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岁月》清谷出幽兰

2、第二章

　　第二天一早，清悠起得比上学时还早，先把被套拆了洗干净晒好，再去淑云家约淑云和她妈妈一道，清早不早地立在校长办公室门口等着。
　　等了好久，校长总算是来了，一看清悠她们这架式就忙请进办公室，二话不说，拎起桌上电话机就打电话去杭州，问清楚了要带的一手资料，毕业证书还没出来，校长大笔一挥，一张漂漂亮亮的介绍信就写就了，红章一盖，清悠就小心翼翼地收口袋里了。谢了校长之后，与淑云母女分开后，信心满满地回家报告母亲大人去了。
　　清悠家在深山里，从学校回来，要乘坐从尚义镇到自己的镇上的中巴车，再换三卡车到村中央，再步行三里弯弯曲曲的小马路才能到家。
　　快到家门口了，清悠心里不免有些忐忑起来，不知如何开口说这事，腹稿从昨晚起已打了一遍又一遍，但真正要说出口还真有点难度。
　　深呼吸一口气，对不远处自家的房屋，扯开嗓子就喊了起来：“妈….我回来了。”人未到声先到，一厢是清悠的风格，大老远地喊，就喜欢看弟弟清谷从家门口冲出来，来路上接她的书包，高高大大的弟弟清谷虽说只有16岁，可已经是个半大小伙了，还在变声期，他的声音变得非常像爸爸的声音，相貌也越来越英俊。故不然，弟弟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口，一阵风似的来到二姐身边，笑呵呵地接过书包：“就知道你要回来了，我刚摘了青桃给你留着呢。”
　　“哦，有个弟弟真好呀，妈呢？”
　　“当然喽，妈在烧猪食，五天前刚生了一窝小猪崽子，你猜猜有几只？”
　　“真的，太好了，小猪崽太好玩了，有几只？10只？”
　　“NO，生了13只，被母猪压死了一只，现12只。”
　　“天哪，这么多呀，猪妈妈太伟大了。”说话间已到家门口，清悠再亲昵地叫了一声：“妈妈”。
　　妈妈在黑洞洞的厨房里忙碌着，厨房里雾茫茫的，热气腾腾的，满满一大锅玉米猪食，正咕嘟咕嘟地冒泡呢，满头花白头发的妈妈脸上都是汗珠，双手快速地搅着锅底。
　　见女儿回来，转头瞄了瞄：“回来了，正好帮我一下，喂喂小猪，会考考完了，考得怎样？放假能放几天？”
　　“看吧，不一定，说不定后天，或者大后天。”清悠有意躲开妈妈的问话，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
　　“嗯？我没听明白。”
　　“妈，如果我不选择上学了，你会同意吗？我已经找好工作了，是校长介绍的，杭州一家非常有名的公司，浙江电视台上做广告的那家，叫三狮集团，你广告上看过吧？不过还差一个未婚证明，证明打好了就可以去了。”清悠不敢看着妈妈讲，对着门框，食指抠着门框上的木屑说。
　　果然老妈被一下子打懵了似的，停止手上工作，不明白地看着清悠：“你说什么？我没听懂。”
　　清悠再重复了一遍。跟着妈妈从厨房里到外间，妈妈在饭桌边坐下，她仍低头立在门框边。
　　“清悠，你想好了，这个决定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作算的。你成绩一向不错的，爸妈那怕撑扁了头也会供你上大学，你这是为什么呀？”
　　“读书读烦了，不想读了，就这么简单。”
　　“我不相信，你告诉我真实理由，你不知道你爸爸一向最看重你，你这样，他会伤心透的呀。你干脆杀了我得了，你爸爸回来，叫我怎么跟他交待啊，你爸爸年没过完就去上海工地做苦力，我养那么多小猪，我们这么辛辛苦苦都是为了谁呀？为了你能上大学，你爸爸和我都要把头撑扁了，你轻飘飘的一句不考了，就可作算了，谁同意你的，啊？”妈妈突然间情绪大暴发，吼着吼着，眼泪就滴落下来了。
　　清悠也默默地流泪，强忍着不哭出来，清谷忙着把柴火撤掉熄灭。
