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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满船清梦 ...

  •   丁宁既害怕麻烦也不喜告别,既决定了要去取蛊,便只跟薛怀谷提了一句,没有惊动其他人,打算消失得悄无声息些。

      走到门口,靳十三挑眉:“你不再多看几眼,几月之后回来,未必还是原样。”

      “几月之后的我也不是现在的我,你要不要多看几眼。”丁宁置之一笑,觉得还是放下心事,才更自在些。

      哪知道那人答:“我正看着。”

      丁宁微微一惊,还没回过神来,只听他继续说:“也只有就着夜色才稍稍能入眼。”

      那姑娘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啖其肉。后者只牵着马匹,将她落在后面,随她自生自灭。

      丁宁看着靳十三远去的背影,觉得现在夜黑风高,她和他两人单独上路,居然有点像私奔。她当然不会自揭其短,也不敢想象和靳十三讨论这两个字的情境,所以忍着没说。

      那人忽然侧脸,微微一愕:“薛小姐你站着不走,是打算再跟亲友告个别?”

      丁宁这才骑马跟上他。

      “你从小时候起就是个路痴,跟紧点,我还不想英年早逝。”说着,居然放慢了步子。

      辗转几日,风尘仆仆,丁宁说洞庭鱼米香,不如坐船吧,靳十三只能由得她去。

      青瓦竹篱绿树,乌蓬扁舟茶香。江风温润,烟雨拂面,细雨湿衣,但东边日出、西边下雨。细雨无伤反倒亲人,故而得世人偏爱,也无人撑伞去避。河边有孩童戏耍,嬉闹声声声入耳,即算只听出梗概,也能领略无忧。凡世尘俗的烟火之气可以消磨戾气,即算是沾染血腥的亡命之徒。

      靳十三半生不熟的掌舵手法,被丁宁毫不留情地嫌弃,眼看着临近黄昏,也就不再就着半昏半暗的光继续夜航,索性停船不走。找了根钓竿,临船垂钓。他披了蓑衣,不动如山,只漫不经心地看着水面,也算有模有样。

      船头有一个小火炉,上面架着小锅,还有几瓶老黄酒。火是靳十三生的,汤是靳十三熬的,鱼却全数进了丁宁的肚子,只剩下鱼骨和汤。偏她吃饱之后,还要坐在船舷上观摩他钓鱼。

      江风温润,稻花香甜,鱼儿也不算聪明,本是很好上钩的,却因为身边坐了个喜欢胡乱指手画脚的监工,害靳十三损失惨重。第一次观摩江钓的薛大小姐发掘了新世界,只要稍稍看到有些动静,便大惊小怪,所以靳十三今天的收获便有些零星。

      略觉怅然的靳十三将钓到的鱼洗剖干净后,直接在锅上做熟了,就着黄酒喝。虽少了些,但也凑合。这条江里的鱼有个名号,叫做出水鲜。鱼肉鲜美无比,加上新摘的菱角、果子,馋得丁宁风卷残云。她自小吃得食物都精致无比,却少了鲜活。而她自己也一样,被包裹在教条世俗、礼仪端庄之中,什么都好,偏偏少了真性情。

      十三便只占了黄酒,端着酒盏一口一口抿。丁宁觉得他的眼睛倏明倏暗,在时不时抬眉看她,定睛才发现不过是风动船移,树影重叠罢了——她还不够吸引他的瞩目,费力他隐藏心绪。

      丁宁吃饱之后,就此躺下,手臂枕着额头,抬眉看着星星。居然有流光就此停住,散漫着让她浪费时光的危险念头。

      她侧目去看靳十三,他则倚着船舷,一只手放在膝盖上懒懒地握着酒杯,一只手姿态闲适地搭在船沿上,平日里使人为之颤栗的刀刃般的锐气已远远遁去,转而留下的是一种飒爽利落的少年感,竟然有点像顾殊。

      “薛小姐——你吃了我的鱼,喝了我的酒,如若再百无禁忌地盯着我看,我可能会忍不住问你要银子。”

      丁宁恨恨转脸,有酒香浮了过来,她勾了头,又望了回去,劝道:“少喝一些。”

