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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不仁 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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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阳光仍有几分暖意,但对一个在青楼中出生,自小受尽屈辱折磨,从未被人尊重过的孩子来说,这世间根本没有半分温暖。
他十一岁那年,遇见了欧阳少恭,那是一切噩梦的开始。
顾惜朝地位低贱,但他的母亲在青楼好歹也曾是头牌,那个时候年纪已过了最好的青春,但风韵依然能够迷倒男人。他和往常一样去为母亲送水,看到那个男人依在门框上,露出半边身子,长长的顺滑如绸缎的黑发,穿着银杏叶一样黄色的衣衫,正在低声地笑,似乎正在与母亲说些调情的话。
他忽然转过身来,看向了顾惜朝,这个畏畏缩缩低着头的孩子,不知他看到了什么,叹息着说道:“此番清骨,心中怨恨便是一把钢刀,在此处却发挥不出,可惜。”
顾惜朝抬起头,第一次看到他的脸,他长得很美,是顾惜朝至今见过最好看的一个男人,而且很年轻,他这样的恩客会来找一个已不在最美年华的女人,简直就像是在屈尊临幸,不知道为什么,顾惜朝更觉得一瞬间屈辱到了窒息的地步。
他说他叫欧阳少恭,他的年纪并不像表面上那么年轻,他来这里寻乐虽然也是俗事,但也要找一个能听懂他话的人。
顾惜朝并不觉得他会久留,这样一个人是不可能流连在青楼里的,他在这里住了三天,已经够久了,终于他说起他要离开的话。当晚母亲叫顾惜朝去,却对他说:“今日娘亲无论用什么法子,也要把他留下来,你要知道娘亲的苦心,无论如何,哪怕是趴在地上抱住他的腿,给他跪上三天三夜,都要拜他为师。娘亲已经打听明白了,他会武,又会文章,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而且有花不完的钱!你只有学了这些,才能离开这鬼地方出人头地!”
顾惜朝只觉得那个欧阳先生就是和虚有其表的骗子,只有母亲一辈子陷在这个泥坑里,终于到了不见天日的绝望时候,才能信这种漂亮男人的鬼话。
当晚顾惜朝藏在了床下,等着戳穿那个男人,母亲却备好了酒菜,以送行为名请他再相会一夜。
母亲使出百般手段,欧阳少恭一直都是平淡地偶尔答一两句,似乎像是漫不经心,又好像故意看着别人故作忸怩的笑话,顾惜朝看不到他的表情,却能想象出他是何等的淡漠,死死握紧手,指甲掐进了肉里。
“欧阳公子是人中龙凤,我自知蒲柳之姿配不上,只望公子能念几分情意,带我那可怜的孩子离开这地方,教他文武,不求腾达,让他能糊口就行……”
“哦?”一声嘲讽轻佻,没有任何预兆,突然打落了奉到面前的酒杯,砰的一声碎裂!
母亲被一拂倒在地上,顾惜朝能看到那轻纱衣衫落到了床边,那个男人一步步走来,每一下脚步声都像踩在他心上,顾惜朝觉得自己的心脏就快跳出胸膛!
这一刻开始顾惜朝就明白,他根本就是个以看人痛苦为乐的疯子!
“你的儿子?”男人嗤笑,“你难道不清楚你是什么低贱身份,竟敢让我欧阳少恭教这样没人看得起的东西,你可知我是什么人?一个已经生养的妓子,敢在我面前耍如此手段。”
“奴家……奴家……呃!”母亲的声音突然被掐断,好像是被踩住了脖子!顾惜朝想冲出去,全身上下却恐惧麻木,动也动不了,这一出去,岂不被他全杀了!
“你不必说那么多,话太多了我会烦。”声音冰冷平静,他的情绪瞬间就变了,说完似乎在喝酒。
“其实也不是我拒绝,教他没什么不好,这孩子,有些地方还像我,倒该做我的徒弟,只是近日我心情总不好,想起了以前的事,以前杀过的人……我一寸一寸剖开他们的肌肤,感受血流在我指缝中,是温热的,他们的血不冷,但你的血……会比少女的更醇香么?”
