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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8、12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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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应舟被庄溯尘没事找事突然提起的“关心”话题气得不轻,在在分头回家——保持着几步远的距离一前一后也算分头——的一路上越想越觉得烦闷,烦闷到最后站在屋子门口突然不想进去了,对后面庄溯尘疑问的呼唤声听而不闻,拐了个弯径自跑向了屋子侧面的枫树林。

      小玄山灵气充沛,树木都长得繁盛高大,以前庄溯尘在林子旁边的的空地上练刀时,云应舟经常爬到树上去修炼兼睡觉。树冠茂密的枝叶足够遮风挡雨,有太阳时凉阴阴的很舒服,虽然树枝不如床铺柔软、周围干扰也比在六面封闭的屋子里多,他毕竟生为妖兽,还是被树木的自然气息围绕着最能觉得安心。

      现在他不愿意待在庄溯尘身边,只想回到最熟悉的环境里去。

      云应舟跑进林子,随便找了棵顺眼的大树就往上爬,爬到一处稳固的枝杈后把自己团进去,然后就这样缩着一动不动了。

      庄溯尘跟随而至,站在树底下仰头往上看,只见在树干一分为三圈出的那个小窝里,猫蜷着身子团得滚圆,白绒毛从树枝缝隙间蓬出来,好像被风送到树枝上、再来一阵风就会被吹散的蒲公英。树窝边缘垂下来一小截猫尾巴尖,他的目光刚落上去,那尾巴尖就有所感应般地一晃,收上去不见了。

      他忍不住再次叹了口气,感觉一路上为了不想再惹恼小猫而保持沉默的做法,貌似是起了反效果。

      “小猫,”他干脆跳过了“你听我解释”那套申请许可的标准前置流程,直接坦白地道:“你愿意关心我,我是觉得很开心的。你帮我说话,替我生气,我都很感谢你……我刚才说的话可能措辞没选对,真的不是在嫌你多管闲事的意思。”

      他少见地连用了两次“很”这种程度的字眼,云应舟能故意闭上眼睛不去看他,耳朵贴下去却还是不能避免听到,庄溯尘的语气镇定而平静,从契约链接传递来的情绪却带着隐隐的无措。大概他对表明心迹这种事情实际也不怎么熟练。云应舟的耳朵尖轻轻动了动,但还是一声不吭。

      庄溯尘等了一会,周围只听得见微风拂过树叶的细微响声。他低下头,云应舟偷偷睁开眼睛,注视着他头顶上乱糟糟翘起来的那几撮头发。被妖骨刀攻击撕开的外衣裂口处,不久前还在流血的伤口已经愈合成一道几不可见的白痕,蹭到布料上的血迹则凝结成了黑色,他的模样看着略显狼狈,那种自己都不在意的漠然态度又让人可怜不起来。

      沉默持续了片刻,庄溯尘抬起头来,云应舟往树干后面缩了缩。他不想去看庄溯尘的表情,但仍能感觉到落在身上的目光,庄溯尘的情绪像一片幽深的潭水,表面泛起的波澜又遮挡住了更深处的东西。“我想我只是不太习惯这种被人担心的感觉。”他听到庄溯尘的声音低低地说,“这会让我觉得是不是自己做得还不够好……”

      他停顿下来,看着面前树皮上一道雨淋日晒而崩开的裂痕,树皮边缘长出了湿润的青苔,内部浅色的木质上有一行蚂蚁正匆匆忙忙地爬过去。“我不知道。”他轻声道,听起来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应该怎么做?”

      一片半边泛红的树叶从枝头脱离,晃晃悠悠地飘落而下。

      云应舟依旧没有应声。几只蚂蚁沿着树皮裂缝爬了上来,他盯着它们,挪了挪尾巴给这队忙碌行进的小东西让开位置。庄溯尘在树底仰头看着他,安静地等待着回应,但云应舟此刻一点都不想和他讲话。

      骗人。他心里想,关键根本不是你说的这个原因……

      云应舟其实不擅长推测别人的想法。幼年时找不到能交流的同伴、后来被吓到很久不敢交流,然后就这样一直迟钝着没再有机会磨炼到敏锐起来。庄溯尘其人又格外复杂,云应舟曾以为知道剧情展现的生平就该足够了解他了,结果实际相处、共同经历了不少事,还加上一道能传递情绪的契约链接,如今他依旧经常搞不懂庄溯尘的顾虑和思路,猜不到他打算做出的行动。

