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令》芙青枝

1、第一章

　　又一个深夜，宋归河走出办公室，写字楼里空荡荡，唯一的光源是他办公室的白炽灯。
　　会客厅里摆着一排橘红色皮沙发，缝隙落了灰，看上去有些年岁了。宋归河轻轻坐上去，衣料与皮革摩擦着，昏暗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他的左手边是一整块落地窗，从31楼望出去，冗冬的斑斓夜色里，整座城市正游于梦境。阴霾的夜里望不见天上星河，他隔着玻璃仿佛听见树枝被冻裂的声音，细微地从地面传上来，遇见一朵款款而下的雪花。
　　“下雪了？”他疑惑着，漫天雪花落下来。他听见猛烈风声，大片柔软的雪花像是被风撕碎的云，“哦，下雪了。”
　　他坐回沙发里，忽然想起明天是自己的生日，紧接着他又垂下头来，再没有人会给他庆祝生日了。
　　在这个干净的空无一人的夜里，他深陷于橘红色沙发，没有回家的打算。
　　黑暗里传来他渐趋均匀的呼吸，几朵雪花悄悄钻进他的梦里。在完全熟睡的前一秒，宋归河忽然想到：“如果那天没有下雪，我是说如果……那么天涯海角我都会去找她。”

　　“宋老师，宋老师？”
　　宋归河忽然睁眼，发现天已大亮。他坐在那排橘红色皮沙发上，外边是积了雪的屋顶和树。
　　“宋老师，您又在这里睡着了？”助理周长说。
　　宋归河愣了愣，有些踉跄地站起身来，声音沙哑地说：“哦，没什么。你去楼下车里等我，我马上出来。”
　　梳洗完毕，换上留在办公室的换洗衣物，宋归河随周长一道下楼，奔赴今天第一个日程。一整日忙忙碌碌，再抬眼时天已大黑。宋归河疲惫地靠在车里，松了松领结，对司机说：“去前街转角那家火锅店吧。”
　　宋归河走进餐厅，服务员抱歉地告知他，所有包厢均已客满。应该是初雪的缘故吧，伴着满地蓬松的雪，人们都喜欢来这种热气腾腾的地方。宋归河选了角落里靠窗的位置坐下，服务员似乎认出他来，试探着喊了声：“宋归河先生？”
　　哐当一声，邻座的茶水被不慎打翻，一个穿着白色大衣的女人背对着他，手忙脚乱地擦拭外套。
　　服务员转身去问：“您没事吧，要不要我来帮您？”
　　女人慌忙推辞说：“不、不用了，我没事，麻烦带我去结账。”
　　她站起身来，身子有些别扭的站着，仍然保持着背对宋归河的姿态。宋归河心头一跳，直觉般喊：“江疏桐？”
　　女人脚步一滞，而后更快地向外走去。宋归河追上去，无奈店内的人太多，过道实在拥挤，走不出几步就被熙攘的食客拦住去路。再追出去时，她已经结完账准备出门了。
　　推开门去，风雪扑面而来，她似乎打了个寒颤，将外套裹得紧紧的。宋归河喊她：“江疏桐，我知道是你。”
　　她停下来，背对着他说：“对不起，你认错人了。”她缩着身子快步朝前走，踏着积雪咯吱作响。
　　宋归河仍跟着她走，她听见身后脚步声未停，似乎有些着急了：“你一定要跟着我吗？”
　　宋归河忽然停下，极轻的笑了起来，他弯起眉眼，语气里有掩不住的开心，“噢，应该是我认错人了。”他将阔檐呢帽取下来，不由分说地戴在她头上，“风大雪大，这位‘我不认识’的小姐，你尽快回家吧。”
　　女人似乎愣了一下，没有想到宋归河是这样的反应。她伸手碰了碰头上的呢帽，后知后觉地昂起头来，左边暖橘色路灯的光伴着雪落下。那些光与未落地的雪花，柔柔地洒向她的面颊，她眨了眨眼向后看去，宋归河那渐渐远去的背影，拉长在布满脚印的雪地上。
　　宋归河确定她是江疏桐。在16岁那年，宋归河曾对她说过相同的话：“你一定要跟着我吗？”
　　那时他获得了首届全国征文比赛的冠军，签约到江疏桐的父亲江明初门下，寄住在她的家里。16岁的他很不起眼，撑着竹竿似的腿，一副弱不经风的样子。他穿着卷边的旧衣裳，布料松松垮垮地在身上挂着。他偷偷地打量着江明初的别墅，窥看着有钱人的世界，接着便看见江疏桐。
　　她从楼梯上下来，穿着棉花似的拖鞋，手中捏着啃了一口的黄油吐司。她长得漂亮极了，笑起来仿佛他记忆里的画报女郎，宋归河便一直悄悄往后躲，总觉得自己身上灰扑扑的，与她格格不入。
　　很奇怪，她明明知道他的姓名是“宋归河”，却指着他喊：“阿路！”
　　宋归河吓了一跳，十岁以前，他的乳名曾叫阿路。而这个阔别六年的乳名，竟然从一个陌生女孩的嘴里蹦出来，他惊愕道：“你喊我什么？”
　　江疏桐愣了愣，“阿路啊，不是你作品里的主人公吗”
　　“噢！”宋归河猛然反应过来，“可是，我的名字是宋归河。”
　　“嗯，我知道啊。”江疏桐点头，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但我就愿意喊你阿路。”
　　江疏桐总爱粘着他。他骑单车上学，江疏桐便也跟着买来一辆单车，每日吃力地追在他身后。江疏桐咬着牙蹬车，却如何也追不上他，只能在后面喊：“喂，阿路！你等等我呀！”
　　他叹口气，极不耐烦地停下来，皱眉看她，“你一定要跟着我吗？”
　　14年过去，三十岁的宋归河再遇见江疏桐，说这句话的人却变成了她。宋归河回想了许久，当年的江疏桐为什么爱粘着他。他想到江疏桐递给他的一幅漫画，上面有张牙舞爪的小人，做着粗糙的表情，伴着极其白痴的剧情。
　　江疏桐双眼亮晶晶的，期盼地看着他问：“怎么样，好看吗？”
　　宋归河沉默片刻，看看她又看看画，那些张牙舞爪的小人，逐渐和她偶尔任性的模样重合。他竟有些忍俊不禁，轻轻点头说：“其实……挺可爱的。”
　　江疏桐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一下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喊着：“真的吗！我就说嘛，我有当画家的潜质！”
　　宋归河因这个突然的拥抱全身僵硬，他的双手悬在空中，一眨不眨地呆楞着，然后终于回神，无声地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