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枕中记（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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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也怪，难得几个人心中都已有所决定，也都各自做好了相应的心理准备，然而第二天，柳夕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硝烟和战火都已经离她而去，窗外再听不见马匹的嘶鸣，只剩下婉转的鸟鸣。她仿佛又回到了九原的府邸之中，但定睛一看，这房间竟比那时还要华美不少。
她有些怔怔的拥被起身，屋外立刻就有丫鬟发现了她的清醒，捧着洗漱用具进房服侍，嘴里称的竟不是小姐，而是郡主。
此时的柳夕已不是初入幻境的懵懂少女，听她这么称呼，心里隐约已经明白了什么，向她们问起自家兄长的所在，便听丫鬟们恭敬的回答她，相爷已经下朝回来，正等着她一同用早饭呢。
相爷……大哥在这幻境中，果真封侯拜相了！
若换作往日，她一定会为此欣喜若狂吧，然而一想到这相位下累积的是多少将士的累累白骨，她便没什么喜悦的心情，甚至感觉到一阵由衷的痛苦——便是幻境已经转变了时间，她也不可能再当做什么事也没发生了。
这一次，柳夕甚至没有细看自己在镜中的模样，匆匆扫过镜中那个瘦削苍白的女人的面孔，便起身前往大厅用膳。
柳惊涛和杨青月正坐在厅堂中等待她。
他们自然也已经跨过中年阶段，甚至过了知天命的年岁，两个人都白了发梢，皱了面皮，只那双眼睛仍是柳夕所熟悉的。见她走过来，柳惊涛笑着唤了她一声小妹，招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
柳夕的脚步却猛地顿住了。
她看着端正坐着的兄长空荡荡的左袖，眼泪慢慢充盈了眼眶。柳惊涛倒显得很镇定，笑着问她：“怎么了，是做噩梦了吗？”
“没什么。”柳夕轻声说。“只是突然发现……竟然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一年几变枯荣事，他生未卜此生休。为何他们在梦中不过度过数月时光，回想起来，竟像是一生这样漫长呢？
她依偎着柳惊涛坐下，别过头不愿见他的左手，轻声问他：“叶二哥可好？”
“我已派人去叫他来，相信他很快会过来。”柳惊涛有些笨拙的拍拍她的肩膀，把筷子递给了她。“来，先吃点东西吧。”
柳夕端起碗，悄悄抹掉了眼角的泪水，默默给兄长夹了不少菜。她自然注意到杨青月的脸色也不好，显然也对大哥的断臂耿耿于怀，但想到这或许只是幻境的一部分，等他们返回现世，一切就会恢复原状，也只能安慰自己，一切总会好起来的。
一切总会好起来的。
*
叶晖这一次来得很迟。
倒不是他不想早点见到同伴们，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是坐在轮椅上被人推来的。
“这下好了。”挥退了送他来的下人，柳夕推着轮椅，还不忘嘲讽两个人。“一个断臂，一个断腿，你们还真是对难兄难弟啊！”
难兄难弟哪敢反驳。对上她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叶晖连拒绝她都不敢，只能含糊的说道：“如今大唐仍是海清河晏，国泰民安，这两条腿丟得倒也值得，不是吗？”
——他亦是满头白发，曾经温润俊逸的面庞也被皱纹遮掩，但也不知道是不是断腿的缘故，他老去后竟然发福不少，圆团团的脸庞看上去比起以前更加和气，一副人生顺遂的富家翁的模样，显然并不为行走不便难过。
柳夕看看他的表情，再看看自家大哥，心里越发郁闷：男人们成全了自己的雄心壮志，便是有所缺憾也心满意足，可怎么都不为她想想？看到他们受伤，她还是止不住伤心难过啊！
她心里堵着一口气，不高兴的说道：“现在大哥也做了中书令，叛党自然也没成功，故事怎么还没结束？”
“放心，我们很快就能回去了。”叶晖不急不缓的安慰她。“我们已经走过了大半的故事，如今就只剩下……”
“因通敌叛国遭到贬斥，后来才得以平反。”柳惊涛当然还记得这个，忍不住苦笑一声。“真不想经历这个。”
若是真的过尽千帆，有过平缓的时候，面对这样的劫难，或许也不是不能坦然以对吧。
但对于他们来说，厮杀声和炮火声尚未离他们远去，昨夜尚在战火中入眠，为了大唐舍生忘死，今日却要面对这样的冤屈，就算知道这是幻境造成的结果，也实在令人感到愤恨！