      但朝夕相处熟悉之下,终究是增进了些许理解,带来的变化仿佛曾经一片茫茫迷雾,如今透过雾气隐约窥见了轮廓——就算依旧看不清“是什么”,却已经足够知道“有什么”了。

      这大概是至今第一次,云应舟识破了庄溯尘试图隐瞒的东西;而近乎讽刺的一点是,还是庄溯尘选择性的坦白本身指明了方向:如果刚才他仅止于道歉、什么都不解释,云应舟也没机会察觉其中的避重就轻。

      刻意的沉默申明了重要性,意味着庄溯尘明知那是更关键的因素却故意不说。这种事情——放在庄溯尘身上,还真是一点都不稀奇。

      倒不如说他会坦白其中的部分才更该令人惊讶。

      云应舟愿意相信庄溯尘没有故意说谎骗他:不习惯被关心的理由是真的,从链接传递过来的无措的情绪也是真的。疑惑同样是真的。只不过是也没有说出全部的实话。

      只不过是。放在庄溯尘身上,这居然——确然——已经算得上是特别信任、在意的表现了。

      云应舟甚至能够理解这一点。“主角”是什么德性,这世上估计没人比他知道得更多了,每一点惹人生气之处他都举得出事例一二三四作为佐证,虽然在这个世界它们不一定还会发生。

      所以,现在他其实已经不怎么生气了。

      他的怒火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愤怒是一种需要宣泄的情绪,庄溯尘一搭话他就忍不住还嘴,回应不了几句就被带进其他话题,被遗忘在一边的怒火后继无力,过不了多久自然不了了之。这次云应舟恼羞成怒,气愤之情格外真切强烈,但他的生气模式向来更倾向于胡闹发作而非憋着自闭,因此自己都预料得到所谓“冷战”大概率还是说说而已。

      就在刚才,意识到庄溯尘有所隐瞒的时候,云应舟只有一点点恼火,更鲜明的情绪倒是诧异——他居然察觉到了?真的?不会是他感觉出了问题吧?

      说起来庄溯尘突然这么直白坦言,还真有点出乎他的预料,可千万不能因此升起什么“这家伙的心灵原来还有脆弱之处”这种滑天下之大稽的错觉……

      可见云应舟心里预期主角此人的封闭程度有多严密,以至于理解都出现了一点奇异的偏差。

      然后……云应舟记得,他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感慨情绪想到:能让庄溯尘在惊讶之下,忍不住出言求证,而不是带着疑问装作一切如常并默默观察,看来他在庄溯尘心里已经算得上挺特殊的了——至少他在剧情里看到主角身边那些不断来了又走的师长、同伴、敌人,从头到尾就没哪一个得到过同等的待遇。

      要说为此觉得受惊若惊就太恶心了。但更没理由的是,他这么想着,心头突然涌上来一股恐慌。

      低落、消沉的情绪吞噬了仅剩的一点怒火。云应舟茫然不解,莫名慌张又难过,却又本能不想深究;想让思绪停下,因而下意识转开了停留在下方庄溯尘身上的目光。即使庄溯尘正很有自觉地面对着树干规矩罚站,一点都没有会突然抬起头来发现他在偷看的迹象。

      ……仿佛刚才漫游的思路,无意中窥见了,会宁愿不知道更好的某种“真相”的一角。

      云应舟看着那行蚂蚁从他面前爬走了。闹脾气时庄溯尘说什么他都想找出话来反驳,此刻情绪低落下来,倒是真的一点都不想动也不想说话了。

      所以庄溯尘在安静中等待了好一会,依旧只等到一片沉默。他终于又抬起头来,往小猫躲藏的那处枝杈望去,发觉云应舟挪了个角度,被枝叶挡着连一撮毛都不肯让他看到了。

      要不是链接的感应告诉他云应舟没动位置,庄溯尘都要以为刚才他那番话确实成了自言自语,小猫已经用了什么他不知道的法子,不声不响地偷偷跑到别的地方去了。

      他想了一会儿,揣摩着从链接传递过来的那一线晦暗而复杂、仿佛水面重叠树影的情绪。恼怒变得不那么鲜明了,这是听进去他的解释后消了些气吗……?但半点回应都不肯给、躲起来不见他,又明摆着还是拒绝的态度。云应舟的情绪一向简明直白,鲜少出现如此难以辨明的状况,让庄溯尘也难得有些茫然了。

