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象限》谷肆

9、第九章

　　三号艇毁在弹指之间，连丝毫挣扎余地都没有，看见这一幕的其余泰伦联盟的船，一时全都愣得说不出话，连开火还击都忘记了。

　　这毕竟是在游戏里，很多BOSS的招特效看着毁天灭地，实际捱上一下血条还能苟延残喘。面前这场面，却称得上一招毙命死无全尸。大家下本打BOSS的经历都很丰富，可谁都没见过这种当头一击就是秒杀的路数。

　　“怎么办，要不然还是退吧？”人类玩家声线带着点抖，“我看高手朋友说得对，这本太恐怖了，连行星弹都没作用，咱们就这么点人，哪打得过？”

　　其他人都沉默着。

　　剩下的十一艘船面对着跟前的死亡龙卷风，没人还能说得出自己是所向披靡的大公会精英队，每个人心里都浮起了相同的感受，在这样恐怖的BOSS面前，他们都不过是一只只比菜鸟还不如的蚂蚁。

　　恐惧的种子一旦出现，就在脑子里生根发芽，再无法忘记。

　　浦亦扬看在眼里，心知不妙。

　　这群人快出不来了。

　　在脑机对接的游戏里，除痛觉之外的感知觉都极尽逼真，目的就是骗过人类大脑，好让大家尽可能沉浸在游戏中。大多数情况下，人们还是能区分虚拟和现实的，只有在知觉冲击过大、引起的情绪波动盖过理性之时，那条界限才会出现模糊，甚至崩溃。

　　眼前这帮泰伦联盟的人，操作反应已有些迟钝，这本是受到惊吓后人类的正常反应，却不该出现在游戏里。

　　“今天要不然就到这里吧？”他挠着眉毛说，“回头我们再琢磨琢磨副本攻略。”

　　他着重提了“副本”两字，想尽力把人往现实拉一拉。

　　可惜为时已晚，原本看似放慢了追击速度的蜂群又起了变化。龙卷风的头部正在收缩，一点点内凹了进去，几秒之后，黑色最浓之处，发出了越来越亮的白光。

　　“快跑！”浦亦扬只来得及喊。

　　舰队勉强左右分散了些，可还是有两艘船毁于那道轰然射出的白光。

　　身在战局之外，浦亦扬看得分明，这武器效果和行星弹一模一样。

　　DELTA里怪物设计五花八门，以前却从未出现过与玩家武器相似的攻击套路。这个突然上线的新副本，究竟还要给他们带来多少惊喜？

　　紧接着他发现自己想错了。

　　不仅仅是武器相似，那根本就是行星弹。

　　形状熟悉的炮筒慢慢从蜂群中央伸了出来，再然后，竟是完整的舰艏、舰身，还有舰艉。

　　正是泰伦联盟标配战舰的模样。

　　“这，怎么回事？”看见这艘船的不止浦亦扬一个，离得最近的卡利安人率先惊叫起来，“九哥，是你吗九哥？你没死？”

　　浦亦扬赶紧看了眼队伍界面，翠鸟族人的头像还是暗的。

　　这不是方才被毁的三号艇，而是三号艇的幽灵。

　　队里也有别人发现了这一点：“那好像不是九哥的船，你们看，那是黑色的……”

　　而泰伦联盟的船统统都是亮银色。

　　对面那艘船不光是黑色，而且仔细去看的话，船体似乎还在微微晃动。不，那不是在晃动，而是船体本身在动……这根本不是什么新的船，就是刚刚的蜂群！

　　蜂群吞掉了三号艇，而后“生”了一艘几可乱真的出来。

　　即便是在屏幕外面的浦亦扬，都因这一幕而感到胃里不大舒服，颇有几分恶心。

　　DELTA这一波副本设计还真是不走寻常路。

　　意识还待在游戏里的那几位受到的冲击更不是一星半点。本来舰队还在听话后撤，这会又情势大变，一号艇蹭得一下蹿了上去，火力全开，朝那艘幽灵船发动了猛攻。

　　卡利安人一边开火一边大吼：“干你丫的，把九哥还回来！”