　　过了好大一会儿，清悠走近妈妈身边，拍着妈妈的背：“妈妈，你别哭了好吗？不是我不想上大学，而是不能上大学，你们为了我拼死拼活地做，尤其是爸爸身体那么差，身上的病那么多，要是累出个好歹来，你叫我怎么活得下去呀，我不上大学，照样能过好日子，我不能拿你们的生命来换我的大学。我老早就打定主意了，就在前年正月里，爸爸高烧数日，嘴歪到一边去的时候，我们仨半夜里踩着冰渣子去请大舅舅，在那个夜里我就想好了，我不能让爸爸为我把命丢了。这两年来，爸爸半年打工，半年养病，病到要阿祥叔叔他们送回来，胃穿孔，胃下垂，肺气肿，生毒疮……为了省钱，病了还不去医院。妈，你想想，世上有哪一样东西比爸爸的命更重要。就是杀了我的头，我也不会去读的。我只要爸爸妈妈身体健康，其他的一切都无所谓。明天你陪我去找清晨姐姐打未婚证明，好不好？〞清悠费尽全身力气哽哽咽咽地说完。
　　“二姐不读，我也不读。〞一直默默陪哭的弟弟突然来了那么一句。
　　清悠气得冲过去，猛推一把弟弟：〞你敢不读试试，你想把爸爸气死啊，我气他一个还不够吗？你还来火上浇油，我好歹算个高中生，你才初中，你不考个大学回来，小心我揍扁你，以后你的学费，由我来挣。你听到没有，不准你再说这样的话，否则我死给你看。去，你去管管小猪起，别让母猪再压死喽，去啊。〞哭喊着拽走弟弟。
　　清谷抹着眼泪踉踉跄跄地走了。
　　悠妈一抽一抽地还在哭：“我们没有文化有多少苦啦，咬紧牙关供你们上学，就是想要你们不要吃我们这样的苦。正月里，我们已经向你二位舅舅开过口了，你上大学，向舅舅去借，舅舅舅妈都很爽快地答应了，他们也很希望你考上大学，说等你大学毕业工作了，再还钱也不迟。爸爸妈妈是多么希望你能做个大学生，有个好的将来，最苦最累我们也心甘啊。”
　　“不，我坚决不考，出人头地也决非上大学一条路，我不想爸妈为我拼死拼活，这样比卖了我还痛苦。爸爸穷得有志气，从不欠债，为了我，为了弟弟，都是苦苦地熬着，现在要为我欠债累累，爸爸心里压力有多大呀，夜里我常常听到爸爸的叹气声，我只有躲在被窝里流泪。我发过誓，我决不读这断命大学。你今天就是打死我，我还是那话，我已经很知足了，你们从不重男轻女，儿子女儿一样看重，你们给我的爱太沉重了，爱得让我透不过气来。〞清悠再也说不下去了，背转身去，眼泪哗哗哗地流。
　　“妈妈，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比爸爸的命更重要，你也不想爸爸被累垮吧。爸爸那儿我自己会写信去说，叫爸爸回来，好好地在家养病。我一定会努力地工作，绝不会给你们丢脸的。”过后屋里静悄悄的，只听到娘俩吸涕声。
　　慢慢地，白发母亲在脸上抹了一把泪：“只要你以后不怨我们，不后悔今天的选怿。你都说到这份上了，我还能说什么呢。你刚才说什么…什么证明，你小小年纪打什么未婚证，干什么用的？我没听懂，你再说一遍。”清悠妈妈也觉得女儿说得在理，就转换到开头的话题中去。
　　“我也不知道，杭州那边是这么跟校长讲的。”
　　“那好吧，明天去镇上找你六姐。”说完梦游似地走了，只留下咬着下嘴唇的清悠，独自站着桌旁。
　　良久，清悠抹干泪，凄凉地笑了笑，举步去猪圈看白白胖胖的小猪崽。
　　第二天一早，妈妈便带着清悠去□□明。穿过村庄时，就有不少熟人向她们打招呼，大家都知道清悠今年要考大学，总不免要向这方面说上两句好话，听在清悠耳里格外刺耳，又不便向人家解释。妈妈更不用说了，心情糟透了，还要强颜欢笑，好比一把把匕首在剐心窝一般痛，多大的讽刺啊。
　　镇上计生办主管是堂姐李清晨，一看见清悠娘俩进门，立马站起来笑迎上来：“哎呀，五婶婶，你们怎么来啦？要办什么事吗？”
　　“清晨姐姐。”清悠轻悠悠也叫了一声，然后傻傻地笑着说：“我是来打未婚证明的，招工要用。”蚊子般的声音从喉咙口传输出来。
　　“响点，你说什么证明？”清晨光听见证明二字。
　　清悠再稍微大声点重复了一遍。
　　“啊，你怎么不考大学了？你不是学习很好的嘛。你爸爸说你以后要读就读清华的嘞，这是怎么了呀？”清晨也满脸惊讶地看着小堂妹。