      庄溯尘并不擅长应对别人的情绪。他以前在村里把自己搞得人嫌狗厌,其他人畏惧不敢接近却又有胆子挑衅,对自己的不善处世就很有自知之明了。换了别的长袖善舞的人物,有他的资质、血脉和几番奇遇,或许早就能搭上魔修摆脱被蓄养的人牲身份,或者怂恿村民们团结起来反抗,怎么想都能过得比他舒服得多。他却在冷遇中无动于衷,不靠近任何一方,以至于在时无牵挂,走时无留念。

      他叫得出村庄废墟中每一具被虫群啃噬、被冰霜封冻的骸骨的名字,这些名字在他心中的意义却不比任何一片寻常落叶更重。

      他从人们的表情中解读出情绪,分析反应推断想法和性格,预判他们面对某种情况时会采取的行动,像织丝成网一样合起线索,列出计划、应对意外和错判的后备计划、后备计划的后备计划,又在事到临头时无视预设限制地随意应变。

      其实他看人不算准,再加人心易改,激动时往往做荒诞事,于是错判的事情时有发生,更多时候他只依靠自身。他知道如果他能让人付出信任,主动真心地配合,许多歧路和阻碍都会自然消弭,比他单打独斗轻松许多——但他做不到。

      做不到让人信任,也做不到信任别人。

      他知道怎样分辨别人是否有用、如何利用,但他好像天生缺乏那种令人安心,唤起正面情绪的能力。他无心笑时唇角也带着笑弧,这缺乏实质的微笑毫无感染力,反倒更容易让人心生不悦。

      云应舟……云应舟在这一点上几乎就是他的反面。在看人这方面稀里糊涂——会关心他此事就是最直接的例证——自己也过得稀里糊涂,神情举止间带着一股天真气,即使在一本正经试图算计人、或者张牙舞爪闹脾气的时候依旧显得可爱。

      “可爱”没有一点用处,惹人怜惜不能避免被人伤害,或许还会起到相反的效果,远不如能撕碎敌人的尖牙利爪……但把小猫抱在怀里的感觉很好。帮他拦住危险的感觉很好。无意或有意把他惹得气急败坏、再逗他重新高兴起来的感觉很好,这种感觉他从未有、也从未想在其他人身上寻求过。

      一直以来他都抱有着“无需在意他人情绪”的认知。他自觉这认知并未动摇,仅仅是对唯一的特殊存在失去了作用。

      特殊的……

      刚才走在路上,沉默中他想着那个契约,契约对他们的影响,然后突然想起了他和小猫相遇最初作为敌人的那场战斗——当时尚未相识的涂青崖落在魔修手里,他为救人去引凶兽回援的途中云应舟趁乱动手。一番偷袭、反制、同行逃命的混乱之后,他们互相伤害的行为终结于一起掉下地底秘境,再出来就变成了被契约连接在一起的关系。

      时至今日,庄溯尘都没搞明白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为什么没有在察觉对方抱有恶意时先下手为强,居然任凭如此不安定的因素留了下来?

      要是按照他向来警惕戒备、不留隐患的做法,那就根本不会再有以后了。

      不仅如此,还有在坠入绝境时放弃了同归于尽的选择,秘境里面对危险时不自觉站到保护者的位置。为了不尝到背叛落实的失望,宁愿放弃对生路的争夺。桩桩件件,全都不符合他对自我的认知。那时候还不存在什么契约,无法用这个理由解释他突然软弱的反常。

      ……若没有这些“反常”,或许云应舟也根本不会对一个表现得绝对自制的敌人心软;在关键时刻忘记警惕,被最终还是决定反击的他推进了自己挖的陷阱,还摔得比本意更凄惨得多。

      如果把这看做一场生死之战,他们两个的表现都实在糟糕。心软不至坦诚,心狠不够果断,尴尬地卡在当中,牵扯成一团乱麻。

      最终倒霉的是云应舟,似乎只能算是自作自受,然而不知时不时云应舟对那个契约抗拒得太强烈、显得格外凄惨可怜,还是出于占了便宜后的宽容心态,庄溯尘总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觉得此番对抗矛盾的责任若是追根溯源,最后还得是落在他的头上。

      ——即使他反复回想,此事开端都是小猫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莫名其妙满含敌意地想干掉他。

      ——或许就是这种“莫名其妙要干掉谁”的做法实在不符合小猫的作风,特别显得另有隐情?

