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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遇旧,交心,收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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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理来说,皇帝少有在半夜召集大臣,即使有也大多是值宿的大臣,在晚上,宫中下钥后等闲是不招见外臣,如蒙召见,一来大概事情紧急,二来足见此大臣圣恩深厚。
转过了几处亭台楼阁,为避免惊动他人,小黄门似乎专走些僻静道路,看来陛下想悄悄地托付差使吧。丽君忍不住猜想。
抓过一处□□,带路的小黄门冷不丁地道,“郦大人,上次的事情,小的感激地无以为报,自知没有什么稀罕物孝敬,在此磕一个头权当谢过了。”那小黄门纳头便拜,磕了个十足十的响头,倒把丽君着实吓了一跳。
借着浓浓的月色,丽君将他的面目端详了一番,觉得似有几分眼熟,却又想不起来。
那小黄门恭敬道:“大人贵人多忘事,怕是早已忘记小的了,大人只往年初那件贡画上想去就得了。蒙大人活命,小的算是否极泰来,如今拜了权公为干爹,忝居御书房的掌笔小太监,义父给小的赐名权盛。”
权盛!权盛!丽君不敢说对宫中事务了如指掌,但这个名字最近还是颇多入耳。据说此君本是一个苏拉小太监,干些御书房搬运的杂活。也是他走运,冬末初春的一夜,京中忽的来了一场小雪,他人都惧冷猫在房中,惟独权盛年纪小又无势力被派负责扫雪,而皇上一时兴起,披了小衣在房前赏雪,信口拈了一句:“忽如一夜春风来。”却被口中香茶噎住,竟不能再得下句。那小黄门寒风瑟瑟中扫雪极累,又不是御前常出现的人,隔了一树琼枝竟没认出皇帝来,顺口接了句“千树万树梨花开”。
接句虽然朴实,但是描写贴切又颇有气势。皇帝心中大喜,招了他近前回话。按理,这小黄门擅自回了主上的话,身为太监又通文墨,已是犯了两条宫规(太监进宫时必须是文盲,以防止日后擅权),换了他人,恐怕早已吓地瑟瑟发抖。偏偏他回话语音清朗思维敏捷,兼之又引出他一番凄苦身世,前朝祖先身为言官得罪了权贵,家道中落,如今为养活孀母弱弟,不惜净身入宫。皇上闻之生怜,将他交于贴身太监权昌调教,渐渐地竟坐了御书房的大太监。
可是这样的宫中红人竟和自己有旧识么?丽君疑惑,细细探看,他说贡画,贡画……
“啊,原来是你!”
无数画面在丽君脑海中闪现,直至定格在她与权盛第一次的相遇:
当时丽君忝居翰林学士,常常入宫伴驾,也是小小红人一个,一日进宫途中,误撞见了一幕,一个小黄门被一个大太监毒打,原来这个小黄门在御书房伺候着些粗活,今日难得在上书房遇到主子差遣差事取画轴。却不妨恼了掌事的大太监添禄,此人平日就很不待见这个小黄门,如今恐他在主子面前得了小意儿,却使了手下撞了这个小黄门,污了画轴,却赖在小黄门身上办事不力,那小黄门也颇是硬气,被折腾了许久,也不喊饶,但口唇那里已咬地鲜血直流,几乎昏死过去。
丽君看在眼里,皱在眉头,而身边带路的小黄门小路子微微红了眼,兔死狐悲,显见地与被打之人有几分交情,低声自语:“平日毒打也就罢了,如今把宫中的藏品污了,小君可不就是掉脑袋的事,中宫的人也忒狠了,好可怜的小君。”丽君闻此言便知内有隐情,无奈无暇详问,救人要紧。
丽君走上前去喝住了打手,那添禄是有品级的太监,自是识得这位朝中新贵,见丽君讨情,满心里不愿,却又不能直接回绝,苦着一张脸嘟囔着藏品坏了无法交差的言语,既不放人,又不打人,想着等这位郦大人耐不住耗在这里自行走开。
