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萧木叶忆如君》水墨灵犀

13、以身试局

　　萧萧醒转过来的时候，正天幕深凉。

　　她身处自己的屋内，四下静而无人，空气里飘着浅浅的草药味。看样子是被君府的人救下了。顾不得身上痛感未消，她挣扎了几下坐起来，翻身下床，不动声色地穿了夜行衣，从窗户缝往外看去，恰发现远处一个颀长的背影。

　　君少行要出去？这是她脑中闪过的第一想法。皱了皱眉，又忖道：如此深夜，他出府去哪儿？

　　暂且按下这些不想，现在对她来说正是好时机。

　　一来他不在府中，二来他知她中毒未醒。她可以悄无声息地在这暗夜出去一遭再回来。

　　机关响动。

　　小菊和小瓶正守在据点里头，见她来了，都有些惊讶。

　　“惜儿？”两人及时起身。

　　“我偷偷溜出的，来不及与你们细说，”她走到桌边，拿起纸笔写了封信，一面说道：“能跟着君少行的人都不简单，之前他身边一个暗卫秘密调查过我。去通知所有人，这个据点不能再待下去了，我们得转移地方。新的据点设置在赌坊里头，此处所有的东西全部作废。”

　　“这里已经暴露了吗？”小瓶微有些慌乱。

　　“目前还没有，但我们冒不起这个险，据点转移势在必行。”她写好了信，递给小瓶，“这封信带给无霜阁主，上面汇报了目前进展，以及……最近朝堂上发生的怪事。”说道“怪事儿”一词，她美眸微睐，唇角玩味一勾。

　　“另外，告诉樱井去陇头打探一个叫落萍的人，两日后写材料给我。”

　　“是。”

　　“刘南蘅那边怎么样？”

　　“还好，没出什么问题。她有时候想问些什么，翠翘遵照您的嘱咐，不与她讲话。”

　　她挑了挑眉，“还关押在原地方么？”

　　到底是阁中新人，小瓶一下给问住了，踌躇会儿道：“是啊，没有接到你的命令，就一直在那儿看守她。”

　　她听了眉头一皱，脸色阴沉下来，语气严肃道：“谁让她老守在一个地方？”

　　“这……”

　　“南蘅很重要，我在外的时候她绝不可露面，关押她的地方应该定期转换，我们司命阁在金陵城这样的暗室也不少。身为司命阁中人，这样的事儿还用我教？”

　　顿了顿，见两人面露愧色，她叹了口气道：“罢了，将我的话带给翠翘，这次就当提个醒。”

　　“是。”

　　“好了，”她摆了摆手，“记住我交代的事情，走了。”

　　两人望着她窈窕离去的背影，相对一叹。所有人都说惜儿姑娘不凡，现在看来，果然如此。她可以上一秒柔情似水亲和撩人，下一瞬就变得冷面如霜威势迫人，与她们之间既是上下级，也是朋友，这感觉像冰火交织。

　　夜风长长，一路足间轻点，似微雨霜花。

　　脑海中闪过近日发生的事情，人命案、赵鸿度、定禾公主、中毒……一切似乎远比想象中要复杂。

　　神不知鬼不觉地经过海棠林，拿了一株海棠树下埋着的信——陆欢留给她的信，上面写了她昏迷这几日内朝中发生的事情。她看完信，当即销毁。

　　溜进府内，一路正要回去，她忽然看到庭院中一个熟悉的背影。

　　他回来了。

　　再过半个时辰，天就要亮了。他已然穿好官服，静静等待早朝。

　　那个背影置身于将明将暗的灰蒙天色里，显得有些寂寥，她心里恍然闪过一丝别样的情绪。

　　……不，她是要杀了他的——于公，这是司命阁的任务；于私，他是她的仇人。那些曾经尝过的竹马青梅，都不该再次出现在记忆里，它们应该随着时间的流逝，被永远尘封。

　　但此时，庭院里的这个身影，肃穆、孤独而遥远……

　　她闭了闭眼，转身离去。

　　回到屋内榻上，好像刚醒来的一般。

　　几日前赵鸿度邀她帮助调查命案，其动机或许确如他所言，但她萧萧却并非为了真相赴汤蹈火的正义圣贤。

　　不错，清欢是被冤枉的，但冤枉得蹊跷。

　　顺天府尹和孟有是亲戚关系，对他说的偏听偏信，认定了清欢是凶手，也好给户部侍郎冯渊一个交代，拿一条青楼女子的命让事态尽早平息；大理寺正卿薛岩是个刚直认真的人，依他的性格，发现纰漏几次三番驳回两部判定也不稀奇；大理寺少卿赵鸿度是座过渡的桥，自己协助他发现了此案纰漏和新的线索，鸿度将其告之于薛岩，薛岩便有了如此举动；三司的官员中，虽说两党人物皆有，但总体看来包括了卫党几个重要官员……

　　而整件事情中被忽略、被冤枉的清欢，虽然喊冤喊得厉害，但听说没经太多酷刑就招认了。

　　清欢，或许根本就是有意的。

　　一轮澄黄的圆日，从高悬天边到逐渐西沉，君少行回府的时候，恰是漫天晚霞。

　　薛岩在回府的路上，不幸遇刺。

　　但他死得太迟了。三司之间的拉锯战已然如火如荼，引来了整个朝野的目光，又有人吹了阵风，惊动了天子。恰此时薛岩死了，必定是为人所害。

　　宁夜大怒，当日连颁两道旨意。

　　第一，派都察院都御史王大人重审冯怀之案；第二，严查薛岩死因。

　　数日后，王御史重审的结果是：孟有诬告，清欢确系冤枉，凶手乃一江湖人。这么一来顺天府、都察院和刑部就倒霉了，全体罚俸三个月，在此事中起了重要作用的则被贬谪离京；锦衣卫校尉孟有被判斩刑，新任的锦衣卫都指挥使也因属下犯错而受到牵连。