　　“清晨姐，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好呀，初中时还行，高中可不行了，读不进去，也考不上的，何必去浪费那个时间，浪费那个精力，干脆点，找个工作才是最要紧的。工作我们校长已帮我找好了，在杭州，只要打上这证明即刻就去。”清悠故作轻松地慢慢述来。
　　“噢，噢，噢，这样啊，”清晨一眼就明白了，是学费有困难。
　　“五婶婶，你来一下。”清晨拉悠妈进到里间谈话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一起出来了，清悠妈妈很平静的样子。清悠猜到清晨姐姐在问学费的事，她相信妈妈绝对不会向她借的，妈妈是很要面子的人。
　　“清悠，我马上给你办，你一寸照片带了吗？”清晨一脸心疼的表情看着清悠。
　　清悠把准备好的照片送上。“五婶婶，你看看清悠多好看呀，是我们李家门里最好看的，马上你家门槛要踏烂喽。〞清晨捏着照片一角，仔细地欣赏着，顺手开句玩笑缓解一下紧张的气氛。
　　〞好看顶什么用，不争气。〞悠妈挺不开心的。
　　〞清悠，别听你妈的，我们家清悠争气着呢，到杭州给你找一个好女婿回来噢。〞边笑边把证明给办好喽。
　　清悠双手接过一个小绿本本，很开心地说：〞清晨姐姐，谢谢你噢。〞清晨一脸的可惜表情，目送她们离开镇政府大门。
　　回家后的夜里，悠妈把仅有的300多元钱都交清悠手里，母女俩睡在一张床上，聊天聊到天亮快，妈妈千般不舍，万般不愿，千叮咛万嘱咐，出门在外千万照顾好自己，吃饱穿暖，别为家里省吃省用，一切的一切重复了无数遍。时不时还加上几声叹息声，有这样的孝顺女儿又是欣慰又是心痛，无法言表。
　　早晨乘妈妈烧早饭去的时候，清悠偷偷地放回抽屉100元。
　　清悠辞别妈妈和弟弟，满怀希望地来到了学校，欢欢喜喜地走进校长办公室，笑嘻嘻地对校长说：〞王校长，我们把证明打好了，我们怎么去呢？〞
　　王校长淡淡地〞哦〞了一声，从办公桌后面站了起来，走到旁边一排木头靠背长椅旁：〞来，李清悠同学，你过来坐下，我问过你班主任了，你的成债还是可以的，考个二本一点都不成问题，你为啥不考呢？不用着急慌忙找工作，我建议你留下来参加高考，考不上再选择这条路也不迟，嗯？〞校长蛮诚恳地劝道。
　　〞王校长，我知道你们都是为我好，可是我真不能考，考上了不去读，心里更难受。你不知道我家情况，我从来都不曾对外人说过，我爸爸身体很不好，为了我的学费拖着病体去工地做工，有好几次病得让人送回来，我不能再增加家里的负担了，所以必须自力更生。你就成全我吧。〞清悠眼泪已在眼眶里打转转，一提起父亲就忍不住这样。
　　王校长默默地听着，停顿了一会儿：〞要不这样，你先考着，学校里帮你打个助学金报告上去。〞
　　〞不不不，我这水平也就考个专科学校，这种机会还是留给那些好学生吧。我这样的不值当。〞清悠不好意思明讲，我这两年来，压根就没好好上过课，作业高兴了自己做点，大部分时候是抄同学的，就是为了瞒过老师们。碰到期末考时，这一周才会非常认真地看书，记例题，只为了应付考试，别太靠后引起老师的特别关注。平时上课不是偷偷地看小说，就是在神游状态，心情好了写点歪诗，散文，练练字，一切都是为了消磨时间。可想而知，成绩能好到哪儿去，不被老师抓住尾巴已算不错的了。
　　〞那既然这样，就这么决定吧。〞王校长站起来，回到办公桌前拿起听筒，拨打杭州电话，问清路线图：“长途汽车站出口处马路对面向东100米——3路公交站上车（5角钱车费）———潮阳路口下车（市三人民医院）———向前直走十字路口右转————直走到底就到了。三轮车5元，打的8元，好的。”王校长听对方说一句再复述一遍，句句都深深印进清悠大脑底层。
　　谢别校长后，清悠拖着行李投奔淑云家，淑云家在镇上，离汽车站顶多500米远。当晚就留宿在她家，天不亮就坐长途汽车直奔杭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