇，入夜后意外收到顾幽宗宗主顾怀南的传音符。诸位知道，他的传音符能寻到我并非难事，我们毕竟是十多年的故交。”

　　沈云之的言语似乎被回忆打断了片刻，他顿了下，才继续道：“传音符里是顾怀南十分急切的声音，他请我去顾幽山一叙，说有要事相谈。我左右无事，第二日一早便动身去了，但是行至山下时，便开始感觉到事情不对。”

　　“顾幽山下有座顾家村，以前我去顾幽山时常在那里落脚。那日我赶到顾家村，看到的却是一片焦土。村民们个个死状凄惨，全村之中，除了昏迷在枯井里的那个孩子，再无一个活口。”

　　沈云之深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缓：“我把那孩子救起来，当时也顾不得其他，带着他急匆匆的便上了顾幽山。可是已经晚了…顾幽山上也是满目疮痍，遍地焦尸。”

　　“顾幽山被屠的消息，这几日已经传遍各个宗门，我也不再赘述。只是这消息中并没有我的出现，是因为其他宗门赶到那里时，我已经带着那孩子离开了。”

　　莫子虚问道：“你在顾幽山上，可曾寻见顾怀南？”

　　沈云之摇摇头：“未曾。但是我可以肯定，顾怀南已经凶多吉少。”

　　莫子虚身体微微前倾：“为何？”

　　沈云之：“诸位知道，顾幽宗一向自持神秘谨慎，顾幽山上终年笼罩着一层结界，用以约束来往之人。那结界乃顾怀南以自身气海为引所做，也与他共存共灭。”

　　沈云之轻叹一声：“而我上得顾幽山时，那结界已经消失殆尽，一点不剩了。”

　　顾怀南死了。上一世沈云之便已经确定，他确实死了。

　　他逃过了十五年前那场劫难，却逃不过人魔两界的一个“贪”字。

　　“云之，”莫子虚的眉心又拧紧了几分，“顾幽山一夜被屠，其间谜团众多，所用手法也十分残忍。听闻遍地焦尸，个个面目难辨。你为何不等其他宗门援手赶到后一起探查？你当真确定带回的孩子是正非邪？”

　　“我为何不等其他宗门援手？”沈云之呵笑一声，道，“子虚师叔难道忘了，十五年前，我动用宗门禁术灭了那魔尊之后，各大宗门是怎样看待我的？”

　　莫子虚没有回避沈云之略带凉意的目光，却只是抿紧了双唇，没有应话。

　　沈云之也没有继续说下去，他收回目光，自嘲地笑了下，摇了摇头，道：“罢了，都是过往之事。不过这十五年里，宗门保我安泰，我也懂得独善其身适当游离，我本身的正邪已成争议，若我当时留下被其他宗门看到，势必又会生出事端。被他们误解我一人倒也罢了，若是咱们浮玉宗又被我这不肖子弟所牵连，那我这罪过岂不是大了去。”

　　听着沈云之的这番话，苏长曦垂下眼眸，没有言语。范仲阳敛了神色，轻轻叹了口气。

　　莫子虚也沉默下来。长老会里的气氛中，似乎掺入了些许叫做回忆的东西。

　　但是莫子虚没有忘记自己的问题，只是片刻，又再度问道：“那孩子，你如何保证是正非邪。”

　　沈云之：“我已用术法探过他的身体。那孩子体内没有任何魔气之相，只是没想到他小小年纪，竟然已经结了内丹。”

　　几位长老都是一愣，彼此看了一眼。

　　沈云之继续道：“我也很惊讶，按理说若非自小生于修真宗门，绝不会年仅十四便能结丹。他说因为家在顾幽山下顾家村，自己三岁之时机缘巧合遇见过一位山上的真人，那真人自言是当年受过他家爷爷的一饭之恩，又觉得他聪明可爱，便对他多有指点。后来懵懵懂懂的，竟然就结了内丹。”

　　这个理由倒也说得过去，几位长老小声商议了一番，便让人将早已等在门口的顾承宵唤了进来。

　　相关的问题又向着顾承宵问了一遍，顾承宵一一答了，所述细节也与沈云之能应和得上，没有丝毫的漏洞。

　　再无问题之后，莫子虚站起身，对沈云之道：“此子大致上没什么问题。只是昨日你收他为徒时接连出现两道天雷，恐为异象。为了万无一失，我们三人需要启动纠魔阵来探查他的神识气海。你作为师父，可有异议？”

