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宵》幻繇愔

7、丹心

　　说到底，天权侯还是不忍心，深夜处罚，日出回家，本也只剩几个时辰而已。陵园外的军队只撤了几人，大部分人都留下来保护执明与慕容离的安全。
　　那洞内的清静，如一场隔世的烟雨。
　　执明一边将其自己和母亲之间琐碎而稀少的记忆，说一句就想着让慕容离别陪他跪着，他倒是想拽他起来，可等到动手时，总觉得不妥。
　　“阿离，你其实该回去的，这洞里阴冷，再说了……”
　　“你能呆在这，我为何不能？”
　　他说不过他，不如作罢。
　　树影摇摇，晚风渐凉。
　　“这里，对老爹来说，就像是一块伤疤。”那风突袭衣角，执明打了个哆嗦，环顾四周时突然感慨。
　　慕容离也跟着看了看四周的环境，望着那墓碑上冰冷的篆字，道：“曲耶公主为两国和解作出了巨大的牺牲，她应该被后人记住，而侯爷应是最能感同身受的人。”
　　执明侧着头看着身边人皱眉，再次怀疑自己真的比这人长几岁吗？
　　钧天风云，他都了然于胸。曲耶公主当年风光嫁给还未封侯的大将军执允，带来的是四大部落和钧天中原的长久休战，曾牺牲一切，病死他乡，安睡于此，漫长岁月里，再渐渐被人遗忘……
　　慕容离曾在父亲的书房里见过曲耶公主的画像，父亲与他讲述此事时，满是惋惜。
　　而惋惜的原因，他一知半解。
　　另一边，执明忽然扒着慕容离的衣袖，眼神焦急地解释道：“阿离，我不是怪你的意思……我也有错的，不对，闯进来就是我的错，和你没什么关系的……”他担心他话里的无心，成了有意的怪罪。
　　慕容离看了看他着急的样子，暗自觉得真有意思。
　　心生此感，笑意上脸。
　　执明却被这难能可贵的一笑，彻底迷住了，飞鸟望见天之涯，海鱼潜入海之尽一般。
　　“阿离真好看。”
　　听到这一句，慕容离收住了刚刚绽放的笑色。
　　执明却颇为满意地跪直了身子，山盟海誓般郑重说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找到姐姐的，哪怕翻遍整个天权整个钧天，公主一定会平安回家的。”
　　慕容离越发不明白，这个人为何出手相帮，为何将这样一件事揽到自己身上，他当真不知道这背后，是别有用心吗？
　　罢了，他需要依靠。
　　“谢谢。”
　　慕容离是真诚地看着执明眼睛说出的这句话，执明心里也听得明明白白：“真好，阿离不再怀疑我了。”
　　他这个人，一会儿傻得可以，一会儿又精明起来。
　　其实蛮有趣的。
　　慕容离又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执明就打了鸡血一般开始念叨：“希望时间走得慢一点，别那么快天亮。”
　　这一刻多好。
　　可总会天亮。
　　两人在侍卫的护送下回城，路上坐在马车里的慕容离掀开车帘，看着天权热闹非凡的街道。
　　“近日是什么节日吗？”慕容离开口问。
　　“哦，就是封城后外派的军人都回家了，看上去城里多了很多人。”执明端着一盘子水果吃着。
　　回家吗？
　　慕容离想到还在病榻上的父亲，愈发觉得自己不孝，眼中刚刚燃起的火焰，暗了下去。
　　日升月落，又是三天。
　　侯府没有再传来任何新的线索，孝和公主失踪一事，在城内城外，传成了死讯……
　　于慕容离，绝望愈发沉重。这些日子他都在书房里，反复翻看着搜集来的证物和消息，一遍又一遍，手边天权的地图，拿起又放下。执明成天在院子里打转，大院的人，都在思考着一个问题：如何让少夫人开心起来？
　　心结难解，执明很清楚，他听莫澜的话在院子里移植了瑶光的羽琼花，也常与他讲府外的趣事，见他脸色变化便识相离开，在不远处等他休息，自己才放心睡下。
　　这日，一只小雀从窗外飞来，停在慕容离桌案边的砚台上，爪子沾了墨滴，在木桌上蹦蹦跳跳。
　　慕容离轻轻挥了挥袖，鸟儿便飞了出去。沿着鸟儿飞去的方向从窗外看去，远远地，看到坐在台阶上拄着腮的执明，身边围了一大群人。
　　他对他好，他都知道。——在他眼中，既是不可一掬的水中清月，又是不愿苏醒的浮生梦魇。
　　只要一眼，有这么一个人在，无论自己身在何处，心中就有一份安康。往后的每一步，前世今朝，越是染血无路可走，越是含恨弥足珍贵。
　　执明也看到慕容离朝外看他，从台阶上爬起来，高兴地挥动着厚重的衣袖。
　　“阿离！”执明蹦跶着进屋，手下的人自动呆在了院里。
　　“阿离，是缺什么东西吗？我去给你找？”
　　“没有。”慕容离摇了摇头。
　　“那是有什么新发现吗？我马上吩咐人下去行动！”
　　“没有。”慕容离还是摇头。
　　“阿离是饿了吗？我叫人去准备东西。”
　　“没有。”慕容离继续摇头。