　　“喂醒醒，这没用啊！”浦亦扬冒着冷汗劝他，“那船根本不是原来那艘……”

　　卡利安人看了他一眼。

　　那双眼睛里满是疯狂，疯狂的恨意，疯狂的痛苦，疯狂的决然。

　　浦亦扬一见到那表情，就知道完蛋了。

　　对方彻底陷了进去。对卡利安人来说，他是“亲眼”看见自己最信赖的朋友死在跟前，而杀死了朋友的敌人还故意模仿其外表，来嘲弄他，侮辱他。

　　卡利安人就像一个真的处在战场上的战士一样，热血因仇恨而熊熊燃烧，明知前方是绝路，都不愿意后退。

　　其他人也一样。

　　他们嘶吼着，驾驶着战舰跟飞蛾扑火一样，挺身冲进蜂群，炸掉几只十几只马蜂之后，被气势丝毫不减的蜂群吞没。

　　八个头像在十秒之内逐一暗了下去。

　　只剩下一艘船，孤零零地停在后方，看样子挺幸运，没怎么受战火波及。

　　人类玩家看着自家战友一个个送完人头，又看了眼同样一脸无奈的路过的，嘴里爆了句粗，做出了整场战斗最明智的决定。

　　他转身跑了。

　　剩下路过的一个，因为毛线球号的引擎下线，现在还在战场之外飘着。

　　“老路，你再坚持会？”老猫跟他说着，“我找个船来把你拉回去。”

　　浦亦扬却盯着屏幕，好一会没应声。

　　老猫：“怎么了你是？赶紧说句话啊。哎呦，该不会是马蜂又回来蛰你了吧？”

　　浦亦扬正在看着的确实是那蜂群。

　　转瞬之间就不费吹灰之力地毁掉了泰伦联盟十一艘战舰，蜂群并没有去追逃走的最后一艘。行星弹也一同偃旗息鼓，白光渐渐灭去，三号艇的复制品又再度陷回了黑影的肚子里，分解成一个个小墨点。

　　那道龙卷风在空中拐了个弯，开始回撤，速度与出现时一样迅猛。不多时，最近的那一片距离毛线球号只剩下短短几公里。

　　如果会撞上的话，就在这半分钟了。

　　浦亦扬眼里光芒忽现：“猫哥，我要先下去一趟。”

　　老猫惊呆了：“等下，你说什么？你要下去，怎么下去？毛线球修好了吗？”

　　浦亦扬争分夺秒地点开船舱储物面板：“我记得你准备了漫步绳吧？”

　　老猫顿了半秒，一阵咆哮：“你小子，又要瞎搞了对不对？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冒……”

　　浦亦扬摸出绳索道具，给路过的装备上，利落地关闭了毛线球号的核心能源。

　　整个船舱都黑了下去，所有系统全部关闭，包括通讯器。

　　毛线球号像是彻底放弃了挣扎，成了漂流在太空中的一小片叶子。

　　浦亦扬搁在桌上的手机弹了个消息框出来。

　　一张图片，大大的中指，发信人自然是被迫闭嘴了的那一位。

　　浦亦扬挠挠眉毛，毫无愧疚地笑了笑。

　　又过了一秒，对面发来另一条文字消息。

　　老猫：“你丫的不准死在外面。”

　　浦亦扬眼角余光扫到这句话的时候，毛线球号的侧舱门已经打开。路过的倚门而站，视野正对斜后方。

　　越来越近，就快到了。

　　黑压压的蜂群迎面席卷而来，几乎填满了第一视角下的屏幕。

　　即便是好端端坐在外面，浦亦扬还是难免心率上升，呼吸急促。这短短的一刹那，将会决定屏幕里的那个“他”的生死，明明什么都看不清，他却像一眼望进了一只猛兽的血盆大口里。