　　沈云之挑了挑眉：“对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有此必要？”

　　莫子虚：“对于宗门来说，有此必要。”

　　沈云之看了看苏长曦和范仲阳，两人都没有做出什么表示。沈云之了然，所谓天雷异象不过是个幌子，顾承宵这孩子自顾幽山而来，也可能是那周遭唯一的活口，自然是要好好查个底细。

　　沈云之一耸肩：“既然长老会诸位觉得有此必要，那就做吧。这孩子我也是捡来的，彻底探查一番也好，毕竟非常时期非常人非常事，我也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能做我浮玉宗的弟子。”

　　说罢，他便走出中间的环形，退到一旁，两手一踹，不再言语。他的脸恰到好处地藏在了一片阴影之中，模糊了自己所有的表情。

　　顾承宵独自站在环形中间，面对着三位大长老。他看上去有些局促和紧张，双拳握得很紧，唇也抿成了一条线。

　　“不用紧张。可能有些痛，但是很快就会好的。”苏长曦温声安慰他道。

　　顾承宵一脸懵懂，只是很听话的点了点头：“我受得住。”

　　纠魔阵需三位以上功力强大之人启动，三位长老指尖凝气，白光闪现处，屋顶所刻符文仿佛被这术法唤醒，它融在这片白色光华之中，自屋顶剥离降落，落在了顾承宵的身上。

　　顾承宵瞬间绷紧了身体。

　　这片光华仿佛是用万千根细密的银针凝结而成，随着白光的收敛，顾承宵只觉周身有无数道细针刺入身体，接着刺入气海，最后刺入自己的神识之中。

　　那些细细密密的银针在他体内搅动着，那苦痛来自四肢百骸，来自自己的神识深处，仿佛要把他的魂魄搅个底朝天，翻得干干净净毫无保留。

　　这哪里是“有些痛”。顾承宵咬着牙，身体几乎绷成了一道将断的弦，他本能的想要挺住这痛楚的侵袭，却不想越是抵抗，痛感便越深。

　　终于，一口血自他口中喷了出来。那万千白色银芒也蓦然尽数消散不见。

　　方才竭力绷住的力道也瞬间松了下来，顾承宵只觉内里一虚，身体不由晃了晃，便直直向前倒去。

　　一双大手伸出来，稳稳地接住了他。

　　沈云之抱着自己的徒儿，抬头看向几位长老的眼神又冷了许多：“诸位长老，可觉满意？”

　　莫子虚眉间的川字似乎又刻得深了几分，范仲阳却先一步道：“纠魔阵探查已毕，这孩子体内没有丝毫魔气。只是没想到他心性如此刚直，居然带着股宁折不弯的劲儿……”

　　他自怀中摸出一个瓷瓶，走上前塞进沈云之手中：“他刚刚因为强行抵抗术法，经脉气海受损，这颗丹药可以助他尽快恢复。”

　　沈云之看了一眼手里的瓷瓶，知道仲阳长老的丹药绝非凡品。他也没客气，把瓷瓶往自己怀里一揣：“那就多谢仲阳师叔了。”

　　顾承宵虽然没有晕过去，目光却已经有些涣散模糊。让徒儿受这份苦，沈云之虽然也带着些故意试探的私心，但是看到他现在这幅样子，心中还是有了几分不忍。

　　他作势要把顾承宵打横抱起，没想到对方却按住了自己的胳膊。

　　顾承宵的声音有些发虚：“师父，徒儿自己还能走……”

　　沈云之眉头一竖：“浑话！”

　　他不由分说把顾承宵抱了起来，十四岁的孩子，抱在手里却有些轻飘飘的，手掌拢着他的身体，只觉得这幅骨骼之外包着的皮囊，实在是过于单薄了些。

　　是啊，沈云之想起了上一世的模样。他只知道自己这个徒儿是瘦的，却从来不知道，已经瘦削至此。

　　单薄的身体可以很好的掩人耳目，说他是个寻常村民家的孩子，也不会有人怀疑。

　　若是告诉别人，他其实是顾幽宗宗主顾怀南的独子，反倒会有人惊讶吧。沈云之这么想着，不由自嘲地笑了下。

　　一代宗主，居然能把自己的独子养成这幅德行…

　　顾怀南啊顾怀南…你真是作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