      现在,庄溯尘只想把云应舟从树枝上揪下来,捏着他的软耳朵尖问:你是怎么想的开始真心关心我,你忘了你刚来时是想要干掉我的吗?我只是答应了不用那个契约控制你,说好要保护你还没能护得周全,对你并没有好到哪里去,连灵石都喂不起……这样你就把我当做了自己人,难道是因为你实在没见过几个人?

      ——这番话如果真说出来,云应舟说不定真的会一气之下和他同归于尽吧。

      庄溯尘回过神,发现自己不知何时露出了苦笑的表情。这不是很有自知之明吗——他脑海中有个小声音这么说,一丝后悔情不自禁地涌上心头:早知道问出口会惹小猫生气,还不如就把疑问一直埋在心里算了。反正小猫本来根本没察觉出他的态度有什么问题,他就算希望寻求确认也尽可以留待以后慢慢寻找证明。

      ——这种想法如果让小猫知道,估计就别想再把他哄回来了吧。

      但其实没有什么“早知道”的说法。因为他原本就知道。那些话并非冲动出口。在医馆前遇到挑衅之后,他就一直想着这件事情。他几乎确定这个疑问会得到肯定的答案,他预料到了这种质疑会让云应舟生气伤心,他想过是否将纠结封在心里是更好的处理方式——理智毫不犹豫地说“是”。

      然后他问了。

      却不能确定如此的急迫,是因为期待还是慌乱。

      真是糟糕啊,庄溯尘怀着异样的平静想。他这个人也是,眼下的情形也是……在他的感应之中,此刻云应舟的情绪变得平静而忧郁,他发觉自己已经开始怀念起从前当链接被轻快的情绪点亮,在他识海中熠熠生辉的时刻。

      那会像一颗星星掉在总是阴云密布的山谷里。他的沉默晦涩无需动摇,不会熄灭的星星自顾自发光,他得以安享这慷慨的馈赠,注视它点缀在自身的黑暗之上……无需质疑目的或自身是否值得。

      可迟钝如他如今才发现,那原来不是星星,而是一颗种子。种子会往岩层中扎根想要安居下来,种子需要汲取养料才能生长,长出柔软的轻易就会受到伤害的枝叶和花朵。他想着那朵花未来可能的模样,不觉得欣喜珍惜,反倒突然慌了手脚。

      因为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自己了。

      在阴冷、贫乏、不见阳光的山谷中,需要照料的种子根本无法生存下来……

      其实这也没什么。如果毫不在意的话。

      村庄里那些人将他视为冷酷无心的怪物,正是因为他对“关系”或说“人情”的轻蔑。在他看来,付出感情是一件自己可以选择、也应自承风险的事情。人们同行合作,不必成为朋友,如果自作主张地将期待寄托在别人身上,被辜负而痛苦就是自讨苦吃——他关心小猫,依仗的是以生命为背叛代价的契约;小猫关心他,依仗的能有什么?

      真正的花种无法选择被风送到哪里,但人可以。知晓自身脆弱,就不该在不合适的地方降落。

      一直以来他都是如此要求自己,也如此看待他人。因他而起的愤恨和悲痛,从不曾让他动摇过。

      但是。但是……

      围绕四周的天色,似乎有一些变暗了。

      庄溯尘立在树荫遮蔽之下,阴霾渐浓,空气中飘荡着昭示风雨欲来的冷冷湿气。他呼吸进湿润的水汽,仿佛看到了小猫冰晶般透明、幽静不受沾染的浅灰蓝的双眼。没有温度的颜色。没有温度的冰雪的洁白。他眼前突然浮现出了天阶试炼幻境中那个从他身边越过、径直走向前方的人影……淡薄模糊的幽影,对他的注视若有所感,隔着云雾顿步转过头来,不等他们目光相对便倏忽消散一空。

      这一幕被他牢牢记在心中,却极少回忆起来。当小猫身子软绵绵的温度拥在怀中,很难再想到别的什么渺远清冷的东西。

      现在他怀中空了,耳边悄寂无声。雨前的空气带着一种奇妙的气息,最能引起怅然若失的情绪。

      庄溯尘不由自主地低下头,看向了落叶堆积的地面,像是要确认自己身在何处。他恍然如同感觉到一片轻薄柔软的衣角从身侧拂过,如水雾如流云,这错觉记忆尤深又十分陌生,让他不明缘由地一阵心悸。等他再抬起头,就在树冠笼罩的阴影中对上了一双圆溜溜的猫眼——刚才躲在枝杈后面的小猫不知何时探出了脑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像是突然不认识了似的。

      ……和先前想象中场景并不相同,猫眼在黑暗中完全看不到虹膜颜色,圆扩的瞳孔黑黝黝的,偶尔角度带来的反光又亮得吓人。庄溯尘看着小猫在树枝上像在狩猎的那个姿势,怀疑他下一秒就要弹出爪子飞身扑下了,他做好了用脸接猫的准备,试探着朝上方伸出双手。

      “要下雨了。”他故作自然地说,“你身上有伤没好,还是回去吧。如果看到我实在心烦的话,我待在外面怎么样?”