　　指尖在微微痉挛，他的大脑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欺骗，让他身体的一部分动弹不得。

　　来了。

　　他看清楚了那一只只马蜂的形状，比毛线球号还要小上一些，是蝉蛹形的，通体漆黑，头部是涡轮，细密的风扇如同一排锋利的牙齿，能将任何猎物撕碎。

　　领头蜂离路过的和毛线球号只剩下不足十米，就仿佛再下一瞬间，他们连人带船，就会和泰伦联盟的那些船一样，给啃得一点渣都不剩下。

　　浦亦扬屏住了呼吸。

　　角色死亡的画面迟迟未来，他看得挺清楚，自己和死神的距离并没有进一步缩短。

　　蜂群就跟没看见毛线球号一般，与他们擦肩而过，沿着既定轨迹，继续往远航之星行进。

　　浦亦扬稍稍出了一口气。

　　他赌对了。蜂群只会摧毁一段时间内主动攻击它们或者远航之星的人，所以才放过了逃跑的最后一艘船，还有此刻已失去动力的毛线球号。

　　这并非设计出来就为了让人团灭的那种怪，只不过是泰伦联盟还有其他大公会的人搞错了这一点，一心想着要用更厉害的武器来剿灭蜂群。而实际上，他们必须放弃武装，主动投降，客气地登门拜访，才可能顺利登堂入室。

　　浦亦扬还在耐心地等着，等毛线球号一点一点漂向蜂群。

　　还差两米，再近，就要迎头撞上了。

　　而就在那一刻，路过的凌空一跃，双臂前伸，居然一分不差地抓住了最近那只马蜂的尾巴。

　　无人机还在往前疾飞，没有丝毫减速，人类腰上捆着的绳索又牵着毛线球号，让他的身体极难保持平衡，可他的双手，仍是牢牢攀着无人机粗糙的机身。

　　路过的硬是在颠簸中一寸寸地爬到了无人机顶上。

　　屏幕里的角色上演了一通逆天动作戏，屏幕外的浦亦扬操作起来也不轻松。要让路过的不掉下来，全靠他双手精细的操作，和跳之前准确的计算。

　　最为关键的是，他利用了DELTA的一个系统漏洞。

　　这个漏洞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从开服时就一直存在。DELTA本来就是个主打脑机接入玩法的游戏，接入玩家直接从脑后电极片接受环境信息，比如现在，角色在没有穿宇航服的情况下直接跳入真空，没多久就该死了。

　　而路过的从打开船舱到跳上无人机，已过去好几分钟，依然活蹦乱跳。

　　非接入玩家在突然切换环境时，不会受到某些真实物理法则的制约，这漏洞其实破坏了游戏的公平性，可不知是因为很少有人发现这一点，还是因为非接入玩家少得不值一提，处处严谨的FREE居然放着这漏洞十年，始终不曾修复。