偏偏丽君是个顶有心力的人,绝不半途而废,何况丽君素来同情宫人,对儒林轻贱宫侍也颇不以为意,如今今日撞上了这事,便不能不管。
丽君轻笑,拾起了添禄手中所谓罪证:一幅上好的荔枝白绢图上被滴了一滴污水,分外显眼。丽君心知此图乃前朝大家吴道子的小品之作,此公善大作,小品传世极少,况此白绢极其稀少,价赶黄金,想是当年的主人特意觅来托吴公作此荔枝图,红白相应,好不喜人。丽君不气小黄门无意间污了此卷,但恨这些不晓事的家伙为了一己之私怨,生生地坏了此作。
那添禄明知郦大人赶着进宫,无甚闲暇,有意难为:“若保得此图无恙,小的自然会放过这个小猴儿。”
丽君心中已有了计较:“此话当真。”
“小的不敢说假。”
“那尔等在此稍待片刻,我去去就来。”
果真不到片刻,郦大人携卷出来交与添禄,添禄遍寻污迹不着,只得假意放人,灰溜溜地走了。
跟着丽君的小黄门小路子大喜过望,着人扶起了那伤者,那受伤的小黄门挣扎着过来定要看个究竟。小路子捧着荔枝图看去,也不由赞道:“这图画地真好,瞧这荔枝水灵的,连贼苍蝇都引来。”说罢便拂了几拂,却不见它飞走。那受伤的小黄门眼中光芒一盛:“原来如此,恩公大人真是好丹青。”然伤势颇重,再也说不下去。旁人兀自摸不着头脑,丽君见这小黄门却一语道中,显见地此人是个识货的主,不由多看了他两眼,重伤之下,目光清澈,非寻常仆役。
那小路子仔细再定睛一看,原来那苍蝇竟是画上去的,墨迹尚新。小路子也是个聪明伶俐的人:“难不成……”
丽君微微点头,方才时间紧急,只好班门弄斧一下,在前人的大作上小动了一番,将方才的墨迹改画作一只苍蝇,总算是应付地过去。好在自己如今和皇帝相熟,对他的脾气有几分了解,料他不会以此为杵逆,依他的性子,只怕还要玩笑几句。
丽君平日脾气平和,对宫中之人不以其位置尊卑一视同仁地客气温和,颇得人心,不过她万万料不到今日小小的一个善举救下的小黄门权盛,日后在宫中,乃至夺珠宫变中扮演着多么重要的角色。她也未料到她在宫中所行类似的小小善举,在宫人中产生了多大的力量。
话说丽君认出了权盛,免不了惊讶一会儿。那权盛看看左右无人,悄悄凑近压低了声音:“大人进去时可要小心些,今日皇上大怒,听风水榭里可是砸坏了不少好东西。”
丽君没来由地心里一跳,莫非正应了自己所担忧的,前线出事了?
“小公公可知陛下盛怒是为了何事?”
“这小的可不知了,虽然小的近日来颇蒙圣上恩宠,但顶顶机密之事还是由义父服侍皇上的。皇上每几日便在这听风水榭上歇息,身边只有义父。”
权盛表面上什么都没说,然而终究是透露了一些,皇上手里另有一股暗中的力量,并且正关注着军中的一举一动。丽君心中一凛,对这位表面上只知道游乐的少年天子又多了几分佩服和好奇。
权盛将丽君带到一处弯月小门,肃然止步,墙外御林军精兵环列,杀气腾腾。
“大人,进了此门就是听风水榭的地界,恕小的不能相送,请大人先行吧。”
丽君踏上了这闻名已久的禁地,据说皇帝颇珍爱此处,不要说寻常人等,便是皇后、太后之尊也不曾入内。如今皇帝要自己来此,不致所为何意?莫非在暗示着自己将成为他的心腹?而非普通的臣子。这样一来行事自然是方便了很多,可是以后脱身也难了很多呢。
之所以被称为听风水榭,自然是和水有关系。此楼建于水上,只一条竹搭小桥联接,四面开阔,很难有人隐蔽在周围,看来此楼倒是个极令人放心、极隐蔽的所在了。而此时的丽君就跪在皇帝的背后,周围一片狼藉,想是方才发怒时所为,看来小盛子所言非虚。
“明堂,你看看你的门生,好大的本事!”皇帝扔下一卷巾帛摸样的东西,“你好生看看,再有,朕知道你在前方有眼线,不过这速度还是慢了些,以后朕自会派人送交着你阅览的。”
丽君心里面七上八下的,皇上前一句分明是生气,可是后一句倒象是向自己交代。不管怎么样先把眼前的东西看过再说。孰料尚未看罢,丽君的脸色大变!
