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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黑天鹅之墓(下) ...

  •   [七]

      真正踏足密林的时候,Tom发现这道屏障并没有我们想的牢固,白天我们依靠标记,晚上就观察星座,仅剩的那点余粮吃完的时候,终于走出了这鬼地方。
      农田里有正在收割的农民,衣衫褴褛又面黄肌瘦,只是现在Tom的样子比他们也好不了多少。
      穷苦的男人怔怔看了眼前这个落魄的少年几秒,忽然长叹一口气。

      穿着脏乱但仍能看出织造物的华丽,他很明显是不知为何流落至此的贵族。
      “我要去巴黎。”
      Tom生在皇室,虽生性良善,可骨子里不容置疑的气势与生俱来。
      只是那农民又沉默地挥舞工具。
      “你回去吧,你能走出林子,一定能回去的。”
      “我要去巴黎,请你帮帮我。”
      遭到拒绝他丝毫没有要放弃的意识,只是低下头颅微微祈求,好些天未曾打理的卷发被风吹乱,毛茸茸的颤抖。
      “我要去巴黎,我要去巴黎。”
      他不断低声重复,王子殿下无心自己所收到的礼仪教导,朝着眼前低贱的平民一次次弯腰。
      可对方神色不为所动。
      “没人对你们有好感,我们吃不起饭,穿不好衣,全都是拜你们所赐。我的家人在这几年一个接一个饿死,到现在我也不过是苟延残喘的活着而已。”
      他说着说着喘起粗气,眼眶发红,胸脯用力起伏,几乎要背过气去。
      我看着Tom似乎也并不好受。
      “我应该杀了你,”他眼中猛地爆发出犀利的精光,Tom下意识后退一步。
      “可杀了你有什么用,哈哈哈,看你这样子,只怕你也是可怜人。”
      “你们活该,活该。”
      我们都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只是心中的不安越发扩大。
      “请送我去巴黎!”
      Tom也不知道这里离巴黎有多远,我心想这个瘦骨嶙峋的平民大概也没有渠道能送我们去,但Tom仿佛没有意识。

      男人笑容逐渐变得诡异,他点点头,示意我们在这里等着。
      风吹动草叶,无端带来一阵寒凉。

      不一会儿他一瘸一拐地回来了,脸上带着明显的淤肿,身影更加萧瑟。
      身后牵着破旧的马车。
      Tom眼中的关切之意明显,可对方视而不见,对于他的问话也一概不答,强行将我们按在马车上就晃晃悠悠架着马车离去。

      我们本以为Asa把我们安排在离巴黎很远的地方。
      但现在看来好像只是远郊,想来也是,Asa一个人应该没有办法把我们弄得太远。
      大约行驶了半天就能看见城门,巴黎城里很乱,看守的也不像是卫兵,似乎也根本不想管,浑水摸鱼就过去了。
      Tom用衣服包着我,跟随那位农民大叔挤进拥挤喧嚷的人群里。

      人群的气氛弥散着一股说不出的别扭,仔细看去每个人脸上带这个似乎是狂喜,期盼。
      但我总觉得那只是轻薄的假象,狂热包裹着恐慌和无助,只等待一个契机,就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Tom僵硬了身体,我在他怀中若有所觉。
      人群包围的地方是一座高台,锋利的铡刀被高高挂起。
      那地方平时被称作断头台,常用来处决穷凶极恶的罪犯。
      我从未想到有一天能在那上面看到我爱的人。
      我想Tom也是。

      这位十六世君主将一生的勇气,慷慨,无畏,所有一切帝王应该拥有的美好品质都用在了这一刻上。
      他从容步上高台,眉眼间尽是凛然,像深冬的大雪。
      不知是谁扯了一嗓子。
      “他早就该死了!我们饥寒交迫,可他们却挥霍无度!”
      人群迅速炸开,几乎是一呼百应式,叫嚷着处死眼前这个人的强烈愿望。
      他是个软弱的,昏庸的,沉迷酒色的男人,在Tom的记忆里少有他的出现。
      可那全然不代表他们之间毫无感情。

      刽子手安静立在一边。
      说起来这铡刀还是这位十六世一手设计的,投入使用的时候极大地方便了处刑。
      没想到今日竟然是要用在自己身上。
      穷途末路的国王即使被按压在斩首台上,也没有瑟缩他的脖颈。