　　多年来，浦亦扬对这些漏洞心知肚明，却鲜少利用它们。

　　今天是个例外。

　　他对远航之星上到底有什么，实在太好奇了。

　　路过的趴在无人机上，一路拖着他的毛线球号，畅通无阻地飞向地表。

　　飞得近了，覆在远航之星上的神秘面纱终于一点点掀开。

　　说不震撼是假的，当他发现远航之星的所谓“地表”压根不是地表，本来就是一群群密密麻麻的黄色无人机时，情不自禁地说了句“靠”。

　　马蜂们一层一层整齐地停靠在金属制成的窝巢上，由于数量太多，所以从远处看才像是一片平整的地面。那些远远观测到的地形变化，其实只是某一带的无人机起飞。

　　身下的无人机带着路过的不断往窝巢深处飞，过了起码五分钟，才降落在了某一处，顺带着成了个锚，牵着毛线球号卡在同一片停机坪上。

　　路过的翻身下来，移动到停机坪边缘。

　　往上看，天光几不可见；往下看，依旧是万丈深渊。

　　这金属窝巢就跟一棵通天大树一般，长出了千万枝丫，大得远远超出一个人类的观察能力。他甚至怀疑，会不会整颗远航之星就是这一棵树。

　　如今该怎么办呢？上去怕是不可能，但总不能就这么跳下去吧。

　　浦亦扬嘶了声，觉得没到走投无路要自杀的时候，按照惯例，两只手不安分地四处摸了起来。

　　这一摸还真给他摸着了。

　　覆着厚厚灰尘的墙壁上好像嵌了个什么按钮，他手一点上去，那儿就迸出了一道蓝光。

　　这光浦亦扬可熟悉得很，这是DELTA里通用的传送标志。

　　眨眼间，路过的从停机坪来到了一个新地方。而且看起来，这次是脚踏实地了的。

　　谢天谢地，他没传到妖怪肚子里，更没直接摔死。

　　“欢迎你，第1701号。”

　　有个空灵的女声飘进他的耳朵。

　　一束光同时打到了他的头顶，屏幕上的图像再度清晰起来，浦亦扬发现，路过的面前有一道门。

　　那道门足足有三四层楼那么高，双扇，由黑色金属建成，造型相当古朴，门扇上各雕着些纹路。走近了看，那纹路像是某种远古图腾，左面是成千上万规则排布的圆球，右面则刻着弯弯绕绕一长条，跟蛇尾巴差不多，整体透着一股诡秘的邪气。

　　多年游戏经验告诉浦亦扬，但凡闯过一关后看见这么一扇门，里面一般会是个神殿一样的地方，而守护着神殿的，毋庸置疑会是大BOSS。

　　这个副本，光外头那些看门小卒都毁了无数大公会的精英队，这BOSS关得多难打，着实让浦亦扬心里发虚。

　　到底要不要进去？

　　路过的站在门外踟蹰着。

　　进的话就是单挑BOSS，退的话……他根本无处可退。

　　浦亦扬苦闷之下又想挠眉毛，手还没全抬起来，就见跟前那扇门开了。

　　谁见过游戏里的BOSS房自个说开就开的？

　　他暗骂一声“坑爹”，双手放回屏幕一阵眼花缭乱的操作，瞬间给路过的装备上了各种防具，包括能起十秒作用的无敌护盾，手也悬在了躲避按键上。

　　随后他看清楚了这个房间的模样。

　　比起什么玄之又玄的神殿，这根本就是个飞船船舱，墙上各色仪表键盘一应俱全，数据连续跳动着，说明系统尚在正常运转。

　　浦亦扬想起老猫曾透露的信息，他说远航之星，很可能是一艘远古文明造出来的飞船。

　　那眼前这处，莫非就是这艘大船的控制室？

　　路过的并未卸下防备，一步一缓地往前走着，他辨认出了维生系统，照明系统，和疑似控制无人机的武器系统，此时那块面板上大片安静的绿色，只有一小处闪着红，距离中心不远。

　　是又有人在与无人机交战么？

　　他管不着这些了。

　　这间控制室分为上下两层，上层沿墙一周均是各色系统面板，路过的一圈绕完，走到栏杆边上，往下望去。

　　下层空空荡荡，唯有中间一道蓝色光柱，光柱中央，有一块性转不规则的水晶体正在缓缓转动。

　　这是琉璃晶体？

　　浦亦扬吃了一惊。

　　熟悉DELTA设定的人都知道，这是游戏里用来保存信息的道具，一种名叫琉璃晶体的特殊物质，容量上足以记录一整个文明的方方面面。

　　得到这块水晶，就意味着能得到来自远航之星的核心技术，这些技术就算路过的用不上，他也可以卖给其他大组织，换来好多有用的金钱与装备。浦亦扬难以置信自己竟撞了如此大运，莫非是这两天倒霉过了头，总算在游戏里给了他一点补偿？