　　执明坐到桌角，看着散落地信件和消息，看到那信件上笔力遒劲的“慕容”二字，没有再问下去。反而是慕容离觉得不适应，看着忽然沉默的执明，问了句：“怎么了？”
　　“我知道，阿离是想家了。”
　　家。
　　当岁月割旧容颜，他也分不清何处是家。
　　慕容离这辈子也许都没设想过，天权会是他的归处。他有家，只不过，亲人这种半路缘分总是散得过快。
　　只是人，总望着失去的方向。
　　执明在乎眼前的风月，更自知活在当下，享受艳阳，即便哪日风云换风月，艳阳作惊雷，他也认当下，认眼前人。
　　相配，天作。
　　“阿离想要出去走走吗？今天的城里应该很热闹。”执明觉得自己的话有点过分直白，想着挽回。
　　慕容离抬头看他：“为何？”
　　“今天是天权的一个小节，是近年来才形成的习俗，因为之前很多人出征打仗很久才回来，将士的家人们就会自发去城东老庙那棵古树为家人祈福，寄托思念，每到这一天，在外的将士也会给家人祈福，这是老爹创的规矩。”执明解释着。
　　天权侯守了一辈子的边关，天权又付出了多少人命。慕容离对这位天权侯，心中敬意多了一分。
　　“好。”
　　执明欣喜地拉着自家“夫人”出了府，穿过城内的街道，这一次事件召回了不少士兵，于这些家庭而言，更像是喜事。慕容离对此，更多是同情。执明只带了两个随行侍卫，自己拉着慕容离走在人前，介绍着周围的一切。
　　慕容离第一次这样漫步在天权城内，看着周边的商户纷纷标出实惠价格，路上众人互相祝福，拉着许久未见的朋友一聊就是街头巷尾。
　　路上行人能认出执明的人不少，小侯爷也不摆架子，和路人打招呼。慕容离本担忧自己身份特殊，受人白眼，哪知猜测出他身份的人，也投来祝福的目光。
　　这样的一座城，是怎样的人在守护啊？
　　“阿离在想什么？”执明见他出神，问了一句。
　　“天权果真物资丰富，民风淳朴。”
　　“就是，我看那钧天的皇城也不过和侯府一般大，进出麻烦，和天牢也没什么区别，坐拥天下和坐拥一城，有什么区别？”执明听着慕容离夸自家好，自然得意。
　　慕容离却是头一次听这样的话语，世人贪钱贪权，执明看得太开，他也不知是好是坏。
　　拐个弯，老庙里聚集了一群人，而那棵古树上挂满了祈福的竹片。
　　众人之愿，清脆作响。
　　执明也拉着慕容离去求了竹签，写愿望时，慕容离提着笔，迟迟未落下。
　　“阿离写好了吗？”
　　“古树会为外人实现愿望吗？”那时的慕容离眼波里流转着无奈与辛酸，眉宇好似开满彼岸繁花。
　　“古树每年都可以许愿的，对了，我有办法。”执明拉着慕容离的手，松开了手里的竹片，只拿了自己的那一片，便挂到了古树枝上。
　　执明双手合十，念道：“古树啊，这是我第一次许愿，一定要灵验啊。”
　　说完，握紧了慕容离的手，又道：“阿离别担心，以后每年你要是有什么愿望，我都来这里许愿帮你实现。”
　　把我的所有愿望，都写成你的念想。
　　“你从没许过愿？”
　　“天权侯府要啥有啥，我哪有什么好求的事情啊？”
　　“我……那你刚才……”
　　慕容离转念一想，那方才执明挂上的愿望，与他有关？
　　“我刚才许愿：阿离能一家团圆，平安快乐。”
　　执明笑着，迎着风的少年模样，将足以动摇天地的温柔，全数卷成花束，捧到慕容离面前。
　　他要用他的一无所求，成全他的心心念念。那他算是他的牵挂，还是他的负担呢？
　　本就是一场闹剧，何苦如此？
　　两人离开回府的路上，慕容离久久没说一句话。
　　这些日子里，他所经历的一切残酷，和执明给的守护，对比过于残忍。
　　一个似刀一个如梦。
　　侯府的大院里，执明难得先他一步回屋，留他一个人在院子里，望着明月升上枝头。夜里的大院出奇地安静。
　　小时候，姐姐曾说月光是侠客刀刃上残留的温柔，他笑称那是话本小说里的笑话，可姐姐却深信不疑，总觉得会有绝世高手，带自己浪迹天涯。
　　一纸皇命，生死两茫茫。故事是美，越美越显得现实残忍。
　　呵。
　　就在一刹那间，四方院的天空中绽放了朵朵烟花，照亮了整个天空。
　　执明突然推开房门，小跑到他面前，在闪烁的光芒里，如下凡的神将。

　　“好看吗？”
　　“好看。”
　　“那阿离喜欢吗？”
　　“嗯。”
　　那划破天际的绚烂，在慕容离心中开出一朵绝美的情花。
　　他本无意涉足这森森皇城，可皇城却捧着漫天的烟火，把笑容送到他眉睫。待烟火燃尽，身边人的笑容未减分毫。
　　执明拍了拍手上的灰，说：“好啦，不早了，阿离早点休息吧，也许明天就收到公主的消息了呢？”
　　“执明——”
　　执明没有看错，没有感觉错，没有做梦。慕容离这一上前，给了他一个拥抱。准确来说，是他需要一个怀抱。执明回抱住自己肩侧如画的人，自己也入了幻境，重重迷局，无路可逃。
　　情者，万死白骨不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