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David潘的爱情故事》安迪

2、Lisa林：九月落花

　　用铝合金与磨砂玻璃隔断的办公室里没白没黑，开灯关灯也就是日升日落了。
　　窗外是断续的雨声，有点儿像故乡江南。桌上的矿泉水瓶子里三朵玫瑰、两枝百合与一簇满天星正美得销魂夺目。
　　已是子夜二时。惨青的灯光中，我狂敲电脑，指尖在键盘飞速掠过──明天就是杂志社的交稿日期了。
　　与许多在北京打工的人一样，我住在办公室里。白天夜晚都钉在同一个地方，有种卖身于此的悲壮。
　　电话铃响，一定是David。快半个月没有音讯了，我高兴地拿起听筒。
　　“Lisa,又在熬夜？”他的声音有点儿发飘。
　　一点点关注已令我心一动。Lisa是我在伦敦读书时起的名字，他一直这么叫，因为我们初相识时，他就是David潘，我是Lisa刘。在伦敦灰雾迷离之中，很少的几个中国学生很容易相识相恋。David英国味学得很足，总是淡漠的绅士派头，同任何人都保持疏落的距离。他常说小时候家里太挤，于是酷爱安静与距离。
　　“明天景山东门，可以吗？”
　　“我六点才出得来。”
　　“我等你。”他沉默了片刻，“就这样吧。早点儿休息。”
　　我不相信地看着手中已沉默的电话：哪一次聊天是如此简洁的？不由浮起一种不祥的预感。我们能轻易一言道破彼此的思想但从不诉诸语言。他骨子里是个浪漫的人，但他觉得这是个缺点，常用幽默与理智双管齐下地掩饰。
　　我们曾拉着手漫步在灰紫雾气弥漫的住宅区，穿过一条条开满灰紫色绣球花的小径，一边啃热狗一边温功课；也曾四只手塞在两个衣袋里，用笑声抵抗北京如刀的北风。被病逼回国的我无颜见江南父老，滞留在北京为我那顶飞走了的比较文学硕士帽心疼不已，躲在一家娱乐杂志编辑部里打发光阴。David不久学成归来，却也只在一家台资企业做小头目，很不得志。
　　我们的爱情毫不传奇，各自蜗牛般在这个硕大城市的不同角落生活着，偶尔相约吃饭散步看电影。我知道他爱我是有分寸的，我也有所保留。我们都太聪明太理智，不适合风花雪月了－－尽管我们相爱。
　　他曾打趣我：“你是我的母豪猪。”
　　我很不情愿，但无法反驳。的确，我们保持取暖的距离和吵架的权力。David是个很明哲很顺应时代潮流的杰出青年，我知道失败如我并不是他的理想伴侣。我们只是两个碰巧流落到一起的迷路的孩子，像所有的南方人一样，在这个干冷的城市学习着饶舌的北京话的同时，腹诽着多礼而傲慢的北京人；并肩面对这个世界的同时，互相为对方的清醒欣慰不已但心存隐忧。
　　恍惚了十分钟，我赶快把疑虑与千思万虑置之脑后，埋头苦赶明天的稿件。

　　编辑部里。
　　永远兴高采烈的阿D 问：“你听过达明一派的《万岁万岁万万岁》了吗？”卷发高鼻深目的音乐专业男孩通晓人际关系，但喜欢一脸天真地咬麦当劳。
　　“你这么兴奋，是因为它是同性恋题材吗？”
　　“你不觉得太精彩了？”他瞪眼。
　　我的确喜欢它，尤其是一曲《晚节不保》中唱的“忘了你说过，我的粗糙跳不了你的舞……唯有告诉你，我的苦恼随一根烟消耗；忘了告诉你，我的路途看不到你苍老…谁介意晚节不保，笑一笑已苍老”。极无奈极宿命的一往情深。本想议论一番，又忍住。没必要时时刻刻发表见解，徒惹人厌且无人喝采。
　　身边的同事们有的洞悉世事地冷笑着，有的不屑一顾地清高着，有的貌似不关心地倾听着。我忽然觉得有些冷，在这个九月，在这些眼熟的陌生面孔前面。
　　时候已不早，我匆匆离去。

　　对南方人来说，九月的北京已够凉爽。
　　我们在安静的槐荫方砖小径上并肩漫步。昨夜的雨令路边铺了一层零落的花瓣，淡紫的细碎花瓣。而夕阳浅金。
　　耳边，David反复轻哼着我们都喜欢的名叫《Sad Lisa》的老歌：“Lisa Lisa,Sad Lisa Lisa……”令我的心头忧伤得有点空落落的。
　　天一点一点黑下来，我们都走累了。气氛不对。
　　他郁郁地开口：“Lisa，告诉你一件事。”
　　“跳槽？加薪？变心？”我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幽默。
　　“有个人愿意嫁给我。”
　　“……”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他涩涩地：“是台湾方老板的千金。事成之后，周氏纺织的大陆部负责人就是我……Lisa，我们……你明白的。我梦想中的一世不是现在这样的。……愿意等我吗？”
　　“等你结婚生子，等你发财离婚？”我失笑。“不，David，不。”
　　做他的情人，或陌路人。二选一。
　　世上没有一个男人会为莫名其妙的爱情牺牲机会。重拾剑钗、修补破镜、断桥化蝶都是戏曲与传奇里的，真实生活中的男女不过彼此滋润麻木的生活而已。我们之间有什么？共享的黄昏、紫雾中的记忆，仅此而已。他不可能为我放弃机会的，而我也不会放弃任何东西，包括尊严、自由、时间。
　　实力悬殊，无需短兵相接，我已败阵。不是不伤心的，但更多的是挫折感。又一次失败。
　　“你不想问一下她的名字或样貌？”他眸子里野心和痛苦在交战。
　　呵，他也痛苦的。也许他只是为杀死了内心的纯洁和骄傲而悲哀。也许还有别的，我已无力顾及。打点好笑容，我冷静开口：“她应该美的吧？大富之家的遗传总是不错的。”
　　他面无喜色。
　　“你听达明一派吗？”我低语。
　　他一怔：“什么？”
　　“时候还早。如无事情可做，寻未寻欢乐？行未行歪路？”我哼着歌离去。希望背影能坚定如郝思嘉。“谁介意晚节不保，笑一笑已苍老。”可世间小男女有几个不介意？
　　“周纤纤。”他的声音我隐约能听见。略停顿一下脚步，而后加速。
　　周纤纤。那定是一位如花的美丽女子。
　　但愿，但愿我今夜能睡个好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