      云应舟不为所动地看了他一会,面无表情地变蹲为坐,抬起一只前爪,低下头开始舔毛。他的尾巴从树枝另一侧垂了下来,长长的绒毛蓬着,尾尖勾起一个小弧,在半空中悠闲地晃过来又荡过去,像所有赌气离家出走的猫一样对等在树底下的主人视而不见,摆明了“懒得理你”的态度。

      庄溯尘举着手等了一会,见云应舟装作舔爪子舔得专心致志,试着把手抬高了一点。猫尾巴从他指尖上扫过去,一触即走,云应舟站起身来,眼里带着莫名的情绪看了他一眼,又抬头望向更上方的树冠。庄溯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他轻盈地往上一跳,不等枝叶细微晃动的簌簌声传到耳中,身影就消失在了如云的树冠高处。

      链接那作弊般的感应告诉了他小猫还在那里,所以他对着什么也看不到的团簇阴影中又注目了一会。云狸是生于山林的妖兽……庄溯尘恍然想到,对小猫来说,将“回屋”称作“回家”或许是个可笑的错误。树木会提供庇护,云应舟现在不想要他的“照顾”,估计只想要他自觉离远一点。

      他在树下多站了一会,不是还怀着期望在等待,只是一时不想回去,又不知该往哪里去。最终,他对着树上轻声说:“我会给你留着窗户的。如果晚上雨下大了,我再过来找你。”确定这句话也不会得到回应后,他就转过身,步伐如常地往回走去,路上也没有再回头来看。

      昏暗中,银针般的雨丝飘落了下来。

      几不可见的雨丝仿佛是在风中凝成,而非不远万里地从云间落下。云应舟踩着细脆的树枝,从树冠最高处探身出来,目送着路上那个沉默独行、显出了几分寂寥的背影一直走回了屋子里。等见不到人后,他仰起脑袋,眯着眼睛望向低沉飘雨的天空,直到窗户被推开、木质窗棱碰撞的细小响声从远处传来,令他竖立的耳尖不自觉微微一动。

      雨断断续续地下了一整夜,雨势最大时也不过沾衣欲湿。庄溯尘确如他所说的:“晚上雨下大了我再过来找你”——雨没下大他就不见人影,一整晚都没出现。

      前半夜云应舟把身上被药膏糊得难受的毛舔了一遍,舔得嘴里都是苦味;后半夜他熬过头痛趴在树枝上睡着了,睡相太差导致睡熟没多久就一翻身差点滚下树去。最后他半梦半醒地蜷在树干边,嗅着雨水淋在树叶上蒸腾而出的清润气息,心里空茫茫的,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难受,只有一点微妙的委屈。

      你不是早就知道的吗?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庄溯尘这人有一套自己的思维和行事法则,没人能搞懂他那些由见闻引出想法、从结论导向行动的思路,到底是怎么连接起来的。

      相比起剧情里那些不慎将庄溯尘视作同伴、付出信任却没得到同等回报的人物,庄溯尘给他的待遇已经“友善”许多了。会有时候愿意向他解释理由,有时候主动要求配合……虽然仍免不了还有些时候,明知道某种做法肯定惹他生气还毫无顾忌地去做;或者像孤身一人那样,自顾自地做出决定、采取行动。

      他可以选择跟上他或者不跟,却动摇不了他前进的方向和目标。

      或许确实是他太笨了……看不透别人,搞不明白自己,总是稀里糊涂地做了选择之后,过了好久才逐渐明白过来这选择究竟意味着什么——要付出的,抑或被夺走的。就像他好奇着人世间景象、轻易决定要离开山林的那个时刻,完全没有想到要为这个选择付出的代价。

      此刻与那时相隔一世,他似乎也没有多少长进。想了一晚上,没想出庄溯尘可能瞒了他什么,也没想出自己为何对这件事这么沮丧——还不是因为“关心”这问题本身,而是因为醒悟这对庄溯尘来说已经算得上信任——说真的,这份醒悟不该让他彻底消气、高兴起来才对吗?