      月光刚好,照在她的脸上,柔滑熨帖得像是轻纱一样。经她一说,他握着酒杯的手顿了一顿,神色淡然:“我酒量已经很好了,这小几杯,无碍的。”

      “可我记得你小时候偷喝米酒也会起酒疹。”话一出口,才有些后悔。

      “难为薛小姐还记得。”他声线清冷,“喝得多了,自然就不会了。”

      她没想到他居然愿意提起过去——那时年纪小,她偷了家里的米酒献宝似的给他,他不忍拂她的意,只抿了一小口就起了疹子。之后,他家祖母过来兴师问罪,他跟在后面扯祖母的袖子。

      丁宁躲在屋子里,看姨娘与他祖母周旋。那时的他是什么样的神情?眉目柔软、目光清亮,既心疼她又担心他祖母——可惜人小辞穷,劝架的招数不太够用,只能和祖母的袍子较劲。以至于丁宁多年之后回想,仍记得他虽然满脸红疹,可目光澄澈执着,令她一不小心就动了据为己有、妥帖收藏的念头。

      可惜的是,再难见到。

      丁宁想,如果故事平顺展开,没有那么多阴差阳错,他一定不会受这么多苦。少时的他,即算是小小的酒疹,也有人替他兴师问罪,后来呢,是不是奄奄一息也无人问津?……想到这里,丁宁被淡淡的愁笼着,像人慢慢浸到了水里,因为周身有太多压制,手脚麻木,索性不再挣扎,只等着被慢慢被溺毙……

      “你挂记着他?是因为良心不安?还是因为同情可怜?”靳十三端着酒盏,看着这姑娘墨黑的眼睛,一瞬不移。

      “都不是。”丁宁倒是坦然,“因为想念。”

      “想念什么?”

      “我不知道。”

      靳十三微微愣住,同样的语调、同样的神色,倒是让他想起一段不属于他的回忆……或许他应该接受她的提议:他应当少喝一些的,酒精的确会麻痹人的思维,扰乱他的节奏——而他应当永远保持靳十三的水准,困在凌越楼引魂阁主的限定中,这样就不会被什么牵动心绪。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记忆有时真的会铺天盖地,一如此时,一如许多年前的那日澄澈万分的阳光,即算树木再茂盛,也遮挡不住光线从茂密的树叶中穿过——阳光丝丝缕缕地落在两个孩子的身上,男孩约摸七八岁,女孩约摸三四岁,两个孩子一靠一卧,清新得像一幅可以触摸的画。

      女孩颊晕染开粉红,眉目缓缓,费力地仰着头,看着窝在树上的男孩:“阿殊哥哥,既然风筝挂在树上了,我们今天放了一天‘树’……那明天去抓泥鳅吧,抓来烤着吃?”

      男孩居然有些倨傲:“不行,明天我要去学堂 ,不能陪你。”

      “那你不在我该做些什么啊?”女孩睫毛很长,像是一把小扇子,又像是受伤的蝶翅,在微微颤动。

      男孩苦恼:“我也不知道啊,以前我不在的时候你在做些什么啊?”

      “我不知道……”女孩的头低了下去,语声居然带了一丝犹疑,“我好像一直都在——等你来找。”

      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靳十三抽回神思,似乎这么多年过去,那个小女孩还在等,等一个永远都不会回来的人。而他居然有些嫉妒……嫉妒那个被她等着的人。

      她应当顾忌的太多,他也是——她要继续平安顺遂地活在框定里,他要继续神行鬼步地游刃于刀尖上——他们之间,本就不该有所交集,故事戛然而止,已经是最完美结局,何必误会没讲完。

      所以有些事他不该想。

      靳十三将目光移开,借此来掩盖心虚。却见到平缓的江流之中,似乎浮着一个人?被水泡开的红色衣裙,浮浮沉沉,与这一弯碧水格格不入。

      丁宁顺着他的目光,也发现不妥,她直起身子,当机立断地打算救人——情急之中,一时鲁莽,竟打算“舍生取义”,见势就要跳下去,也忘记自己水性糟糕这回事。

      靳十三抬手拦住她:“你呆着,人救回来算你的。”

      丁宁错愕,救回来算她的?怎么算?