      我能感受到Tom抱住我的手逐渐松开。
      正好,我想要去更靠前的地方看看,依靠Tom的身形无法挤开拥挤的人群,可我却可以灵活的钻出去。
      “甑”,冲出人群的那一刹,我感到有滚烫的水滴落在我的羽毛上,然后迅速被吸收不见。
      空气中浓烈的腥味让我不适,可似乎极大地点燃了民众心中的火焰。
      他们大声尖叫着,高高扬起双手,挥舞扭动。
      我茫然站在人群最前方,Tom的身形已经消失在这片热潮之中。

      接下来。
      我知道无法避免。
      是玛丽。
      她仍然穿着她复杂又精致的裙子,只是用宝石点缀的假发被换成了普通的帽子。
      比起十六世的慷慨,玛丽似乎更加沉静。
      也许她在一早以前的那个深夜里就意识到今日的死亡。

      直到她发现我。
      淡然的面容才有了一丝裂缝。
      她的目光迅速掠过人群,我不知道她究竟有没有看见Tom。
      只是她的慌乱很快平息,然后安然向前走去。

      她的死亡是悄无声息的。
      血液从她白皙的颈项上汩汩流出,玛丽精致的头颅躺在一边,很快被人用破烂的筐子收走。
      木板上暗色的痕迹和空气中难闻的气味变成她留下的最后印记。
      我却觉得万钧雷霆疯狂坠落,狂暴的声响几乎要摧毁我整个世界。
      这个世界上,我拥有的,只有一个Tom了。

      对了,Tom。
      我带着无法宣泄的哀伤往来时那处跑去。
      没想到有人更快揪住我翅膀上的羽毛。
      “嘿?!这有一只黑天鹅!”
      我被他举过头顶,一眼就对上Tom苍白的面容。
      他捂住嘴,压抑着想要惊声尖叫的痛苦。
      “我认识!”不知是谁扯了一嗓子,“它是玛丽皇后养的那只!我在凡尔赛宫见过!”
      我看见Tom已经朝着这里迈动的脚步,还有他眼中爆发的不顾一切的绝望。

      我知道他不能来这里,解救已经被认出的我。
      玛丽的儿子一直被养在宫里,现在又灰头土脸的,这里的人不一定能认出他。
      可要是他来救我。
      一定会被这些暴动的平民腿上断头台。
      可我也不能死,我死了,在这个世界上,Tom就是孑然一身了。

      我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奋力挣扎,以扯掉一大把羽毛为代价,张开双翅逃离了禁锢。
      可多天的未进食和长途跋涉让我的身体疲惫不堪。
      眨眼我就落在地上,只能一边煽动翅膀,一边快速奔跑。
      有一部分人已经全然忘记我不过是一只天鹅,把我当做仇人一样不依不饶的追逐。
      不知是否是这样的仇恨终于让Tom有所清醒。
      他停住了步伐,转了个方向朝着和我相反的地方走过去。

      那是我之前没能看到的。
      行刑台的另一侧,镇守法场的军官冷眼旁观这一场闹剧。
      是Asa。

      [八]

      “你应该知道,你们既然选择出逃,就应该自己承担所有后果。”
      这是我醒来的时候那个男人和我说的第一句话。
      后面我才陆陆续续的了解到是他调动一小怼士兵在一个垃圾堆里找到了我,并驱逐了追赶我的那批人。
      我看着他湛蓝却不再清澈的眼眸,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他。
      尽管他可能根本看不懂我的表情。

      Asa没有多说,而我更多的也只想知道Tom的情况。
      他对着身边的人吩咐些什么,对方就把我从草垛中抱起。
      “看来你准备好了。”
      我觉得奇怪,并不清楚他指的是什么。
      但很快我就明白了。

      那位士兵显然是Asa的下属,虽然Asa看起来年纪很小,但地位却出乎意料的高。
      他将我领入宫殿,一月前它还属于我和Tom,现在可能是Asa拥有了它。
      不知为何,到了此刻我却并不极端抵抗。
      我想这可能是因为天鹅没有强烈的情感。

      士兵穿过熟悉的长廊,将我放在昔日Tom的房间门口。
      他小心翼翼地掏出钥匙,将门打开一条细缝,拍拍我示意我进去。
      随着我进门门很快被重新关上,落锁的声音在寂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明显。
      空气里游弋着粘稠的腥臊分子,那是我从未嗅到过的。
      “Amber?”
      Tom在叫我。
      我应了他一声。
      室内很暗,窸窸窣窣的声音响了有一会儿灯光才被点燃。
      Tom躺在床上,脸苍白地没有一丝血色。
      身上的锦被由于他的动作滑落大半。
      纯白的丝绸睡衣没有扣好,露出大片胸膛。
      只是自脖颈以下是触目惊心的紫红色痕迹。

