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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青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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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刚刚及腰的长发散成一圈,显得跪坐在蒲垫上的身影,无比瘦弱。
零落芳华且逐碧波,却把青丝交由佛陀。
破了三个口的窗户外,一道凌厉的闪电。
“孝和公主接旨。”
这是大太监第三声呼唤,蒲垫上的人纹丝不动。
总有人想要毁了她的梦,总有一天她会离开她的佛。
门外黑压压的人群中,走出一红衣少年,隔着空气凝成的镜子,照出两张足以倾国的容颜,一如人间四月芳菲,尽收眼底。
香燃一半,诵经中断。
“姐姐。”
慕容离,当今右相慕容德之子,奉旨前往清照寺接孝和公主还俗。
慕容和,当今右相慕容德长女,早前因拒绝入宫为妃剃度出家。
“慕容施主,世事本无常,节哀。”
年近耄耋的住持和尚在两个小和尚的搀扶下起身,对共主赐婚的孝和公主合掌,说了一句“节哀”。
就在姐姐低头合掌的一刻,慕容离看到了许久未见的绝望。
姐姐向他走来,纤瘦的手拍了拍他肩膀上的香灰:“阿离,你长大了。”
第二道闪电一过,寺门缓缓关上,破晓的天际传来一阵钟声,撞出孝和公主心中的绝响。
接着,大雨滂沱。
慕容府外的红灯笼异常晃眼,红木大门外是瑶光最热闹的夜市,门内是三人的沉默。
最后慕容离起身便跪在了父亲面前:“父亲,姐姐不能嫁过去,她已经受了太多苦了。”
慕容德脸上一抽,一家子相似的眉目里,何尝不是相似的心疼。
慕容和拉起身边的慕容离,嘴角竟然是温柔如初的笑容:“阿离,别这样,阿爹也不想的,爹,阿和不孝,五年都未能侍奉您左右,以后恐怕也只能交给弟弟了。”
说完,散发的慕容和给父亲磕了三个响头。
“是爹的错。”
慕容德揉了揉太阳穴,脑海闪现的,还是那些古旧的画面。
他做的错事,他害的性命,他如今的处境,和他。
“父亲,那天权侯好端端地突然提及什么婚约,无凭无据,我们为何要答应?”慕容离年少有为,才子之名传遍钧天,自恃过高也好,少年心气也罢,这一刻写在了稚气未脱的脸上。
只这一句,恐怕未来的他也会笑话自己吧。
“他是在帮我们。”
慕容德仿佛不愿听到天权侯三个字,淡淡一句带过,连同这名字背后的种种,也小心掩埋。
右相拖着异常疲惫的步伐走出了大厅,只留下一对姐弟,相对无言。
“爹有爹的难处。”姐姐忽然开口。
慕容离一双洞悉万事的明眸一转,看着眼前没有半点生气的姐姐,道:“我不信我们没有选择。”
“阿离,”姐姐拽住他的胳膊:“你是慕容家和瑶光,唯一的希望。”
你是希望。
他意欲颠倒乾坤,却难料阴错阳差。
翌日清晨,雨过天晴。捧着天权地图来到慕容离书房的,是瑶光护城将军的幼子阿煦,当时,慕容离一袭白衣正执笔,在宣纸上写了一字:乱。
“少主,你要的地图。”
阿煦凑到他身旁,看他字迹里带着颤抖,丝毫不似以往的自信与骄傲。
慕容离展开地图,铺满眼前的,是一个比他想象中更为复杂也更为富饶的土地,阿煦随手拿起他书案上的一卷书,惊:“少主为何要看这天权的书?”
“天权封地,竟是瑶光四倍之数。”
他只感叹,没有对答。
“你要我向军营里的人打听有关天权侯和他儿子的事,已经有了点眉目。天权侯的事迹传遍钧天,几乎无人不知,曾经骁勇善战,如今老骥伏枥,手握兵权,共主陛下也忌惮三分,其野心更是难测。”阿煦缓缓说道。
“那……执明呢?”
初闻这个名字,慕容离还是个孩子,随父亲第一次入宫为共主贺寿,有些怕生的他一路跟在父亲身后,落座时,隔着好几排座位,接近王座的位置边,有个长他几岁的小孩,拽着身边太监的拂尘,调皮得紧。
他当时还问过爹爹,为何他非王族血亲,却能和王族子弟并排而坐,甚至肆无忌惮?