　　他尚未乐昏头，一个翻身跳下去的同时，仍提防着前后左右，生怕会有机关突然冒出。

　　包裹着晶体的蓝色光柱和护盾原理近似，无法直接穿透，想要将晶体取出，需要一道解除光柱的密码。

　　路过的弯下腰，屏幕外的浦亦扬盯着手边一块显示屏琢磨了会，试探性地敲了几个数字。

　　1701？

　　不是。

　　yuanhangzhixing？

　　更加不对。

　　游戏里的机关多少得有些提示，否则便没有解题乐趣，他秉着这原则又四处乱摸了通，竟真的在显示屏侧面一个小小的角落里，寻到了一串凹进去的字符。

　　这不看不要紧，一研究，浦亦扬就大吃一惊。

　　那串字符瞅着眼熟万端，居然就是他半天在FREE的资料里见到的。

　　是谁把DELTA世界最底层的算法公式刻在了游戏里？这是个巧合，还是官方玩梗，有意为之？

　　如果不是他刚好参加了FREE的项目，有机会接触到各层算法，单凭一个普通玩家的经验，能解开这密码么？

　　答案当然是不可能。

　　浦亦扬揣着股捡到了大便宜的惴惴心思，在脑子里天人交战了会，还是没压抑住心底的好奇，打算验证下这字符串到底是不是谜题的解。

　　他举起双手，在屏幕上敲出了公式后半段的字符。

　　控制室里的光线倏地变了。暗红色的灯沉沉罩了下来，带着十足的压迫感，他仓促抬头，竟见上方所有显示屏的内容齐齐换了模样。

　　“回去。”

　　鲜红的大字，占据了每一块屏幕，就像在警告底下的人切勿越雷池一步。

　　浦亦扬愣了一下。他本该顺理成章地认为，这是游戏里面向闯关玩家、用来烘托紧张气氛的固有流程，可偏偏脑海里有个挥之不去的荒谬想法。

　　他想起了暹罗城帐篷上的那两个字。

　　到底是不是有“人”想同他说话？不是对任何人，就是单单对他？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个“人”是谁，又究竟是为了什么？

　　正犹疑时，耳边突然轰一声响，一道能量束擦着他后脑勺，击中了琉璃晶体旁边的地面。

　　浦亦扬操作着路过的来了个翻滚躲避，同时从长袍底下摸出一把枪，往侧面掠开的同时，一连往身后开了十数枪。

　　人在江湖飘，没点水平难以防身，这一手操作，浦亦扬还是挺自信的。

　　谁知对方也一点不惧，轰隆隆的又是好几炮打过来，这下不光地面，连带楼上的仪表盘都好些冒了烟。

　　这火力，是想拆了这间控制室吧？到处都是重要系统，随便炸了哪里，说不定就会连锁反应，将整个远航之星炸上天。

　　哪来的AI，怎么这么疯？

　　浦亦扬瞅了瞅差点就被打中了的琉璃晶体，满腹疑虑，心想莫非是为了不让他带走这晶体，宁可玉石俱焚？

　　他也不是非要拿这晶体不肯，当下不再硬抗，操作着路过的几次躲闪，连跑带跳地准备往外撤退。

　　炮声总算停了，他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对方换了枪。

　　啥情况？

　　枪声哒哒哒地紧追着他不放，浦亦扬欲哭无泪，认真考虑起是否又该像面对无人机一样主动举白旗，边躲边喊道：“别打了，我不要你那东西了，总行了吧？”

　　屏幕上视角晃个不停，他这敲触摸板敲得手指头疼，好像又抽筋了。

　　出乎预料，他这一喊，对面的枪声还真顿了顿。

　　路过的躲在一根柱子后面，小心地探出头去，往那头瞥了眼。

　　浦亦扬在心里骂了声靠。

　　这哪是什么AI啊？眼前站着的，分明也是个玩家。