      他们虐待你了?!
      我急切地拍打肩膀。
      Tom的脸上闪过一丝羞愧,又很快被他掩藏,覆上一层薄冰。
      “Amber,过来。”
      我不懂这样的伤痕是怎么来的,根本不能放下心。
      即便是重新卧在他的怀里,也难以安分下来。

      “Amber,”Tom觉察到我的不安,像以前一样轻声安慰我,“他们没有虐待我。”
      可我不信。
      我固执地伸长脖子与他对视。
      “你不懂的,这种肮脏的事。可是Amber,如果我还是那个出身高贵,受过精英教育的王子,我会认为他是对的。”
      他想起母亲被处死的那一瞬间,他虽然痛不欲生,可心中却是清楚这件事无法避免,怪不得任何人。
      唯有破除陈旧,才能迎接崭新的政治体制。
      那些衣不蔽体的百姓,才能过上理想的生活。
      王权终究会被替代。
      “只有把自己踩到泥土里,变成最最低贱无耻的人,我才能不管不顾地铭记这种仇恨,疯狂报复。”
      温热的液体落在我的头上,我侧头让它滴落。
      “Asa是细作,我早就知道了,可我还是舍不得他,直到最后都抱有侥幸,是我害了爸爸妈妈。”

      我尖叫着反驳。
      怎么会是Tom!
      喜欢一个人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
      Tom喜欢谁根本就没有错。
      要错也是因为命运的错。

      “你走吧。Amber,以后你就是一只野天鹅了。”
      他抹干眼泪,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我却一点也不想笑。
      甚至没有挪动半分。

      Tom弄出声响叫来士兵。
      士兵打开门后他将我交到对方手中,我意识到他要放我走,激烈挣扎,可他似乎很坚定,力量大到我的骨骼都在隐隐作痛。
      “把它放生。”
      士兵似乎对Tom言听计从,带着些谄媚地接过我。
      “找个好地方,放生了对我汇报。”
      士兵连连点头。

      一路上我没有停止过挣扎,那士兵被我闹得烦了,狠狠揍了我两拳。
      还好路上遇到Asa。
      他似乎对我的狼狈很好奇,问了几句之后就叫人把我留下了。
      “你就跟他说放到郊外去了。”
      他嘱咐对方。
      我不明白为什么不直接对Tom说他把我留下了。
      但Asa也不准备解释,随手把我带到他住的地方放下。

      “被赶走了?”
      他促狭地笑我,也许是因为心想事成,最近他整个人都看起来明朗了很多。
      和Tom截然相反。
      但我气得不想理他。

      他也不多做纠缠。
      我就安静生活在他身边,后来偶尔能看到Tom在宫殿里闲逛。
      可我再也不敢出现在他眼前。
      或许是当日他眼中的沉痛决绝刺伤了我。
      他既然不想让我知道。
      我就这样远远的看着他,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Asa在庭院中央的花园里宴请宾客,我藏在草丛中。
      只是因为Tom也在。
      他穿着繁复鲜艳的衣饰,自由地穿梭在人群中,面庞比之前更加娇艳,甜腻的笑声多远都能听见。
      “那个就是长官的情人。”
      我听见身边端着盘子的侍女低声说道。
      “男的啊?”
      “哼,怎么会有这么自甘下贱的人,真恶心。”
      “是啊,真恶心。”

      她们说的话让我一时难以接受。
      情人?
      我知道Tom喜欢Asa,也并不觉得做情人有什么恶心的。
      可看着Tom的笑容,我忽然有些意识到他为什么要赶我走。
      只是为了保存他仅剩不多的尊严。
      虽然我自诩聪慧,可毕竟只是一只天鹅,怎么比得过以智慧著称的灵长类动物。
      他们复杂到让人头痛。

      Asa醉酒后去了Tom的房间,凌晨才带着那股粘稠的腥味回来沐浴。
      我静静地倚靠在门边,第一次不理解他们在做什么。
      “还不睡?”
      Asa擦着头发问我,我晃晃脖子。
      “呵,这样好像也不错。”
      这话不知道为什么猛烈抽动我脑中的神经,痛苦使我不受抑制地嘶喊出声。
      “别这样,小天鹅。”他勾起嘴角,用嘲讽的眼神看我,“我不过是让他拿东西换你,没想到他竟然选择这个。”

      这可是Tom的真心!混蛋!

