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的等待》秋叶漫城

11、十一

　　这个春节李家月没有回家和父母、阿黄团圆，是因为她怀孕了。刚怀孕一个多月时间，最忌讳长时间的旅途奔波了。不能回故乡过年，她深感遗憾，尤其是看到周围一个个人都归心似箭地抢购火车票、准备回乡年货时，这种内心的苦涩就愈发明显了。这苦涩包含了对父母的歉疚，也包含着对阿黄的想念。
　　三十晚上，看完春晚尾声每年必唱金曲《难忘今宵》后，李家月和先生何奇广都怀着一种怅然若失的心情上了床。何奇广是苏北人，也没办法回去过年了。毕竟以往的春晚可都是陪着父母亲人一起围观的，大家一边嗑瓜子，一边评论节目的好坏，那热闹里饱含着温情。
　　这天夜里李家月做了个梦，她梦见自己的胎儿出生了，就在医生护士众人抱起胎儿想要看看是男是女时，突然发现它居然是一只小狗。医生护士还是头一次遇到此种怪事，受的惊吓不小，一失手竟将小狗摔在了地上，顿时有一滩血迹在地上蔓延开来。可那小狗渐渐睁开的眼睛却是那么澄澈透亮，仿佛是天使的眼睛。
　　李家月被这个梦惊醒，她赶紧用双手摸摸自己的肚子，看看胎儿还在不在，又打开台灯掀开被子，看看床单上是否有一滩血迹，这些都确认一遍之后，她才开始相信这只是一个梦。看到身旁的男人还在沉沉地睡着，她才渐渐走出这梦境，然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庆幸这只是一个梦。她自嘲地笑了笑，笑自己对一只小狗这般痴情、这般想念、这般担心，不过回头想想，阿黄的确值得她这般痴情、这般想念、这般担心，它不仅救过她的命，更为她豁出去过命。
　　那年，阿黄三岁。李家月休了一周年假回村里帮家人收麦子。虽然地处华北平原，但这个小村庄却并不是十分的平坦，村民们种的土地有的在小山顶上，有的在半山腰上，从远处看，这层层叠叠的地块竟构成了一道丘陵景观。每一层的人在劳作时，往下就能看到下一层、下下一层的人，上一梯层的人经常会和下一梯层的人边聊天边干活，直到夕阳西下，然后结伴回村里。村里的田野深处还有一条河流，大家也叫不上这条河的名字，因为它没有名字和来历，也没有那么大的体量，就是一条野河，没人知道它的源头，也没人知道它的终点。这条河虽然不宽，但却有两三米深，河中央还要更深一些。还有一些村民家的土地是沿着这条河的河岸的，田头距离河岸有差不多五六步的距离。炎热的夏收时节，这条静静流淌的野河给河岸两侧的收麦人带来了视觉的清凉，也给极度怕热、皮肤被晒得黝黑的男人们提供了一方驱热避暑空间，他们会趁短暂的休息间隙，脱到只剩内裤，然后噗通一下跳进去，尽享清凉。在田野间奔跑玩耍的小孩，也不会错过这方宝地，总想着要到河里感受下究竟是何种享受。也因此，这条河流成了村里几个小孩的葬身之地，他们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进入到这条河流，然后开始拼命挣扎，最终还是被河流吞噬，带去远方。这样的事情虽然偶尔发生，但家长们一想到那条河流，便会神色紧张，如临大敌。
　　李家月家里有一块麦子地就在这条河的河岸边。那天一早，她便和父母、哥哥赶到这块地里割麦子。虽然在外求学多年，又在大城市有了工作，但那种从小因这片土地滋养出来的朴实却没有变，那件已经发白了的蓝色宽大衬衫和一条起球的运动长裤，让她看上去和普通的农家女孩无异。本来那衬衫是长袖的，她是特意找了这么一件来防晒的，可这衣服松松垮垮，尤其是袖子那里，干起活来真碍事，为了抓紧时间出效益，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干脆把两只袖子撸得高高的，这下干起活来利索多了。一只镰刀在她那瘦弱的手腕操作下有力地挥舞着，割了一茬又一茬，等到割下的麦子堆积到一定程度时，她再把它们扎成一捆一捆，方便搬运。
　　一家人两两分头行动，父亲和哥哥负责北片，李家月和母亲负责南片。虽然是传统的人工收割方式，但由于农人们熟能生巧，年复一年的经验让他们积累了不少心得和窍门，因此割起来也算蛮效率，一个上午的工夫，就已经割掉了三分之一的麦子。
　　快到中午的时候，李家成离开麦子地，去联系一辆农用车，以便及时把这些割下来的麦子运到打谷场。村里一共只有不到五辆农用车，家家户户都在收麦子，每到这个时节，这少数几辆农用车就成了大家争先抢用的香饽饽。当然啦，也不能免费用人家的车，多少得给人家点辛苦费。李家成刚走到半路，正好碰见一辆农用车正往地里开来，便问那开车的人还有几车要拉，他家割下的麦子中午前能不能帮忙拉掉，结果那人回答他说不算现在拉的这一家，后面还有五六户人家等着呢，而且还跟他讲其他几辆车也都是差不多的情况，他们几个驾驶人已经在来回奔忙的路上交流过了。一听这话，李家成便决定去地里叫父母回家先吃中饭，然后休息会儿，下午再继续干，反正麦子是不能及时运走了，割再多也没用。
　　本来李家成是要主动留在地里守护已割好的麦子的，但因拗不过妹妹的坚持，便和父母一同回家先吃饭，看守的活儿就交给了妹妹。午间十二点，火辣辣的太阳烤在焦黄的麦穗上，也烤在农人们的草帽沿儿上。李家月在捆扎好的麦子堆旁坐了约半小时，实在受不了这灼人的热浪，便起身找个阴凉的地方凉快凉快。她想到了麦田下的那条河，便走出麦子地，来到河岸边，往下俯视那条河。在这样热烘烘的天气下，这条静静流淌的河似乎脚步更加欢快了，河水也似乎更加清澈透亮了，简直就像是一弯甘冽清醇的山泉水，吸引着周遭的人靠近它、畅饮它。她的身体好像失去了控制，在那甘冽清醇的山泉水的引诱下，她沿着一处印有脚印的坡下了岸，来到河边。她迫不及待地蹲下身，将双手伸进河流捧了一捧水出来，刚想往脸上浇，突然一条小鱼从她舀过水的地方游过，那小鱼虽然很细小，但在阳光照射下碧波粼粼的河水中显得晶莹透亮，煞是可爱。她想都没想，便将双手再次深入水中，想要捉住那条小鱼，可那活泼的小鱼一个激灵便调转了身，她的双手竟也跟着鱼儿的踪影转了向，她的身体也暗自使着劲儿，不自觉地往前探。就在这般忘我的情境下，她掉进了这条河，融入了这条河。
　　直到落水的那一瞬间，她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不会游泳的她也才感觉到自己正身处险境。她拼命挣扎，拼命呼救，可是四下里只有无尽的麦田和灼人的空气，偶有几个看守麦田的农人，也都被那麦穗阻隔，被那热浪笼罩，根本无心关注自身之外的一切风吹草动。
　　她放弃了挣扎，绝望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