　　原来的指挥使李馥死的很是时候。若他还在，依那一毛不拔、睚眦必报的性格，自己无辜受到牵连，必会想办法找孟有再行盘问此事，并想办法报复。而新上任的这位指挥使乃君首辅举荐，正处在“试用期”，此事恰好给个下马威。

　　又数日后，薛岩案水落石出，凶手乃岑侍郎与太监邱户，两人被一并处斩。

　　长风吹过，木叶萧萧。

　　一条小道上，被从牢里释放出来的清欢与燕歌并肩而行，满面疲惫。

　　“我们终于可以回去了……”清欢有气无力地叹道。

　　“姐姐，”燕歌忽然停下脚步。

　　“怎么了？”清欢扶她一把，“咱们还是得快些离开，坚持一会儿吧，等到了前头咱们再歇息。”

　　燕歌却摇了摇头，眼光认真地看着她，“姐姐，我和你相处几年了，我对你可算真诚？”

　　清欢露出讶色，“妹妹为何这样问？”

　　“姐姐，你是有意受冤的。”燕歌两条柳眉倒竖，“为什么？！”

　　清欢眨了眨眼，“妹妹，你在说什么啊？我听不懂。”

　　“本来只有你一个人的，你之所以拉我一起进监狱，不过就是利用我给你打个掩护。你到底是谁的人，做这些有什么目的？！”

　　清欢嘴角的笑容忽然变得狰狞，“好呀，既然你都知道了，那也没必要带着我的秘密活在世上了。”语罢，还不等对方反应过来，她一手揪住对方脖子，另一只手取下头上金簪，精准而迅速地捅进她心口。燕歌惨叫一声，鲜血汩汩流出。

　　仰面倒地，双目圆睁。

　　清欢正欲蹲下身处理她的尸体，脖上忽然冷不防一抹凉意。

　　她微微惊讶地回头，看见一个人执匕首站在她身后，“南蘅？！”

　　“你是君首辅的人。”萧萧看着她道。

　　清欢是君少行埋在玉烟居的钉子，她有意勾引刺激孟有，又与冯怀纠缠不清，冯怀死后，孟有诬告，三司官员拉锯战相互攀咬，圣上大怒。早料到今天这步，君少行提前下手除了李馥免生后续事端。中途，又通过邱户带话给卫谦，让他以为和自己目标一致，大胆对薛岩下手，事后借薛岩之死除掉岑义和邱户。他看着让无辜者被冤，正直者被杀。在这其中，卫党的几个核心官员被裁撤，而他自己阵营内的几个人只被罚了俸禄，官位仍坐得稳稳当当。

　　当初让司命阁刺杀李馥的主雇，就是他君少行派的人无疑。

　　君少行，没想到，这一路我全是竟应着你的局，走到现在。

　　清欢冲她娇媚一笑，“呵，南蘅姐姐现在也是君府的人吧？既知道我是谁，还不快把匕首放下？”

　　说着，伸手轻巧把架在脖上的匕首推开，“姐姐若是觉得我狠毒想为燕歌打抱不平，那可太天真了。我做的这一切背后都是你家大人的授意。你要是看不下去，当初大可不上这条船啊。”

　　萧萧呵呵一笑，眼波流动，方才一瞬的杀气竟顷刻全无，反比清欢更媚人狡黠数倍，“你这话可就想错了，我本就不是个良善人，帮忙查案也并非是为了真相大白。”

　　清欢心思一颤，“哦？那不知姐姐现在来找我，所为何事？”

　　“你知道真凶在哪儿。”她笑道：“落萍是陇头人对吧？这比生意幕后的主雇又是谁？”

　　清欢神色一变，“姐姐，你可问得太多了。知道这些对你有何益处？不要忘了你现在是大人的侍女，有些事儿还管不了那么远。”

　　萧萧看着她，“大人没有授意你杀死燕歌对吧？此人留着后头还有用处，你这般擅做主张，不怕他怪罪？”

　　清欢讶道：“你！你怎么知道？！”

　　萧萧有意诈她道：“你以为我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没有大人的授意，我有这个胆子？”

　　这句话虽有破绽，事后可能会被她发现，但眼下这一时糊弄却是没问题。与人舌战，除了理据，凭的就是气势和攻心。

　　“你……！”清欢失声叫道。

　　“不过，看在你我几年情谊的份上，我们做笔交易吧。”她说：“你告诉我我要的答案，我替你向大人隐瞒这件事，如何？”

　　四面风声鹤唳，燕歌的血迹淌在地上，已经被风吹干，血腥味在空气里散漫开。清欢看着面前这个女子，牙齿在下唇咬下一道血迹。

　　半晌，终于道：“你先告诉我你要知道这些干什么。”

　　“无他，”她想起南蘅以前的身份遭遇，眼中闪过一丝幽凉道：“落萍好歹也是我们玉烟居的姐妹，我要知道她到底怎么了。”

　　对方听她如此说，终于松了口：“她确实是陇头人，这比生意的主雇，是当朝次辅袁大人。”

　　凉气逼人，秋虫的呢喃隐匿在草丛里，叫嚣又寂寞。

　　“多谢。”萧萧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