柳夕就先受不了了。战场上她固然表现得十分懂事，实则也是在逼迫自己，不想给大哥添麻烦，但此时听闻这样的噩耗，只觉得一股烈火猛地从心口燃起，烧得她咬紧了牙。“这是什么意思？我大哥的手是怎么断的？他们怎么有脸这样诬陷他！”
剧情分明还没到达，她却已经先陷入了自己的情绪里。柳惊涛才要哄她，就听杨青月冷冷道：“功高盖主，有什么好奇怪的。”
他们此刻已经知道，柳惊涛身上，可不仅只有一个丞相的名头。他是中书令、汾阳郡王、且又被加封了太尉一职，圣眷之浓厚可见一斑，但他们都清楚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这眷顾倒犹如烈火煎熬一般，直让人心惊胆战。
“好歹我们都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也能抓紧做些准备。”柳惊涛宽慰他们一句。“已经很好啦。”
他心里自然还有计较，只是不想当着情绪明显不对的妹妹和杨青月的面说出来。然而低着头的叶晖迟疑再三，还是吞吞吐吐的开口：“可我们之前已经错了一次……故事记载的，原本并不是叛乱……”
谁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的，到底是不是诬陷呢？——或者，谁知道这次，他们到底能不能得到平反呢？
在他看来，为了他们能坦然面对这件事，柳惊涛首先要做的，就是把柳夕和杨青月送走！
“当然！”然而对上柳夕和杨青月看过来的不善目光，以及柳惊涛使过来的眼色，他还是赶紧补充了一句。“当然，也说不定会是好事啊！我们也不能总想着坏事……”
但显然其他人都不怎么相信，若是不经历人生的大起大落，又怎么成就这黄粱一梦？
柳夕的眼泪终于止不住：“为什么还没结束……我想回家……我想娘了……”
她捂着脸背过身去，柳惊涛上前搂住她，柔声说道：“很快，我们很快就能回去的……”
可惜如今，妹妹如今已经不是他两句话哄的住的了。柳夕接下来一直都闷闷不乐，午饭只吃了几口便找了个借口回房去了。
看她这么难过，叶晖不免有些心虚，但他很快又坚定起来。这姑娘看似柔弱，实则颇有几分胆色，所以才不能一味的包容她，还是要让她知道他们面对的局面，谨防她激动之下，做出什么难以挽回的可怕举动——她未必知道犯官的家眷会遭遇些什么，但如果可以的话，他们也绝对不会想让她知道！
他是这么想的，自然也是这么对柳惊涛说的，当然说过以后，又郑重向身旁的杨青月道歉道：“我绝不是轻视杨兄！只是这个幻境强自固定了杨兄你的身份，只怕——”
说来也怪，幻境一开始给杨青月安上柳夫人的设定，几个人除了一开始为此玩笑两句，也都没太放在心上，然而柳惊涛带着弟妹前去郡府赶考时，原本已经为他换了个表弟的身份，然而无论他怎么设计，遇到的人都会坚定的把青月视为他的夫人。
他为此烦恼了一阵子，觉得这简直是幻境对自家兄弟的羞辱，却又无可奈何，倒是杨青月本人却并不太在意这件事。再加上剧情接踵而至，他们忙于应对，也没空去计较这些事了，却不想今日看来，竟然还有这种隐忧。
“你没做错什么，我明白你的意思。”杨青月点点头，却又立刻看向柳惊涛。明白是一回事，但要让他和大哥分开，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柳惊涛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果断回答：“我已经派人备好了马车，我们一起走就是了。”
和叶晖不同，他当然能意识到剧情的忧患，但他更清楚杨青月和柳夕的性情，若是要他们扔下他独自面对这故事，他们是定然不会同意的。
与其冒险尝试弟妹的听话程度，还不如一开始就不和他们分开，反正这又不是他们第一次舍生忘死，又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既然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叶晖松了口气，笑着靠在椅背上，宽慰道：“如此就好，你们先走一步，我留下来，看看事情到底是怎么样的。”
“不是我要逞英雄。”看着柳惊涛不赞成的皱起眉，他笑着解释道。“只是你也看到了，我现在总是行动不便，你们也没必要带着我一起，再说，总归已经到了最后，也说不定……总而言之，就让我留下来吧。”
“胡闹！”柳惊涛明白他的意思，谁知道死亡是不是他们脱离幻境重回现世的契机呢？若是换做之前，他也只会觉得叶晖真是识时务，然后欣然接受他的提议，但现在，他们已经是同生共死过的战友，要他心安理得的接受叶晖的牺牲，他却再也做不到了。