顾惜朝簌簌地发抖,咬紧牙不敢发出任何声音,他看到母亲也在发抖,喉咙发出快被掐死的猫儿一般低低无力的呜呜声,那人手中的酒杯突然落下,酒液和瓷杯尽砸在母亲的脸上,辛辣的酒和着血一同流下,流成一滩血腥的淡红色。
脚步声迅速而去,母亲重换新生般大口呼吸着,房门打开,他的声音又传来:“明天带他来见我,我会教他的……我教出来的人,没有平凡的资格,他将来必定会名动天下。”
脚步声远去,母亲却还要赶紧爬起来,跪拜在没人看到的地方,发着抖感恩戴德:“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不,为什么要谢他,该杀了他!杀了那个疯子!可母亲这么做却都是为了自己,顾惜朝绝不想再见到那个人,然而根本无法将这一切视若无睹。
母亲花费了半辈子的积蓄买下一个院落,供那欧阳先生住得舒服,好让他满意,将顾惜朝带到她的面前,令他跪下拜师。
顾惜朝不想,他知道不该倔强下去,否则吃苦的只是自己,但他的身体已控制不住有些发抖,他再怎么拼命忍耐,却还是无法压下恐惧带来的反应,他咬着牙,咬得满口鲜血,终于是慢慢的抬头,看着那个人。
欧阳少恭坐在一株花树下,风漫漫卷来,花落纷纷,他似哀伤这繁花转瞬凋零,伸手去接散落的花瓣。
他自己仿佛就是那辞树之花,被遗落而下,又对那繁花充满了留恋。
这情形让顾惜朝逐渐淡忘了恐惧,只觉心间平和淡然,看得痴怔了,突然听面前的人开口:“既然来了,为何愣在那里,若不想来我自不会强求,只是你母亲一番苦心却要白费了。”
“先生……先生,他是愿意的,惜朝以后跟随先生学习,任凭打骂驱使,只望先生好好教导他本事,让他以后出人头地。”
“娘……”顾惜朝明白这是难得的机会,可这样与留在青楼又有多大分别,都只能被别人踩在脚下。
“快拜先生。”母亲带了酒来,敬一杯酒千娇百媚地迎上,似乎已全忘了之前这人怎么对她。
这本就每一个妓子都该做到的,她们只有不把自己当人才能过得好些……难道自己也要如此,才能换来一丝的希望。
与其在青楼中受千折百辱,永远没有出头之日,倒不如抓住这机会!无论如何,总要搏一次!
“弟子……拜见师父……”顾惜朝闭上眼睛,拜倒在地。
“呵呵呵……哈……”欧阳少恭看着跪在地上的孩子,突然笑起来,不知道他在笑些什么。
“师……师父……”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是这个道理不是?哈哈哈……”欧阳少恭笑得更厉害,扶住树干笑得弯下了腰,顾惜朝没有抬头,额头抵在冰冷的地上,没人看得到他的表情。
指甲深深抠进泥土里,十指鲜血淋漓,他眼角似有泪流淌下浸入微卷的发丝中,清澈见底的眼中却是刀锋般的恨意。
顾惜朝以为这人只是个丧心病狂的疯子,他的武功才学能有多深奥,等到学得足够了,就一定能摆脱他。可相处之下才知道此人究竟有多可怕,无论他的武功还是学识,残忍的手段和莫名其妙的想法,阴晴不定的脾气,都已经可怕到了极点。
他随着欧阳少恭很快离开了京城,走遍大江南北,阅尽天下武功,看遍古今贤文,纵然是一整栋阁楼的藏书,欧阳少恭能清楚记得每一本书,每一篇文章,甚至每一个字,无论从哪里说起,总能说尽古往今来,顾惜朝只怕自己一辈子也不能做到他的一半,这根本不像是人能做到的!
欧阳少恭并不常杀人,因为他不轻易动怒,他不像顾惜朝那样有极端的傲骨,曾被人踩得太狠,以至于半分半豪都不能退让,天下所有的事他好像都见过,都能淡然一笑,可万一他动了怒,那必定是顾惜朝夜半在梦中都会发抖的场面。
练武习文,琴棋书画,日子一天天过去,顾惜朝与他相处日久,心中的感情也难免复杂起来,若说不恨绝无可能,可他们的关系毕竟非比寻常,欧阳少恭就算真是个疯子,却也比那些蝼蚁鼠辈,践踏自己的人好得多……
他也有对人好的时候,而且是大多时候,言语举止无不温柔,只是这种温柔里无处不透着他的冷酷和残忍,顾惜朝永远不能信他的话,不知道他上一句话是高兴,下一句话会不会就会愤怒。
渐渐的顾惜朝觉得自己都有些疯了,他记得自己第一次杀人时,用的是独创的小斧兵器,他以为自己多少也会有些不适,没想到……闻到了那种新鲜的血腥味,他的心情平淡得像在喝茶。
从那一刻顾惜朝就决定,一定要离开他,越快越好,就算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能给自己一丝温暖的人,也必须杀了他!至少,不能再待在他身边。
他千方百计要杀了欧阳少恭,从没有成功过,可对方好像也从来没有发觉,甚至从那之后,教了他毒术。
这个人不会老,不会死,顾惜朝只有逃,离开这最后一个对自己来说算得上亲人的人。
直到遇见傅晚晴,他终于可以彻底忘了那个给过了一丝温暖的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