      这个晚上云应舟唯一想明白的事情,就是“想不明白”其实也不怎么重要。反正无论如何,他的选择已经做出了,要付出的代价也已经在付了。所以为了让自己高兴一点,他决定不要后悔。

      ——已经付出的,就不要后悔。

      天色亮起来后,云应舟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一会,直到一股温暖的情绪开始流淌在契约链接中,慢慢地将他唤醒了过来。云应舟睁开眼睛后下意识地想要伸个懒腰,一眼看清面前交叠的树叶底下都是空气,险险止住了动作,没让站在树底下的庄溯尘看到笑话。

      云应舟困得要死,头还在痛,充沛的水汽令他浑身绒毛微微濡湿,比往日多了些重量。他往下一看,庄溯尘倒是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看来开窗听雨还睡得不错,对着他唇角挑起笑来,仿佛冷战这回事从来没存在过。

      他这样子看得云应舟心头无名火起,对他这惹人不快的本领简直佩服起来。既已决定不再纠结,云应舟也不想跟他玩沉默了,冲着庄溯尘没好气地道:“有事吗?”

      “有。”庄溯尘竟真的应了,唇边笑容一收,神情还显得挺严肃。

      “昨天我解释为什么要问那个问题,说是因为不习惯被关心。不过回去以后我又仔细想了想,其实不止如此……”他口吻认真,对云应舟变得有些呆然的表情视而不见,一口气地说下去,“但原因可能有点复杂,我自己都还没能想明白。等以后我想通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一定会再告诉你。这样可以吗?”

      庄溯尘的头发和衣服都在雨雾中沾湿了,他的眼睛很明亮。云应舟沉默着,都要怀疑这人是不是用某种方法偷听了他心里的想法——不仅突然心有灵犀般提及了他最在意的问题,用的拖延理由还和他自省时一模一样。

      他和庄溯尘对视了一会,小声道:“我才不信……想好了就告诉我?说不定是想要了不要告诉我吧。”

      “也有这种可能。”庄溯尘居然就这么承认了,他再度微笑起来,若有所指地道,“人有几个不想说的秘密,也是很正常的吧。不过,”他补充了一句,“现在是真没想好,这个不骗你。”

      云应舟不吭声了。要说秘密……他还藏着“剧情”和“重生”这两个大秘密呢,确实也不好说庄溯尘什么。但要他就这么和庄溯尘言归于好,他又还有些不太情愿。庄溯尘对此似有所觉,自行上前一步,和昨晚一样朝树上伸出双手。

      “说到秘密,昨晚我看张廷旭送来的那箱玉简的时候,发现其中有一片的内容挺有意思。”他含笑道,“下来吧?回去看看我发现了什么。”

      很好——他一晚上被自己思绪扰得不得安宁,这家伙回屋后还有心思看玉简镇定备考。云应舟怀着诡异的冷静这么想到,对此竟气不起来了。

      这种时候如果再硬撑着说“你拿过来给我看”,那就太不识好歹了。云应舟不再多话,也不理会那双举在半空等着接他的手,瞅准了庄溯尘胸口的位置,从高过头顶半个身位的树枝上一跃而下——势若饿虎扑食,实际重量却是轻飘飘的。他在选定的落脚处准确降落,庄溯尘及时收回手臂,一把捞住他抱在了怀里。

      “我昨天晚上也仔细想了想,想通了一个问题。”云应舟额头顶在他胸前,声音闷闷地道,“我关心你是因为我心软,随便和谁待久了再看到他受欺负都忍不下去,你可别以为是自己有多好……”他想了想,嘴硬地又补充了一句,“你不领情也没关系,反正我就是这样了。不值得就算我倒霉。”

      话说得很是硬气,说完后却又感觉好不甘心。云应舟鼻子发酸,偏偏庄溯尘这时候还硬要拽着他往上提,把他从胸前抱高,导致他眼里聚起的湿意无所遁形——虽然识海里那个链接大概早就把他的情绪出卖干净了。不过庄溯尘没有盯着他看,也没趁机取笑他,只与他贴着面孔蹭了蹭,在他耳边无声地叹息了一声——只有热气拂过耳廓,感觉有点痒痒的。

      “谁说我不领情的?”他轻声道,“被辜负这种伤心事……还是争取不要这样倒霉吧。”他后半句话低若自语,云应舟正满怀羞恼地在吸鼻子,听到这么古怪的说法也无心多想,便只顺着胡乱应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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