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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NO.7老江家的丫头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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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的江北老农村,小夫妻们之间的相处模式都千篇一律。
男人在外打工,女人在家种地带娃。
男人们运气好了在离家近的地方做点砖瓦匠的手艺活,天天还能回家与老婆孩子团聚团聚,运气不好了,要去外地才能找到挣钱的机会,这样一来,一年到头也就只有重要的节日才会回家。
江苇出生在农历六月三伏天的日子里,正处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节日空档期,离得最近的也就是中秋节了,然而,那已经是一个半月之后的事情了。
眼下,她老爸找不到回家的理由,即便一个新生命的到来足以成为他日夜兼程的动力。
最关键的,她是个丫头,没人觉得值得为一个丫头耽误挣钱。
老人家已经被迫接受了这个现实,而她的亲妈,还在长吁短叹地嫌弃着。
甚至连喂奶的时候都一次又一次地掀开尿布,左看右看不顺眼,末了还会朝她屁股上来一下:“你要是个小伙多好啊!”
对不起,她还真不想做男的,她从不觉得女孩子哪里差了,从不觉得自己哪里差了,这种封建遗毒的垃圾思想请离她远一点。
她不爱听。
于是她再度将口中的ru头吐了出来,瞪着她亲妈哇哇的哭。
奶奶本在前面院子里烧午饭,听到动静忙冲了过来,接过江苇搂在怀里柔着嗓子耐心地哄着。
边哄边责备道:“小月啊,这样有意思吗?天天惹得孩子嚎啕大哭,叫人家知道了笑话!”
“笑话就笑话吧,那些老妇女早就巴不得我生个丫头了,这下她们如了愿了。”产妇不耐烦地靠在床头,看也不看江苇一眼,好像那个软糯香甜的小生命只给她带来了阴影一样。
江苇觉得这么吵下去挺没劲的,于是从这一天开始,她不吃奶了。
奶奶只好熬了一锅香喷喷的小米粥端了过来,撇开米渣,将浓稠的米汤用小勺子喂给她喝。
看她吧嗒着小嘴喝得香甜,奶奶开心得不得了:“管他呢,丫头就丫头,我们老江家的丫头一定是全村最好的丫头,一定比那些小伙强。”
自卖自夸完,奶奶剥了一只鸡蛋放在碗里,从自己头上摘下一根头发,两手拉直对着鸡蛋压了下去。
白溜溜的鸡蛋被完美地切成了两半,奶奶用筷子夹了一点点蛋黄掺在勺子里,晃了晃勺子,等蛋黄化开了再喂给江苇。
江苇爱吃蛋黄,小时候日子最穷苦的时候,吃个蛋黄比吃到肉还香。
不一会她就吧嗒吧嗒全给喝完了。
坐在堂屋里,奶奶侧着身子抱着她,避免阳光直接晒在她眼睛上,端详半天,这才发现小丫头的眼角有一滴泪痣。
虽然暂时还不明显,但是在小丫头冲她笑的时候,那泪痣就无法忽略了。
奶奶心里顿时不是个滋味,想想自己坎坷的前半生,神色黯了黯,片刻后还是努力挤出笑来:“我们家小乖乖吃饱了吧?吃饱了自己睡会,奶奶待会去镇上给你爸爸拍个电报,叫他中秋回来的时候给小乖乖带礼物。”
说着,奶奶把江苇放进了摇篮里,双手就着围裙擦了擦,把沾着的小米粒擦掉,随后端着碗筷去了前院。
江苇家住在整个村子的最中心地带,全村唯一的一条大路从江苇家门前通过,这年头还没有条件铺设石子,因此路面虽然足够宽敞,却是条坑坑洼洼的泥巴路。
有那爱收拾的人家会有事没事在雨后去路上铲一铲,将路铲平一点,不过一场大雨过后,一切又会变成泥泞不平的老样子。
江苇家对面就是全村唯一的商店,奶奶是个要面子的人,自然不愿意来来往往的村民看到自家门口不像个样子,因此每次雨后奶奶都要把路收拾平整。
奶奶刷了锅碗,立马扛上铁锹往大路走去开始了她的平路大业。
小叔在大队里上了工回来,顾不上吃午饭,抢过铁锹愣是把奶奶推回院子来。
江苇在屋里躺着,老远就听见小叔在说:“妈呀,我都跟你说过多少遍了,这事由我来,你身体不好好好去陪宝宝吧,别操心这些了。”
奶奶笑眯眯地走了进来,抱着江苇亲了一口,伸手一摸:“小乖乖尿床咯,奶奶给小乖乖换尿布。”
抱着江苇去了东屋,江苇视线终于有随着大人一起高了起来。
眼光一扫,就看到了挂在东屋山墙上的结婚照,那是爷爷奶奶的结婚照。
黑白老照片看起来有了些年岁了,照片上爷爷笑得特别灿烂,而奶奶,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了眼底的那一抹失意。
与现在发自肺腑的笑不能相提并论。
看来,时间可以治愈一切,不,也许……也许是孝顺的子女治愈了这一切。
江苇随着奶奶转身的动作看了眼前院,她相信奶奶一定很知足,因为小叔是那么知冷暖。
下午的时候,奶奶要去镇上拍电报,临走前叫了个人过来看江苇。
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老远地传了进来。
江苇听着心里一愣,谁?