      人被捞了上来,是个姑娘,丁宁见她已没有声息,只替她换了身衣服。只是这姑娘身上居然有几道浅浅的刀痕,好在伤口不深,未及筋骨。

      靳十三果然自救上这姑娘便再没问过一句,从头到尾只有三个字——“算你的”。

      丁宁明白,他能下水救人已是勉为其难。若不是因为情蛊,害怕她葬身鱼腹,他会跟着遭殃,想必无动于衷才该是他的一贯作风。

      船舱有些拥挤,丁宁不是大夫,包扎好伤口之后就退了出来。

      靳十三依旧坐在甲板上晒月亮,听到身后动静,只道:“来历不明,尽早送走最为稳妥。”

      “那姑娘病成这样,怎么走?躺着走?”

      “咳咳——”丁宁听到咳嗽,准备进船舱查探。靳十三依旧坐在原地,静默陈述:“醒了就可以走了,譬如现在。”

      丁宁自然当作没听到。

      她撩帘进去,发现那姑娘已经醒了:大约十七八岁,生得温婉,是小家碧玉的那一型。圆脸小嘴、手足芊芊。若是脱了病气,自也当得起亭亭玉立四字,只是如今嘴唇寡淡,欠了神_韵。

      “是我的同伴救了你。”丁宁语气柔软,尽量在显示善意。

      一道目光射了过来,那姑娘眼底的戒备扎得丁宁生疼,明明相貌温婉,丁宁却觉得寒光凛冽,她嘴角的笑也就僵在唇边,不知怎么收捡。

      风声簌簌,幽寂的船舱只有昏黄的油灯,十分适合这浓墨般的夜色,静得森然,沉得窒人。

      “你怎么了?”丁宁觉得自己没有长得凶神恶煞,应当还是属于面善那一类的吧,为何觉得自己莫名被这姑娘仇视?还是灯太暗,她看错?

      “你不认识我?”姑娘的嗓音带着沙哑,低沉如老旧的风箱。

      “抱歉,我们见过?”

      那姑娘见丁宁愕然,神情自然不似掺假,便缓声说:“我也是苏城人,薛小姐与我应当有过一面之缘,只是没想到如此健忘。”

      “请问你是?”

      “我在城东卖首饰,薛小姐曾光顾过。”

      丁宁笑,她偷偷溜出去逛首饰铺子也不是单一次。只是每次都将注意力放在物器的样式和制作上,并未留心过店家:“原来是这样,那你怎么会……落水?”

      “我叫琴儿,几月之前,因家中忽糟变故,想离开苏城换个地方谋生,却没想到没走多远就遇到坏人,盘缠被骗、辗转被卖,昨夜我趁乱出逃,被他们逼得走投无路,便只好跳河,寻得一线生机。”

      “你身上的伤是如何来的?”声音是靳十三的。丁宁转头,便见着他挑了帘子,背光站着,他身形高大,将油灯的光遮去了大半。不仅脸上戴着面具,连声音也像浸在冰里,带着质问的况味,似乎与阴暗的夜相融相生。

      “被贼人所伤。”

      “几个?长什么样?哪里口音?你在何处落水?伤你的是什么兵器?与你一起受害的可还有别人?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丁宁觉得靳十三太过凶恶,将他推了出去,“我来问,你先出去。”

      靳十三被江面的风一吹,冷声一笑:“我不过问几个问题,你担心什么?”

      “莫吓到人家姑娘。”

      “很好,现在我停船靠岸,你如果害怕她被吓到,就让她下船。”

      “至少也要等伤好……”丁宁皱了眉头,“既然都说了人算是我救上来的,你袖手就好。”

      靳十三冷哼一声:“好,我不管。”

      丁宁心下一刺,她不想和靳十三吵架,但碍于面子,也不打算投降。她不觉得自己做错。天下寒士如星辰般繁多,她未必眷顾得全——但将一个患病孤女扔出船舱——她做不来。

      夜已经很深,周遭寂静,偶尔有咳嗽声从船舱之中传出,隐约的,断续的,似风中雨丝一吹即散。丁宁已经困倦地倚着船舷睡着,因为地方窄小,她的睡相算不得好。

      靳十三叹了口气,用大氅裹住她,将她磕在船舷的脑袋挪到了自己的肩上。江湖并不如她想象的美好,如果他不去替她想,她会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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