刘奎璧治军不严,敌军破围而出!自己千叮咛万嘱咐皇甫少华的,怎知还是出了这等事。
“微臣惶恐!”丽君伏在地上一面请罪,一面心中飞快地计较该如何善后。
皇帝转过身来,怒气已平,放柔了声音扶起了丽君:“朕知道不是爱卿的错,只是朕怒气难平罢了,其实这次也是给刘家设了个局,倘若他不入,日后自然君臣相安;倘若他入了,就别怪朕不客气了。”
如此狠话听地丽君心惊肉跳,照皇帝这个调调,看来皇帝图谋已久了。可是,可是,帝后恩爱,外戚专权又是何解呢?自己这样算不算无意间闯入了宫廷阴谋了呢?丽君觉得头痛不已。
“朕主意已定,既然派你做这事,少不得一些事情要告诉你。例如,刘家的事情。”皇帝的嘴边噙着一丝讥笑。
“众人皆道朕是个风流天子,只会舞文弄墨,吹弹拉唱,宠爱后宫,不是么?”皇帝冷冷的眼光漂浮在空中,几分肃杀,几分冷凝。丽君觉得此时此刻头大无比,不知该说什么,貌似说什么都不应当,只好必恭必敬地继续沉默聆听。
“可是众人都忘了一件事,”皇帝继续沉浸在他的回忆中,“朕冲龄即位,下有四大辅臣,上有诸位正值壮年的叔伯亲王,旁的还一干和自己年龄相当的皇兄皇弟。朕若过于聪明,恐怕权臣不容,朕若过于昏庸,不吝于给他人谋位的把柄。”皇帝说地轻松,丽君听地心惊,面前这位享乐天子想不到心中还藏着这许多,真是君心难测。
“刘家在世族中实属尴尬,他乃是前朝皇室分支,却出了位开国太祖的宠妃,我朝与前朝本就是姻亲世交,前朝失德而丧国,战乱中,我太祖马上平天下,并未为难前朝皇族,刘家更是沾光立于贵戚之列,此后更是与皇族广为联姻。刘家能立于四大辅臣之末,便是与此有关。为了与辅臣之首抗衡,朕苦心扶植了刘家的势力,直到四大辅臣一死一退,只留下了刘家和梁家。不过,朕此时才发现朕放了极大的错误——养虎为患。”
丽君虽然自幼与父母长在边陲重地,但这并不意味着对京中的风雨陌生,相反,父亲十分关心朝中局势,虽然丽君并不太清楚一切,但是受父亲的耳濡目染,对这些大事还是颇知道一些的。此时皇帝说的轻松,可是丽君却明白,当年的朝廷党争可称为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在那时,丽君偶然也会想着,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少年天子是如何在弹指数年间平抑了局势?最令人心惊的是,大多数人都被皇上风流倜傥的表象给迷惑了。
“朕不喜欢做事情拖拖拉拉,既然决定了要斩除掉这颗毒瘤,朕便不会留下余地。既然要除,就要除个干净。郦爱卿,可明白朕的意思么?”
“莫非陛下的意思,陛下这些年的。。。韬光养晦,正是欲擒故纵?”丽君脱口而出,可是想想又有些怀疑,“陛下收网何必在此刻,皇后娘娘可是怀有龙胎啊?”