慕容德当时只瞪他一眼,语气三分严厉:“非礼勿视,非礼勿言。”
如今,算是到了正面交锋的时候了。
许是年轻,总想着胜人一筹,高人一等,把所有事情都看做一场比赛,必须要个输赢。
阿煦皱了皱眉,道:“这个执明小侯爷吧……听说幼时丧母,天权侯把他宠上了天,整个天权没有一个人敢得罪他,自小不学无术,贪于享乐,如今成年了都还是一无所成……只怕和姐姐……”
慕容离忽然放下手里的笔心中之念更加坚定。
“不行,姐姐不能嫁过去。”
“阿离,你打算怎么做?”阿煦打从一开始就明白,想让慕容离善罢甘休,绝无可能。
“阿煦,我需要向你们负伤借几个可信之人。”
“好。”
那浓香的墨里,晕开少年如画眼眸中的一眼决绝,无暇容颜上的一抹浅笑。
他运筹帷幄,开此一局。
钧天末代皇帝,中年始行暴政,施酷刑,改古法,大肆分封土地,政权破碎,诸侯雄起。
天权地处北境,与域外四大部落相接,二十多年前天权侯执允率玄武大军,踏平四大部落,铁蹄所到之处,天下闻风丧胆。其中,后人传诵关山之战,断粮之时,绝处逢生,守得战果,班师回朝。
历史总是相似的。紧接着,功高盖主,四方觊觎,众叛亲离,后偏安一隅。
执允不觉得自己有错,就如同他和被中原视为蛮夷的四大部落族长称兄道弟一样,在他眼里,众生好像都是一样的。
他自认狂绝,能平天下之事。如今春秋不再,妻子只给他留下一个独子,嗯,独子。
“老爹,你从宫里回来,没给我带半点礼物就算了,还说了一个什么婚事?你问过我吗?我不答应!”
刚刚从马背上下来的执允,看着久违的家门心中才刚生出的一丁点感慨,都被这火急火燎来“接”他的独子,全部搅散。
流言啊,比玄武军的铁骑还快。
执明,部落曲耶公主独子,天权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小侯爷,身后跟着一群护卫,堵住了侯府的大门。
“哟,执明啊,你怎么不长个子了呢?”执允揉了揉儿子的头。
“别给我岔开话题!你征求我意见了吗?”
众人面前,趾高气扬的执明,丝毫没给钧天第一侯爷半点面子。好在身后向来懂世故的莫澜快步上前,朝执允行了个大礼:“侯爷一路风尘,辛苦了,快进去吧,还不快来人为侯爷接风洗尘。”
“哈哈哈,莫老怪的儿子莫澜啊,还是这么懂事,走着。”执允把手中头盔扔给部下,大步迈进院子。
天权的侯府,说白了就是钧天皇宫之外,第二大的宫殿,宛若城中之城。
执明在原地瞪了莫澜好半天,朝他背上猛地一锤:“你等着!”
天权富饶之地,繁盛之都,在怨声载道的钧天末世,被外人称为“人间天堂”。
他从出身就是神,所以学着做人,比众生都难。
执明几乎把整个后花园都掀翻,把所有的下人都数落了一遍,日上三竿,烈日下跪着的小厮已近二十人。
莫澜送侯爷回屋,一路也替执明说了很多的话,却被天权侯一声叹息,一个摆手,阻住了脚步,等回到执明的院子,觉得还有一场场恶战等着他。
“你们这是?”莫澜说着,把小厮们都叫了起来,走到池边亭台,看着独坐独饮的执明,定了定心。
“别动!”
正准备坐下的莫澜,被小侯爷一声叫住。
“好啦少主,既来之则安之,再说了,那是共主金口玉言说的婚,可不是你我一句不答应就能回绝的。”莫澜与执明从小一同长大,对他的脾气再了解不过,不顾她的阻挡还是坐到了一边,喝起酒来。
“你知道什么!那是老爹自己的主主意!还搭上了我!”执明猛地站起来,一脚踩在石凳上,气急败坏。
莫澜拽了拽他的衣袖:“侯爷有侯爷的苦衷,还有啊,”说着掏出一副画卷展开来:“你看看,这孝和公主,可是钧天第一美人,你赚到了好吧!”
早在婚事传开时,执明就已经听周围人念了无数慕容和的好,他不是看不到她的美,只不过,他总能从画中人的眼神中看到一种说不出的孤寂。
透心的冷,像是一座雕塑,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在得知她是从寺庙出来的事后,执明更加觉得,老爹时糊涂了。
“看呆了吧。”莫澜见执明盯着画卷迟迟未语,暗自欣喜。
哪知小侯爷只端起酒壶,整壶烈酒浇入喉咙,一本正经地说了一句:“就是因为她是这样的美人,我才不能做这个千古罪人,得罪慕容家不说,更是得罪佛陀。”
莫澜的酒杯也停住。
小侯爷的道理总是无法反驳。
他不知命为何物,只知道在灿烂的年纪里,没人愿意屈服。
“嗯……侯爷也是好心啊。”他只能这么说。
就这么一瞬,清风拂过水中起了一阵涟漪,卷入珠帘掠过执明眉前的那缕发丝,画卷侧面的三个字,撞入脑海里。
“等等,慕容离?是谁?”
执明指着画卷的落款处,那俊秀的字迹问道。
“什么?这画的是慕容和啊!”莫澜随口一句。
执明却一把抢过画卷,那三字似乎比画中人更有魔力,引人遐想过去,魂魄游离躯壳。
“慕容离……”
莫澜想了想,道:“啊,那是作画的人,这位慕容公子可是瑶光百年难得一见的才子,也是慕容和的弟弟。”
“我见过他吗?”
执明问出口时,就像在和画中人说话。
“嗯……也许当时共主大寿的时候见过吧,总之啊,您就消停消停,没准侯爷有新的对策呢?事情还有转机呢?”
“转机?”
又一阵风起,画边那三字若翩翩飞舞的蝶,飞出昱照山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