不一会,一个穿着打满补丁土布衣裳的少女走了进来,一蹦三跳的。
两个羊角辫随着她俯下身来的动作垂在了江苇面前,险些戳到江苇的眼睛。
江苇来不及看清这人的脸就被抱了起来:“嫂子,这就是我侄女儿啊,真像我大哥。”
老妈笑了笑:“可不是,跟你大哥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一样。”
江苇这才知道,啊,这是她小姑啊,家里住不下,小姑应该是在后面的大爷爷家住着,白天也要去生产队挣工分,难怪昨天没看到她。
这时候小姑还没跟姑父私奔吧,难怪还是姑娘家的样子。
小姑年轻的时候江苇没多少印象了,因为江苇前世记得最近的事情都是五六岁之后的了,眼下,她看着小姑,小姑也看着她,姑侄俩大眼瞪小眼,看得奶奶直发笑。
“这下我们家有两个丫头了。”奶奶笑着说。
“我妈又把我扔一边了——”一个爽朗的声音响起,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难不成我出了门就不是你的丫头了?”
江苇循着声音看去,呀,年轻时代的大姑。
大姑是奶奶跟前夫的孩子,奶奶改嫁后大姑没能跟过来,所以大姑一直在东庄跟着亲爸和后妈生活,但是一天到晚基本上都泡在西庄,帮奶奶带孩子。
用村里人的话说,大姑是个吃里扒外的坏丫头,为什么呢,因此她吃着用着穿着东庄亲爸的东西,却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西庄这边的弟弟妹妹身上。
所以老爸小叔和小姑,这三个其实都是大姑带大的。
大姑疼奶奶,比谁都疼,眼下大姑已经出嫁了,多半是今天收到了消息从梅里村赶回来了。
这不,一篮子鸡蛋与两只老母鸡一起被大姑放在了西屋里,随后大姑在奶奶围裙上擦了擦手,从小姑怀里把江苇抱了过去。
“啧啧,我们家的丫头怎么都是随老子不随娘呢,小月那么好看,小丫头却像大生,真是个笨丫头,一家子笨丫头。”
大姑调侃着,母女三个笑了起来。
旁边床上躺着的产妇被吵醒了,睁眼看了看,见大姐回来了,忙起身招呼:“姐啊,你回来了,来坐坐。”
大姑便抱着江苇坐在了床边:“怪我昨天忙着帮那些工人挖沙子,收到消息想赶回来的时候又下大雨了,所以今天才顾上来看你。怎么样,疼不疼了?”
产妇的头发有些凌乱,看起来在生产这道鬼门关前确实遭了不少罪,闻言倒是笑了笑:“也没什么疼不疼的,就那么一下子就出来了,还好。”
“还还好呢?看你这脸白的,快躺着。”说着大姑转身对奶奶说道,“妈啊,我那鸡蛋多呢,我这车子小带不了多少,你尽管给小月吃,不够了叫小华或者二生去我那拿。”
奶奶笑眯眯地应了一声:“好,到时候莉莉别说她外婆偏心她表妹就行。”
“莉莉巴不得有个妹妹呢。”说着,大姑的眼神黯了下去,“怪我,把二丫头送掉了,哎……”
奶奶坐到大姑床边,拍拍她的后背:“别想了,送都送了还能怎么办,再找人家要回来吗?人家生不出,才不管丫头小伙都当宝贝一样,你要不回来了。”
“怪我……”大姑说着抹起泪来,“那赤脚医生骗我说是小伙,公公婆婆都开心得不得了,生下来却是个丫头,我受不了他们的冷言冷语,怪我,要是我再强硬一点就好了。”
“大华啊,不哭了,这都是命啊,没遇到宽容的公公婆婆,也是没办法了。其实丫头有什么不好的呢,你看看你和小华,多疼妈妈,妈妈一点不觉得大生二生可以代替你们。”奶奶唏嘘着,将江苇从大姑怀里接过来。
大姑正伤心着,没注意泪水已经打湿了江苇的小衣裳。
奶奶细心地帮江苇擦了擦身上的泪渍:“别哭了大华,妈叫你回来劝劝小月,你倒自己哭起来了,叫弟弟妹妹看了笑话。”
大姑忙擦净眼泪,抬头对着江苇一笑:“对的,我回来帮我们老江家的丫头打气来了,不能哭。来,再给大姑瞧瞧。”
江苇又被抱进了大姑怀里,江苇总觉得,这一刻在大姑的眼睛里看到了对她二女儿的愧疚。
也许大姑以后对江苇好权当是在补偿她二女儿了吧,江苇不得而知,但是此时此刻,江苇明白,大姑眼里看的是她,心里挂念的是那个一出生就被送走的二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