此言不出则已,一出却见皇帝黑了脸。丽君猛然后悔自己似乎触动了什么不该说的地方。
皇帝沉思片刻,缓缓道:“也罢,事无不可对人言,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许多事情还是需要你知道的。”说罢皇帝转过身拿出自己的一个荷包,掏出几个散香,脸色有些古怪地递给丽君:“这是朕最喜欢的散香,这‘点绛唇’制作颇费,后宫之中也只有皇后才会每月都有赏赐。”
丽君接过散香,仔细欣赏,果然制作美仑美奂,香味依稀是上次在大宴中刘后的味道。可是,这其中又有什么古怪?丽君仔细嗅着,突然福至心来,失声道:“这味道,这味道,不就是……”
皇帝尴尬地应着:“爱卿果然是国手,什么也瞒不过你。不错,这香中的冰片,麝香,红花等物皆为刘后所备。”
丽君恍然大悟,难怪皇帝登位以来,刘后一直无所出,原来还有这么档事啊。可是,那现在刘后的龙胎……丽君汗流浃背,下面的事竟不敢再想下去了,也难为了皇帝这么多年扮恩爱了。
皇帝见丽君面色有异,知道她想通了其中关节:“刘家竟敢做下如此大逆之事,可见他们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只怕以后就是王莽之流了。”皇帝想到这里,本来就不怒自威的面上更添了几分严峻,看地丽君心中一紧。
“郦爱卿,虽然你入朝时短,但这些日子你我君臣相知,朕知道卿是个可以托付大事之人,不是吗?朕欲与你好好地理这大好河山,创中兴之世,卿可愿意?”皇帝声音柔了下来,专注地盯着丽君。
丽君一震,不可置信地猛然抬头,似要确认一下陛下是否戏言,却与皇帝那般深邃的目光撞到了一起。
此时此刻的丽君仿佛忘了规定,怔怔地与面前年轻的君王对视着,尽管自己对这位赏识自己的皇帝有着潜意识的欣赏,但从来没有象今天一样觉得他如此的高深莫测,心中翻过来倒过去的就是三个字“为什么,为什么”……却不料丽君失神之下
“原来爱卿对朕的诚意有所怀疑啊。”皇帝的面色黯淡了下来,仿佛受伤的小兽。看地丽君又是一阵心慌,却没注意到皇帝眼界泄漏出的一丝笑意。
“臣不是这个意思,臣,臣,”饶是丽君素有急智,也觉得冷汗滴滴,“臣只是在想,这朝中人才济济,臣不敢妄居前位。”
皇帝正色道:“爱卿问地出这话来,就可见爱卿的胸怀与智谋了,卿宠辱不惊,高瞻远瞩,可见朕没有看错人。总之,朕既遇贤才,便不会放手了。诚如卿所说,这朝中确有良才,然则一来牵涉到党派,世家之争,多有不便,二来朕锐意改革,正是需要不拘于世俗懂得变通之人。朕对你观察良久,实则卿之大才多于表现出来的十倍有余。但是朕不知道何故,卿一门心思关注兵部之事,对南疆尤为重视,对这荣华富贵倒不甚在意。”
丽君闻言,心中暗惊,偷偷盘算着平日是否有露出马脚。
皇帝顿了顿,“朕既然托付重任于你,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过关后,朕便撤了你府内护卫。此外,再要你见几个人。”
不待丽君推拒,皇帝轻扣龙案几下,丽君眼前一花,面前多了四条身影。
“青龙,白虎,玄武,朱雀是朕的心腹。尔等见过郦卿。”皇帝发话了。
“见过郦大人。”四道身影插烛般拜倒。
丽君慌忙上去扶起,心中暗道,皇帝先示以雄心壮志,后又示弱,再动之以情分析时势,如今又托以心腹秘辛之事,便是铁打的人儿也要被他收服了。罢罢罢,他乃一国之君,敢行这如此有魄力之事,丽君我自忖满腹锦绣就不敢行事了么,只是脱身的事情难办了,且顾不得那许多了。
想到这里,丽君胸中一股豪情油然而生,对四位一辑:“日后行事,还望我等同心协力,共同襄扶陛下。”
此言一出,自是应了皇帝。阁中人一团喜气洋洋,忙不迭地介绍。
“在下青龙,辅助陛下朝中和各地官员政事。”此人面貌甚是普通,中年年龄,一团和气,根本看不出一点伶俐模样,只拜见时眸光中的精光一闪而过。
“在下白虎,负责护卫陛下安全,联系军队上的忠义之士。\\\"白虎倒是人符其名,真个好体魄,彪形大汉,看其手势竟是一个武功高手。”
“在下玄武,专职侦缉刑讯。”话语简单至极,面色黝黑,倒是个沉默寡言的闷葫芦。
“在下朱雀,大人有什么事情可以找我这个包打听。”余下这个却是个中年女子,只是这嗓音娇嫩至极,倒让丽君一愣。
皇帝拊掌大笑:“爱卿不知,这朱雀最是擅长口技易容,只怕下次你见了她又是一幅模样了。四侍卫各有分工,属下颇多,从今日起,郦卿可自由动用。望卿不要辜负朕的众望。“
此话一出,不仅丽君,便是四侍卫也惊讶起来。皇帝这一句话,如同把这朝中的第四个势力全权托付了如此年轻的一个臣子,可谓恩宠无人可及。
而丽君在被他这出人意料的一句所震惊的同时,这颗心从此再也不是她一个人的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