      但他的眼神很快转成悲凉。
      “我也不想的,”他低声说,不知是说给我听还是说给自己听,“他是凡尔赛宫唯一对我好的人。”
      “父亲死了,母亲死了,妹妹也饿死了,这些苦难,也全是他们带给我的。”
      “我没错!我在创造法兰西光明的未来!”
      Asa几乎是呐喊,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我反而没了脾气。
      Tom说的对,若不是命运逼迫,有谁会愿意去做这样的事,对爱着自己的人举起屠刀。
      怎么能怪他们。
      时代,时代,时代要展开悲剧的大幕,上场的人就只能配合出演。

      我想做Tom摒弃的那一部分。
      我不能让他变成一个不顾一切的人。

      “晚了。”
      他似乎明白我在想什么。
      Asa抱起我,难得温柔的轻轻摩挲我的羽毛。
      “他不会留在我身边了。”
      还有半句他咽在口里。
      从前Asa不过是拿捏着Tom的善良还有他小心翼翼的喜欢要挟他。
      可是现在他把一切都放弃了。
      Asa再也没有能抓住他的理由。

      [九]

      还没等我想好对策。
      Tom已经飞快地出手了,他避开Asa的监禁,联系了国王旧部。
      当得知十六世的儿子还活着的时候,那些贵族残余势力蠢蠢欲动,想方设法对Asa的上级施加压力,最终使得Tom如愿离开。
      他走的那日神采飞扬。
      Asa只是安静看着他,好像这 对他而言算不上什么。
      只是最后忍不住拉住Tom。
      “对不起,只对于你。”
      Tom不屑冷哼一声。
      Asa也置若罔闻。
      轻轻在他额上烙下一吻,“再见。”

      Tom不会放过他。
      他知道。
      但其实他也累了。
      旧的王权势力顽固,新兴党内部纷争不断,他想看到的那法兰西什么时候才会来。
      又或者说他本就是为了复仇,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根本不是他的追逐,只是粉饰的借口而已。
      这次再见,可能是真的再见了。

      Tom在Asa的纵容下收集了很多党派内部机密,就像Asa当时对他做的那样,甚至更过。
      逃离这里,不择手段让本就接受过良好教育的他大放异彩。
      他放低姿态让党派做大,明知对方内部体制有问题也依然如此。
      直到十六世时代的悲剧少有改善,又有新的党派出现,党派之间纷争加剧。
      内忧外患使得新兴党不得不向皇权暂时妥协。
      这使得贵族的情况暂时回暖。

      Asa被卸职,以莫须有的理由。

      情况急转直下,掌握重要机密的他自然不可能随意离开。
      被监禁的变成了Asa。
      我陪他一起,基本需求都得不到保障。
      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瘦下去。
      更糟糕的是精神。
      自从 Tom离开后,他日复一日消沉。
      到现在几乎不说话,每日也只是望着天空出神。

      “你会飞吗?”
      那天天气很暖,久违的阳光穿透云层,Asa被允许在庭院里坐一会儿。
      我拍拍翅膀示意我可以。
      如果他想看,我愿意为这个可怜人飞一场。
      “这里是牢笼,你怎么还不走。”
      我想告诉他我是在等Tom回来,来拿走他的尊严和他的善良。
      可我也知道我大概等不到了。
      我的身体也在极速衰败,心里那种空落落的悲伤一直在掏空我。
      天鹅需要伴侣,这大概不是我依靠智慧就能摆脱的东西。

      Asa面朝阳光,金色的光辉铺满他的面庞。
      这画面圣洁到我不忍心打破。
      痛苦能改变一个人到什么程度。
      在这一刻我终于有了答案。
      这样那样的Asa,这样那样的Tom。
      “我要去质问上帝为何如此残忍,可,我不是敢于反抗的人。”
      “哈哈哈。”
      他的笑声欢快清朗。
      “Amber,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黑洞洞的枪口指向我的时候。
      我竟然没有逃避。
      Asa以为我默许,伴随着刺耳的枪声,我陷入黑暗。
      但死亡之前我仍在想。
      Tom让我保留的东西,他还要吗?

      很快第二声枪声响起。
      没有人来阻拦,Asa的死亡甚至解除了他们的心头大患。
      “我知道他是想救我的,就像我那时候想救他一样,可是我们都不需要这样的救助。”
      他的余音留在我的意识中。

      我们死了,要葬在凡尔赛宫的天鹅湖,从哪里开始,就从哪里结束。

      [尾声]
      十七世在位不过三年就因病去世,法兰西皇权在而后的一些年里还是被推翻。
      没有人说起这位籍籍无名的君主。
      而唯一被人津津乐道的反而是他200年内流转整个欧洲的心脏。
      好像是在寻找什么一样。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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