“我们一起进入这幻境，一起从邯郸出来，又一起从九原到河东，这期间发生了这么多事情，难道就因为到了最后，我就要撇下你不管了？你就是这么看我的？”柳惊涛冷声道。“若是我柳惊涛在你心里就只是这样一个人，那就当我从未认识过你叶晖好了！你自去吧！”
看他确是货真价实的发怒，叶晖苦笑一声，连忙讨饶，绝口不提此事了。
也是看他行动不便，就算有什么想法也难以实施，吃过午饭，柳惊涛就叫上妹妹，让管家收拾好行李物品，把他强行带上马车，一路往自家位于城郊的别院跑去。
叶晖：“……”
倒是柳夕知道这次自己并没有被排除在外，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面对叶晖的苦脸，还能自在的调侃他：“就是死刑犯临终以前，还能吃上一顿好饭呢，我们趁着被污蔑以前放松一下，又有什么不对？”
她隐约知道兄长们在顾虑什么，但却并不担心自己，毕竟真到了要面对侮辱的时候，活下去再不容易，死总不会很艰难吧。
这样一想，心情便越发畅快，战场她都能走下来，难道要在这里认输不成？看叶晖整日里不知道在想什么，既担心这里又担心那里，她干脆下了车便推了他去看别院里种的花草，又一路往栗米田的方向走了过去。
柳惊涛在后面大声叮嘱他们不要走得太远，听到妹妹清脆的答了一声，一回头却对上杨青月若有所思的目光。杨家大公子看着柳夕远去的背影，沉声开口道：“我以为你会反对他们亲近。”
他知道柳惊涛已经开始考虑妹夫的人选，也知道叶晖应该很合他的心意，但光是他出身藏剑叶家这一点，本身就应该已经被排除在外了才对。
“叶晖？不用担心他，他这么正人君子，就是小妹的手也不会碰一下的。”柳惊涛耸了耸肩。“让他给小妹树立一个好形象也好，省得她以后认识什么不三不四的人，还没个比较的对象。”
他任由杨青月扶着自己的右臂，和他肩并着肩往室内走去。骤然缺失了一条手臂，对他来说，自然不是毫无影响，只是当着妹妹的面他死要面子，怎么也不肯露出软弱的姿态。只有弟弟在的时候，他倒是能放松下来，愿意接受对方施与的援手。
“大哥，接下来，我们要去什么地方？”
“青月，你心里难道不明白？”柳惊涛微笑着看他一眼，轻声道。“我们回余杭去吧，虽然千岛湖上可能没有长歌门，但是，你一定还是想回去看看的，对不对？”
杨青月的眉眼一下子变得很柔和，定定的和他对视：“然后再回河朔去？”
“对，去看看现在是哪个家伙占了我们霸刀的地方。”柳惊涛笑着笑着，又忍不住叹气。“要不是这具身体这么老了，我一定要在这个世界再创建一个霸刀山庄！让他们瞧瞧我霸刀的风采！”
说着这句话的时候，他眼睛里骤然迸发的神采，仍如同过去一般灼灼夺目。杨青月看着他，耳边突然就响起了一段缱绻的琴音。
他脱口而出：“大哥一点都不老，要是想做的话，我们就去做吧。”
“哈哈，也就你会这么说……不过，我们倒是可以找个地方隐居下来，你可以当个教书先生，我嘛，还可以考虑开个面馆什么的……”
“好啊。”
他们心里都明白，平静只是短暂的，说不定下一刻，就会有追捕他们的精兵追上来，但能有一刻的安宁，便多加珍惜吧；然而出乎所有人的预料，这一天过得风平浪静，甚至傍晚时分，管家还主动告知柳惊涛，圣上已经准了他的告假，还让他多修养几日，不必为朝政忧心。
柳惊涛不太明白这幻境又要给他们带来什么，但他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便不再管这些身外事，只一心安排起接下来的行程，并在第二日一大清早便醒了过来。
因他行动不便，又不肯时时都让下人帮手，因此夜里又和杨青月歇在了一起。起身时发现杨青月并未像往日同眠时一样被他惊动，柳惊涛还当他是睡得熟了，有心让他多休息一会儿，直到洗漱过后还没听见动静，才好笑的走到内室去叫他。
“青月，起来啦。”柳惊涛俯下身，轻轻拍了拍杨青月苍白的侧脸。“我们不是说好要回余杭……”
——在碰到他的那一刻，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杨青月的表情仍然平和、安宁，似乎还深陷在美梦之中不愿醒来。
但他的身体已经冷透了。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枕中记（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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